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隋炀帝抚侯女遗骸,且泣且语道:“朕本爱才好色,不意宫帏里面,有卿才貌,偏不相逢,朕虽未免负卿,但卿亦命薄,朕又缘悭,此去泉台,幸勿怨朕。”
说罢,隋炀帝又哭,哭罢又说,絮絮叨叨,好似潘岳悼亡,感念不休。
忽然有侍卫入报道:“许廷辅拿到了。”
隋炀帝于是出宫御殿,见了许廷辅,恨不得将他一脚踢死,当下厉声斥责,问他选召宫人,何故失去侯女?就中定有隐情,速即供明。
许廷辅极口抵赖,隋炀帝即把他叱出,付与刑官严刑审讯。及刑官承旨拷问,方知侯女不得入选,实是许廷辅索取贿赂不遂,把她埋没。
刑官当即复陈,隋炀帝怒不可遏,立刻下令将许廷辅赐死,一面自制祭文,令内侍备好香果,至侯女棺柩前,亲奠三樽,并朗诵祭文道:
呜呼妃子!痛哉苍天!天生妃子,貌丽色妍,奈何无禄,不享以年。十五入宫,二十归泉。
长门掩采,冷月寒烟。既不遇朕,谁为妃怜?呜呼痛哉!一旦自捐,览诗追悼,已无及焉。岂无雨露,痛不妃沾,虽妃之命,实朕之愆。
悲抚残生,犹似花鲜。不知色笑,何如嫣然?泪下几行,心伤如煎。
纵有美酒,食不下咽。非无丝竹,耳若充颎。妃不遇朕,长夜孤眠,朕不遇妃,遗恨九原。朕伤死后,妃苦生前。
死生虽隔,情则不迁。千秋万岁,愿化双鸳。念妃香洁,酬妃兰荃。妃其有灵,来享兹筵。呜呼哀哉,痛不可言!
读罢,隋炀帝复泪下如丝,呜咽不止。经内侍在旁劝解,方才收泪,命照夫人礼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侯夫人父母。侯氏虽生前不得受用,死后倒也备极荣华。
侯女之死,还算值得。惟隋炀帝犹怀伤感,无从排遣,没情没趣的乘着原车,回到迷楼。
众美人都已得报,联翩前来,替隋炀帝设法解闷,就是萧皇后也登楼劝慰,隋炀帝终有几分不快。
凡家人到死过以后,隋炀帝往往令人追忆,把从前歹事撇去,专记起他的好处。
况侯夫人入宫多年,并未与隋炀帝相会,此番见她如许清才,如许美色,怎得不悲悔交乘?体会入微。
钟情深处,容易成痴,几视迷楼中许多佳丽,没一个得及侯夫人,因此闲居索兴,游玩无心。芳草尽成无意绿,夕阳都作可怜红,正是隋炀帝当日情景。
萧后本逢场作戏,顺风敲锣,目睹隋炀帝如此凄切,便乘间进言劝道:“侯女既死,想她何益?况天下甚大,岂无第二个侯夫人?但教留意采选,包管有绝色到来。”
隋炀帝听了,不觉又触起往事,又想到那江都风景,便对萧后道:“朕前观壁上广陵图,忆及江东春色,贤卿劝我一游,果得饱尝风味,那年再往游览,为了东征高丽,不得久留,今日欲选择美女,除非是六朝金粉,或有遗留,若长在关洛,恐今生不能相遇了。”
从隋炀帝口中,追叙观图一事,是为补笔。
萧后自觉失言,忙转机说道:“陛下何必多劳跋涉,只简放官吏数人,令往江东物色,便易办到。”
隋炀帝说道:“俗语说得好:眼见是真。朕看内外官吏,多半是靠不住的,倘都是许廷辅一流人物,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说着,隋炀帝即命左右之人往整龙舟,克日南巡。
萧后知不可阻,只好听他自由。
