南赡部洲,楚地。
云梦泽的水汽蒸腾,将这座郢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迷朦之中。
楚人好巫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祭祀的图腾与驱邪的傩面。
王宫深处,帷幔重重。
章华台中,编钟声声,靡靡之音绕梁不绝。
楚宣王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目光有些涣散的盯着殿中那尊正在燃烧的博山炉。
炉烟袅袅,幻化出种种奇异的型状,似仙鹤,似莲花。
“不知居士方才所言,众生皆苦,唯心可渡,是何意?”楚王的声音有些慵懒,却透着一股子诸候霸主的探究。
“那西方极乐,又当真无忧无怖,无病无死?”
在楚王下首,坐着一名身披土黄色僧袍的苦行僧。
这僧人一身素净麻衣,赤着双足,面容清瘦,眉心一点朱砂红的妖冶。
自称“觉心居士”,来自极西之地。
“大王。”
觉心居士的声音轻柔,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能抚平人心头的焦躁,“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尘世皆苦,肉身是那渡海的舟,也是那沉沦的锁。”
“这世间争霸,亦不过是梦幻泡影。秦人凶猛,魏人贪婪,皆因心中‘贪嗔痴’三毒未除。”
“唯有信我西方妙法,修持来世,方可超脱那轮回之苦,得享永恒之寂灭。”
楚宣王揉了揉眉心,叹道:“居士所言极是,只是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守土有责。若如居士所言,岂不是有负国家?”
“非也。”
觉心居士微微一笑,手指轻捻着一枚非金非玉的念珠,“放下,并非放弃。”
“西方有极乐国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大王若能在此地广建浮屠,弘扬‘向善’与‘来世’之法,教化万民顺受天命,不争一时之短长。”
“如此,既可消弭暴戾之气,稳固王权;又可积攒无量功德,修得来世之福报。”
“甚至……证得转轮圣王之果位,统御四洲。”
统御四洲,那可是连周天子都不曾做到的伟业。
“转轮圣王……”楚宣王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迷离的狂热,“只靠修这……佛法?”
“心诚则灵。”
觉心居士眼底闪过一丝隐晦的得色,“只要大王许诺,在楚地许我西方教派传法之权,免除僧众赋税徭役,这功德金身,便算是铸下了根基。”
“好!”
楚宣王猛的一拍凭几,眼中精光闪铄。
……
数日后。
觉心居士离了郢都,手持一根枯木杖,赤足行于荒野古道之上。
“这南赡部洲的红尘气,虽浊了些,却是上好的养料。”
觉心居士看着远处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眼中闪过贪婪。
只要楚王依计行事,不出十年,这荆楚大地便会庙宇林立。
届时,愿力滚滚向西,足以抵消天庭在西牛贺洲造成的损失。
就在这时。
“居士,还请留步。”
一道沉肃的喝声,突兀的在空中响起。
觉心居士脚步猛的一顿,脸色微变。
只见不知何时,云端现出一位威严赫赫,面露蓝靛的神将。
觉心居士心头一凛,强自镇定道,“不知神将唤住贫僧,所为何事?”
神将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太岁府巡游灵官,奉命稽查。”
“居士身为须弥山行者,不在西牛贺洲纳福,为何藏形隐迹来这南赡部洲,妖言惑众,干涉人间运势。”
话音方落,觉心居士的瞳孔骤然收缩。
……
幽冥界,阴山背后。
这里是地府最深沉、最黑暗的所在,也是轮回之外的法外之地。
一条浑浊的黄泉水,在黑色的岩石间静静流淌,无数不得超生的恶鬼在河水中沉浮哀嚎。
而在那阴山之巅,却有一片佛光普照的净土。
地藏王菩萨端坐于谛听之上,双目微阖,口诵经文,试图超度这无尽的亡魂。
“哒、哒、哒。”
沉重的脚步声,踩碎了冥土的寂静。
地藏王菩萨停止了诵经,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身材魁悟,身披帝袍,周身缭绕着浓郁的帝威与阴煞之气的威严男子。
酆都大帝。
“大帝此来,有何贵干?”
地藏王菩萨的声音平静,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慈悲。
酆都大帝在净土边缘停下脚步。
“菩萨的宏愿,本帝素来敬佩。”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在阴山山谷中回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份大毅力,三界少有。”
“只是……”
酆都大帝话锋一转。
“这幽冥界,乃是天庭之幽冥,是六道轮回之所。”
“以前,因为某些原因,阴阳秩序混乱,菩萨在此地虽是超度,却也代行了不少阎罗之职。”
“但如今,规矩该变变了。”
地藏王菩萨神色未变,只是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谛听,“大帝是想赶贫僧走?”
“非也。”
酆都大帝摇了摇头,“菩萨慈悲,愿度恶鬼冤魄,本帝岂会阻拦?”
“只是,这度化归度化,审判归审判。”
“从今往后,凡入幽冥之魂,先过鬼门关,走黄泉路,上孽镜台,经十殿阎罗审定。”
“唯有那些刑期已满,却因执念未消无法投胎的孤魂,方可送至听经化怨。”
酆都大帝上前一步,身上的气势陡然爆发,将那漫天佛光逼退三尺。
“不知菩萨,意下如何?”
以前地藏王菩萨在阴间,那是超然物外的存在,甚至能插手生死簿,干涉亡魂去向。
但现在,酆都大帝统管幽冥,自然是要一朝天子一朝臣。
谛听不安的低吼了一声,似乎听出了这番话背后的刀光剑影。
地藏王菩萨沉默了许久。
他看向酆都大帝,又似乎通过酆都大帝,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凌霄宝殿上的昊天上帝。
“阿弥陀佛。”
地藏王菩萨双手合十,低喧一声佛号。
“既然是大帝法旨,贫僧自当遵从。”
“只要能度化众生,这权柄在谁手中,于贫僧而言,并无分别。”
酆都大帝闻言,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菩萨能深明大义,本帝很是欣慰。”
“今后那便请菩萨约束门下僧众,莫要再随意出入十殿,干涉阴差办案。”
说罢,酆都大帝一甩帝袍,转身离去。
看着酆都大帝远去的背影,谛听忍不住口吐人言:“菩萨,这酆都大帝欺人太甚!如今连这阴山之地,都要被他画地为牢了吗?”
地藏王菩萨重新闭上了双眼,手中的念珠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