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赡部洲,西北隅。
这里是天地的边角,是寒风的故乡。
不同于中原大地的锦绣繁华,也不同于江南水乡的温婉多情。
这里的风,像刀子。
刮在脸上生疼,刮的心头更疼。
高原的沟壑纵横,就象是这片土地上人们脸上那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写满了沧桑与不屈。
栎阳城外,一处不起眼的村落。
一座刚垒起不久的土庙前,摆着几碗刚刚脱壳的粟米饭,热气腾腾,散发着粮食最本质的香甜。
庙很小,甚至有些寒酸,连象样的供桌都没有,只是在黄土夯成的台子上。
而在那土台之上,供奉的并非是三清道祖,也不是西方的佛陀菩萨。
那是一尊泥塑的神象。
神象雕工粗糙,看不清面容,但隐约可见其身披玄甲,一手持鞭,一手托着一只不知名的斗状法宝,仿佛在以此丈量着天地间的收成。
“五谷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个丰年。”
老农磕了个头,额头沾满了黄土,眼中却闪铄着希冀的光,“哪怕魏国那边的狼崽子们再凶,只要家里还有粮,咱们老秦人的骨头就断不了。”
百年来,这名为“五谷神”的小庙,在秦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没人知道这神只的具体名讳,原只是为了庆祝丰收而建。
谁知,自从建了这神庙之后,庄稼居然真的大有起色。
哪怕天时不作美,地里也能长出庄稼;
哪怕虫害肆虐,这秦地的田亩却总能幸免于难。
这对于常年征战、物资匮乏的秦国来说,无疑是续命的根本。
……
“杀——!!”
一阵嘶哑却惨烈的喊杀声,被呼啸的西北风扯得支离破碎。
少梁之战的馀烬未熄。
一面残破的玄黑色大旗,在风中艰难的招展。
旗面上那个斗大的古篆“秦”字,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甚至有些发黑。
士卒多衣衫褴缕,甲胄不全,手中的兵器大多是青铜铸造,甚至还混杂着农具。
但他们的眼神,却象极了这西北荒原上的饿狼,泛着幽绿的光,死死盯着对面。
魏武卒。
清一色的重甲,方阵如林,戈矛似雪。
那是曾随吴起横扫天下的精锐,亦是如今列国中最强悍的精锐。
“秦狗!还不投降!”
魏军阵中,一名将领高踞战车之上,眼中满是轻篾,“退出河西之地,饶尔等不死!”
回应他的,是一声啐在地上的带血唾沫。
一名断了左臂的秦军老卒,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杆残旗,咧嘴一笑,露出满口被血染红的牙齿。
“乃公投你娘的降!”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老卒嘶吼,声音如同磨砂的铁石。
身后的数百残兵,哪怕是站都站不稳了,却象是被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唤醒,齐齐挺直了脊梁,举起了手中残破的兵戈。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数百人的吼声,竟在这那一瞬间,盖过了魏军的战鼓。
这就是秦人。
尚黑,尚武,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
他们可以死,可以败,但绝不低头。
魏军将领脸色一沉,大手一挥:“冥顽不灵!碾碎他们!”
……
栎阳,秦宫。
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大一点的堡垒。
一名腰悬长剑的中年男子,他面容刚毅,却难掩眉宇间那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秦国国君,赢渠梁。
“君上。”
一名黑衣内侍悄无声息的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前线来报……河西之地……失了。”
赢渠梁的身躯猛的一颤。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象是吞了一把刀子。
终究还是来了。
少梁之战,虽然胜了,但这胜利的滋味,却比黄连还要苦涩。
公父战死,夺回的河西之地,却根本无力守住。
“知道了。”
赢渠梁睁开眼,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
秦宫,大殿。
赢渠梁端坐在主位之上,下方是秦国的一众老世族,个个面色阴沉,却又带着几分不屑。
一张羊皮纸,被狠狠的拍在案几上。
那是魏国送来的战书,更是羞辱书。
上面历数秦国之“罪”,字里行间全是“蛮夷”、“不开化”的字眼。
最后更是赤裸裸地威胁,若不割地赔款,便要联军灭秦。
“诸位。”
赢渠梁环视四周,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魏人欺我太甚!视我老秦如猪狗!”
“今日,渠梁欲发《求贤令》!”
“无论秦人外人,无论出身贵贱,凡能出奇计强秦者,渠梁愿尊其为师,分土封爵!”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那些老世族们顿时炸了锅。
“君上!不可啊!”
“引外客入秦,这是乱了祖宗规矩!”
“我秦人流血打下的江山,岂能分给外人?”
“这企不是卖国!”
面对这群只会窝里横、到了战场上却只会送死的世族,赢渠梁眼中的怒意一闪而逝。
他猛的拔出穆公剑,一剑斩断了案角!
“够了!”
“祖宗法度?祖宗留下的河西之地都丢光了!还守着这破规矩有什么用?!”
“今日之秦,已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
“谁能救秦国,谁就是秦国的希望!”
“这《求贤令》,寡人发定了!”
“谁敢阻拦,便是通敌叛国,此剑斩之!”
大殿内一片死寂。
老世族们看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宝剑,看着赢渠梁那双赤红的眼睛,终究是不在言语。
……
数月后。
秦国边境。
夕阳如血,将那连绵的黄土高原染成了一片赤红。
一个身着布衣,相貌奇伟的男子,牵着一匹瘦马,缓缓而来。
他背着一只简单的行囊,手中却紧紧抱着一卷竹简。
男子在关前停下,抬头看向那破败的关墙,又看向那关墙之上,随风飘扬的玄鸟旗帜。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嫌弃,反而闪铄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这里,就是秦国么?”
男子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到极点的弧度。
卫鞅。
或者说,后世人口中的商君。
他在魏国郁郁不得志,魏惠王有眼无珠,不能用他。
但他并不气馁。
也许天注定他的道,不在富庶的中原,而在这苦寒的西北。
他怀中所抱的,不是诗书礼乐,不是仁义道德。
而是——法!
是严刑峻法,是耕战之术,是足以将一个国家变强的变革之法!
“听闻秦君发下求贤令,愿分土封爵。”
卫鞅轻轻拍了拍瘦马的脖子。
“既然这天下人都看不起秦国,看不起这蛮夷之地。”
“那我卫鞅,便以此地为棋盘,以法度为经纬。”
“我要让这天下人看看,什么叫做……改天换地!”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干硬的面饼,咬了一口,目光却越过了关隘,仿佛看到了一尊屹立在天地间的巨人,正在缓缓苏醒。
而在那极高远的天穹之上。
一双幽沉的眼眸,似乎也正通过重重云雾,注视着这个骑牛入关的年轻人。
太岁府,殷郊把玩着手中的翻天印,嘴角微微上扬。
“法家入秦。”
“人族的运势,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