隋炀帝又令妃嫔侍御等整顿行装,满望即日就道,偏经内使返报:“龙舟遭劫,统被杨玄感乱党,焚毁无遗,现在只好另造了。”
隋炀帝闻报,立即颁敕,命江都再造龙舟。
江都通守王世充,素来是奉君为恶,一经奉旨,便即督工赶造,但终非咄嗟可办,总须经过若干时日,方能有成。隋炀帝虽然性急,也只好勉强忍耐。
那四面八方的盗贼,又复竞起。东海出了剧盗李子通,与章邱杜伏威相合,嗣复分作两路,自据海陵。
城父县内的朱粲,起初担任城父县(今安徽亳州)的佐吏。大业十一年(615年)十二月,朱粲随军征讨长白山(位于今山东邹平南部)的起义军时,逃亡聚众作乱,号称“可达寒贼”,朱粲自称迦楼罗王,拥有部众十万多人。
淮北贼左才相,又复四处骚扰,残忍好杀,可怜人民涂炭,家室仳离,隋炀帝但在迷楼中,终日沉湎,不闻世事。
至大业十二年元旦,御殿受朝,有二十余郡的守吏,未曾遣使表贺,才知寇盗未靖,道梗不通,于是分遣朝使赴十二道,发兵讨捕盗贼,一面诏毗陵通守路道德,在郡东南筑造宫苑,候驾巡幸。
转眼间又是上巳(元宵),天和日暖,草绿花红,西苑中湖海风光,格外明媚。
隋炀帝召集群臣于西苑水上举行宴会,并命学士杜宝撰写《水师图经》,其中收录了古代水战事例七十二种。?为助兴宴乐,炀帝还令朝散大夫黄衮督率伎士,在水中表演傀儡戏,剧中人物能自动击鼓敲钟,无需人力操作,节奏流畅,颇为精巧。
与此同时,宫中之人又依隋炀帝命令,还安排了妓女乘酒船往来穿梭,画桨飞舞,绿波织锦,景色赏心悦目。?夜间灯火齐明时,隋炀帝又命停罢表演,尽兴而归。
又越一月,西苑忽然失火,隋炀帝正在苑中,怀疑是有强盗入苑,急忙避匿草间,亏得苑中人多,七手八脚,环绕拢来,你挑水,我扑火,方将祝融氏驱回(祝融氏指的是火)。
隋炀帝经此一吓,遂成了心悸病,每夕在睡梦中,辄呼有贼,必由数妇人在旁摇抚,乃得少眠。
未几又是夏天,腐草为萤,纷飞不绝。隋炀帝想入非非,令宫苑内侍,齐捉萤火,收贮纱囊,得数百斛。
隋炀帝遂乘着五月朔日,夜游海山,把纱囊中的萤火,一齐放出,光遍岩谷。
都人远远望见,还道苑中又复失火,哪晓得是一片萤光呢。总算会寻快乐。
隋炀帝喜极归寝,酣睡一宵,越宿接到急报,乃是魏刀儿部贼甄翟儿,率众十万寇太原,将军潘长文战死。
隋炀帝因太原要地,有此贼焰,也觉心惊,亟调山西、河东慰抚大使李渊,前往讨伐甄翟儿。
嗣是连得军警,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恐隋炀帝不乐,往往匿不上陈,隋炀帝稍有所闻,一日临朝,顾问群臣道:“近来盗贼如何?”
宇文述出班奏道:“近已渐少。”
光禄大夫苏威,独引身隐柱。
隋炀帝召苏威过来询问,苏威答道:“臣未主军旅,不知盗贼多少,但虑盗贼渐近。”
隋炀帝问为何因?苏威说道:“前日贼据长白山,今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赋丁役,今皆无着,岂不是尽化为盗么?”
隋炀帝道:“区区小贼,尚不足虑。惟高丽王高元,至今未见来朝,实属可恨!”
苏威复答道:“高丽在外,盗贼在内,臣谓外不足恨,内实可忧。况陛下在雁门时,许罢东征,今复欲征发,民不聊生,怎能不相率为盗呢?”
隋炀帝勃然变色,拂袖退朝。
到了端午节,百僚竞献珍玩器物,苏威独献入《尚书》一部,有人从旁劝谮苏威道:“《尚书》有五子之歌,威欲借此谤上。”
隋炀帝正未明苏威之意,听到此言,当然愈怒。
既而复议伐高丽,廷臣莫敢进谏,独苏威入内奏请道:“欲讨高丽,何必发兵,但赦免各处盗贼,便可得数百万人,饬令东征,必能立功赎罪,高丽不难平服了。”
隋炀帝不答,面有愠色,苏威当即趋出,御史大夫裴蕴进奏道:“威大不逊,天下何处有许多盗贼。”
隋炀帝恨恨道:“老革犹言多兵。多奸,虚张贼势,意欲胁朕,朕拟令人批颊,因念他是多年耆旧,所以忍耐一二。”
裴蕴亦辞退,另外唆使他人交上奏章弹劾苏威,说他前时典选,滥授人官。隋炀帝即夺去苏威官职,除名为民。
过了月余,又有人讦发苏威私通突厥。裴蕴奏诏推按,证成苏威罪状,请即处死。还是隋炀帝不忍加诛,许贷一死,惟并苏威子孙三世除名。
时光易过,又是秋来,江都新造龙舟,报称完工,制度比前日宏丽。
隋炀帝甚喜,即拟南幸,江都留越王杨侗居守。
右候卫大将军赵才进谏道:“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扆起,禁令不行,愿陛下亟还西京,安抚兆庶,奈何反欲南巡呢?”
隋炀帝闻言大怒,命人将赵才拘系狱中。
建节尉任宗,奉信郎崔民象及王爱仁,先后谏阻,均为隋炀帝下令所杀。他人乃莫敢进言。
隋炀帝这番南巡,自后妃以下,尽行带去,外如仪仗一切,比第一次还要繁盛。
甫出西苑,看见有一人俯伏在地,口称小臣送驾,语带呜咽。
隋炀帝从辇中俯视,乃是西苑令马守忠,便道:“汝在此看守西苑,不劳送行。”
马守忠道:“銮舆已经出发,料难挽回,只望陛下早日还驾,小臣愿整顿西苑,敬候乘舆。”
说罢,泪如雨下。
隋炀帝见状,亦不觉怅然,半晌又说道:“朕偶然游幸,自当早回,何必这般过悲。”
马守忠道:“陛下造这西苑,不知费了多少财力,始得有此五湖四海三神山十六院的风景,陛下岂不爱恋?乃舍此远游,致小臣对景伤心,故不禁下泪。”
隋炀帝语气黯然地说道:“朕难道永离此苑?但教汝好生看守,毋使园林零落,殿宇萧条。”
隋炀帝说至此,因口占一诗道:“我慕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吟罢,命从吏录出,递与马守忠,留别宫人。马守忠乃起,让过銮驾。
左右之人见马守忠奏请,隋炀帝答言,均寓悲感,统有些诧异起来,死机已兆。
但也只好隐忍过去,拥了御驾,行至河滨。
隋炀帝下辇登舟,望见新造船只,多半有云龙装饰,灿烂夺目,当然感到欣慰,便与萧后分坐最大的龙舟。
十六院夫人,亦各坐龙舟一艘,规模略小。
此外美人,也都一一分派,各有坐船。
文武百官,或在船中居住,或在岸上夹护,鱼贯前进,连绵不绝。非奉停泊号令,就是夜间,亦要进行。
起程这一夕,秋高气爽,水面上的凉佑阵阵,拂除那日间余暑,隋炀帝却不能安睡,起开舰窗,眺望夜景,但听得一片歌声,顺风刮来。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千万里,此身安可保?暴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隋炀帝听罢,禁不住心中气愤,便令左右身边的人前去缉捕歌夫。
左右奉命前往捕捉,闹了半夜,并无踪迹,隋炀帝亦傍徨不寐,等到天晓,经左右复报,但说是没人唱歌,所以无从缉捕。
隋炀帝虽然感到惊疑,却也只好略过一边,仍命启行。
越日,天气忽然暴热,竟致秋行夏令,好似盛暑一般。龙舟虽然宽敞,尚觉得天气困人。
隋炀帝在巡视河渠工程时,见到岸上牵拉龙舟缆绳的役夫们挥汗如雨、疲惫不堪,心生怜悯。他采纳了翰林学士虞世基的建议,下令沿河堤广种垂柳,以绿荫遮蔽役夫,减轻日晒之苦,同时鼓励百姓参与种植,且诏谕地方人民,献柳一株,即赏一缣绢。
是时柳尚未凋,百姓都掘柳来献,隋炀帝从舟中登岸,自种一株,作为首倡,百官亦各种一株,然后令百姓分种,照柳给赏。
百姓非常踊跃,越种越多,且随口编出几句歌谣道:“栽柳树,大家来,好遮阴又好当柴。天子自栽,然后百姓栽。”
隋炀帝听着,自然满心欢喜,又取钱散给百姓,并亲书金牌,悬挂最高的柳树上,赐柳姓杨,因此后人呼柳为杨柳。说本韩湝《开河记》,但古时杨柳并称,训诂家谓杨枝上挺,柳枝下垂,今混称杨柳,是否起于隋时,待考。
嗣是柳荫满堤,迷天一碧,自大梁迤逦南下,到处都种柳树,顿时化热为凉,无风亦韵。
江都通守王世充,又献上吴越女子五百名,在半途供应役使。
隋炀帝也不暇细阅,但使彼充作殿脚女,在岸上同牵船缆。
每船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相间而行。于是蛾眉成队,粉黛分行,彩袖勍空,一路上绮罗荡漾,香风蹴地,两岸边兰麝氤氲。
隋炀帝看了,喜不自胜,蓦然看见一个女子,生得非常俊俏,也夹在殿脚女中,好似鹤立鸡群,不同凡艳。
隋炀帝不觉失声道:“如此妙女,怎得使充贱役?”
隋炀帝遂令左右侍人宣召进来。那女子既到隋炀帝面前,果然是明眸皓齿,玉貌花肤,更有两道黛眉,状如新月,格外动怜。
隋炀帝笑孜孜的问道:“汝是何处人?姓甚名谁?”
那女子跪答道:“贱婢乃姑苏人氏,姓吴名绛仙。”
隋炀帝赞叹道:“好一个绛仙眉黛,可留此侍朕,不劳牵缆。”
隋炀帝当下传将出去,着派其他女子另外去替补那女子的工作,就叫吴绛仙在旁侍酒。到了夜间,便挽吴绛仙入帏,演了一出水上鸳鸯,不消细说。
又是一好女儿晦气。
吴绛仙既得宠幸,便珠膏玉沐,愈觉鲜妍,那黛眉更画得精工,就是文君再世,亦恐要输她一筹,又妙在知书识字,颇善诗歌。
隋炀帝似遇洛妃,如逢神女,覆雨翻云,一些儿不嫌寂寞。
及行过雍邱,渐达宁陵地界,忽由虎贲郎将护缆使鲜于俱入奏道:“前面水势湍急,阻碍龙舟,急切里驶不上去。”
隋炀帝道:“朕尝两幸江都,并没有甚么搁浅,为何今日有此阻碍?”说着,便召宇文述等同入御舟,问个明白。
宇文述道:“从前占天监耿纯臣上言,睢阳有王气环绕,此处地近睢阳,想是地脉灵长,所以浅深忽变。”
隋炀帝道:“就是地脉变迁,也没有这般迅速。”
当下检查当日凿河人员,所有宁陵至雎阳一路,乃是总管麻叔谋监工,可巧麻叔谋亦扈驾同行,一召便至。
隋炀帝当即盘问,麻叔谋道:“臣前时监工凿河,测量甚准,并没有甚么浅深。今日忽然淤浅,连臣也不知何因。”
隋炀帝道:“想是开河工役,偷工躲懒,不曾挖得妥当,遂致今日搁浅,这却如何区处?”
麻叔谋道:“容臣再去开挖,将功赎罪。”
隋炀帝道:“若只一处搁浅,还易为力,只怕前途还有浅处,须要探视才是。”
护缆使鲜于俱道:“臣看水势湍急,人不能下去,篙又打不到底,怎能探试明白?”
翰林学士虞世基接话道:“这却不难,请为铁脚木鹅,长一丈二尺,上流放下,如木鹅拦住,便是浅处。”
隋炀帝依议,亟令右翊卫将军刘岑,制造木鹅,往验浅深。
及刘岑返报,自雍邱至灌口,共有一百二十九处淤浅。
隋炀帝大怒道:“这明明是从前工役,不肯尽心开掘,致误国家大事,若非严法处死,如何震压天下?”
隋炀帝遂令刘岑往淤浅处,查究役夫姓名,悉行捕住,把他倒埋岸下,教他生作开河夫,死作抱沙鬼,可怜这一百二十九处地方,共捕得五万余人,照皇帝敕令处置,全部将他们活埋了事。真是令人发指。
麻叔谋见坑杀了许多丁夫,也是不由得感觉寒心,连夜催督兵民,掘通淤道,请龙舟逐段过去。
隋炀帝得了吴绛仙,日日纵欢,也不十分催促。每日或行三十里,或行二十里,或行十里,并未计较,因此麻叔谋得有工夫,逐节疏通,得至雎阳。
隋炀帝猛记得宇文述语,雎阳留有王气,应该掘断龙脉,方可免患。
隋炀帝当即召入麻叔谋,正色问道:“雎阳地方,曾掘去多少坊市?”
麻叔谋道:“雎阳地灵,不好触犯,臣所以未敢开掘。”
隋炀帝勃然怒道:“朕为天子,百灵均当效命,有甚么不好触犯,显见汝挟有隐情。”
麻叔谋无可回答,只得饰词答辩道:“陛下以爱民为心,臣见坊市复杂,好罢手便即罢手,况改道开河,相去不远,何必定就道雎阳?”
隋炀帝听说,尚属有理,即命刘岑查探河道,究竟有无远近。
哪知刘岑却是麻叔谋的对头,一经查勘,迂远至二十里左右,便据实报明。
隋炀帝遂将麻叔谋拿下,囚系狱中。
究竟叔谋何故剩出睢阳,却是别有原因。
麻叔谋本是个贪暴人物,从前奉旨开河,管什么民居多少。
当麻叔谋督工开掘时,工人在上源驿旁,才挖有丈余深浅,忽然看见下面隐隐露出一条屋脊。
众人看见这个情形,都惊讶了起来。只得随着屋脊,一层一层,慢慢的挖掘下去。挖到下面看时,却是一所古时的堂屋,约摸有三五间大小,四周都是白石砌成,十分的坚固。正中间有两扇石门,关得严严稳稳,全没有一毫罅漏。
众人去推那门时,却又关得死紧,不能得开。
众丁夫商量道:“这屋定是古时帝王的坟墓,其中必有金钱宝物,我们大家何不打开了,各人拿些?也是辛辛苦苦一常”
有几个丁夫说道:“这个恐怕拿不得,我们人多嘴多,明日嚷得官府知道,其罪不小。”
又有几个丁夫说道:“老哥们忒也忠厚,我们是奉圣旨开河的人夫,又不是暗暗偷盗坟墓,又不是白日打枪。这石屋拦着官河,我们原该挖去,挖开了有什么金银财宝,大家随便拿些,有何罪过?”
众丁夫齐应一声:“老哥说得有理,该挖该挖!”
遂一齐将锹锄铲插,望着石门,没上没下的乱捣乱掘。谁想那门就像生铁铸的一般,任众人百般掘打,莫想动得分毫。众人打了一会,都吃惊道:“却也作怪,这不过是两扇石门,怎么许多铁器一毫也打它不动?”有几个说道:“还是我们众人命薄,不该得这一注横财,故天不容我们开。”
只因众夫说有金宝,早轰动了各营人夫,都一齐拢来,指望得横财。这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那一队也来乒乒乓乓打一阵,打不开去了。也有上屋凿打的,也有着底掘地的,大家忙活了半日,终不能有一痕入路。
众夫见轰得人多,恐怕弄出事来,慌忙报知队长。队长也不敢隐瞒,随即报知麻叔谋。
麻叔谋听了,心下暗想道:“此中定有宝物。”遂不会令孤达,竟独自个骑了一匹马,到河中来看。
看见是一间石屋,便问道:“你们为何不开了进去?”
众人答道:“百般掘打,俱不能开。”
麻叔谋道:“此乃白石制成,极坚极硬,你们这些软铁锹锄,如何打得它开?若用铁锥铁錾,一顿凿,何愁不开。”随传令叫石匠。不多时,石匠叫到,麻叔谋吩咐叫把石门凿开。众石匠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凿了半会,全不曾凿了一个痕露在门上。
麻叔谋看了大怒道:“你们何不用力狠凿?”
众石匠只得尽平生气力,凿将下去。轻凿犹可,凿重只凿得火星往外乱迸。石门上毫忽也不见动。
麻叔谋见了,十分大怒道:“难道是两扇石门就打它不开?”遂叫许多军士搭起一个木架,用绳索将绝大的石柱石板挂将起来去撞,撞碎了一块,又换一块,只撞得轰轰隆隆,就如雷鸣一般,也莫想得动分毫。
麻叔谋见这般撞也不能开,心下方才着慌道:“这也蹊跷,就是一块生铁,也要撞动,如何两扇石门就这般坚固?”心下十分沉吟惊惧。
麻叔谋寻思无计,只得差人请令狐达来商议。
令狐达闻请,随即便来。
麻叔谋将上项事情说了一遍。
令孤达又细细看了一,因说道:“老先生你看这一座坟墓,周围造得这样精工坚固,若不是古帝王的陵寝,定然是仙家的矿穴。就是凡人到此田地,也有几分神气,如何轻易便用锥凿去撞打?”
麻叔谋道:“若不撞打,如何开得!”
令孤达道:“若依学生的愚见论来,此中非神即仙,只该宣皇上的旨意,具礼焚香拜求,或者有可开之理。”
麻叔谋笑道:“撞打尚不能开,拜求如何有用?就是神仙,今已成冢中枯骨,未必便有灵若此!”
令狐达道:“鬼神之事,难以臆度,老先生不可忽略。”
麻叔谋心下虽不深信,然无可奈何,只得依从令孤达的建议,叫身边的人安排香案,与令孤达各穿了公服,一同望着石屋门口,焚香再拜。
拜罢,亲祝道:“开河都护麻叔谋同开河副使令孤达,奉大隋皇帝圣旨开挖淮河,道遇尊神仙矿,不能前进,伏望尊神垂鉴,开放墓门,容某等另选高原吉地,厚加迁葬,庶不负朝廷明旨,某等亦可免唐突之愆。”
祷祝未完,只见香案前忽然卷起一阵风来,刮得寒森森、冷飕飕,着实有些怕人。
怎见得?但见:就地几旋,无影无踪卷起;漫天一阵,扑头扑面吹来。
一霎时,满目沙灰飞作雾;须臾里,接天尘土滚如烟。
刮过去,心骨俱寒,疑有一团鬼气;飘将来,毫毛尽竖,岂无百丈神威。
冷冷飕飕,逼迫的红日无光;冥冥晦晦,荡漾的阴云有势。
四围刮杂,哪里辨东西南北;一气盘旋,如何分春夏秋冬。
也不是虎啸而生,也不是谷虚而起;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也不传廿四番之花信。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来往墓门荡魂魄。
当下冷风卷起,麻叔谋吓得魂不附体,只是抖衣而战。
不多时,风过处,只听得一声响亮,两扇石门轻轻闪开。
麻叔谋见了,更是感觉惊慌,方信鬼神不可不敬。
麻叔谋定了定心神,方才同令孤达带领众人进石屋来看。
先看那两扇石门,里面又无闩,又无撑,再关过来看,却又轻便好开。不知为何那般撞打,丝毫不动。
众人看了,一个个都凛然骇怕。
麻叔谋再走进来,只见里面有几百盏漆灯点得雪亮,屋中照耀如白昼一般。四壁上皆是五彩画成的影致,两边都画奇花异草,怪兽珍禽。画的那蛟龙虎豹,就宛然如生。上面却画许多鬼神的形象,也有千手千眼的,也有三头六臂的,点缀得十分庄严肃静。
使人不敢不敬,不敢不畏。再走进第二层,只见正当中放着一个石匣,有四五尺长短,上面都是细细凿的花纹。麻叔谋见了,因心下有几分惧怯,便不敢轻易来开看。又转进看后一层,却是小小的一个圆洞。
从圆洞中发现得一口绝大棺木,麻叔谋怀疑棺内必有宝藏,揭盖启视,看见有一尸体,容貌如生,发从前覆,长过胸腹,此外别无珍宝,只搜得一石铭,上有古篆,多不能识。
令狐达道:“此石板定是个碑铭偈赞之类,须是看明了,方知它出处下落。”
麻叔谋道:“这些上古籀文,一时不能辨认,却是如何?”
令狐达说道:“人多智广,或者众人之中有能识的,也未可知。”
麻叔谋遂传令道:“不论官吏,不论丁夫,不论老幼男女,如有识得石上篆文者,即免其差役。”
发下令来,大家都巴不得要脱苦役,略认得几个篆字的,也来看上一会。
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妙用,这些人民俗子,如何得能识破?你猜张字,我猜王字,大家译了一场,终莫能辨。
麻叔谋满心焦躁。
令狐达道:“不必心焦,隐逸之中,定有高人,可着人四下去访。”
麻叔谋又只得传下令说道:“不论军民人等,有能访得高贤隐士识此篆文者,丁夫免役,其余重赏。”
才发下令来,只见一个丁夫向前禀道:“小的认得一人,可以识此文。”
麻叔谋问道:“此人是谁?”
丁夫道:“小的乃下沛人,此人与小的同乡。这下沛地方,汉时曾有个神仙,叫做黄石公。此人因慕黄石公为人,就自家起一个号,叫做白石老人。这一村因他,遂顺口呼为白石村。”
丁夫接着说道:“村中相传说他有百十余岁。据小人的祖父说,他百十年前就是这个模样。如今鹤发童颜,步履如飞。此人无书不读,凡说的话,往往有些应验,其实像有几分仙意。这篆文若叫他看,定然认得。”
麻叔谋大喜道:“你就与我叫来,如认得出,我重重有赏。”
丁夫道:“此人道高德重,小人如何叫得他来?还求老爷差人去唤,或者肯来。”
令狐达道:“这话说得有理,山中有道之士,不事王侯,高尚其志,须加优礼相待,还该差人去请才是。”
麻叔谋遂拨了两匹马,发了一个名帖,又差两个吏人同丁夫去请。
去了半日,只见丁夫同了一个老人,也不骑马,竟步行而来。
将到面前,麻叔谋与令狐达将那老人仔细一看,怎生模样?只见他:鹤发蓬松,经莫有七八十岁的年纪;童颜鲜美,还不上十七八岁的姿容。两支黑瞳子,深入眼中;三缕白胡须,长垂腹下。眉棱骨高高耸起,手指甲曲曲蟠来。一双大耳轮,直压肩头;两道长眉毛,竟连鬓角。一顶破方巾,高罩寿星头;两只烂皂靴,斜穿仙鹤腿。文绉绉似东鲁夫子行来,慢腾腾如南极老人降下。
那白石老人见了麻叔谋、令狐达二人,也不行礼,竟只是朝上一个长揖。
二人见他仙风道骨,料不是凡庸之人,慌忙答礼。
白石老人说道:“老朽乃山谷野人,无知无识,蒙二位大人呼唤,不知有何吩咐?”
麻叔谋道:“我等奉朝廷严旨,开掘淮河,不期才掘得数里,忽有一石穴拦路,穴中有一个仙人遗蜕,我等不敢轻动。今幸搜得一个石碑,若认得碑上篆文,便有了出处下落。怎奈这篆文乃仙家字迹,下官等不能辨识。闻老翁多学有道,必知仙家玄奥,乞为指教。”
白石老人问道:“石碑在于何处?”麻叔谋随叫左右将石碑取至当面。
老人近前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此乃是个石铭。”
麻叔谋道:“既是石铭,求老翁读一遍与下官等听。”
白石老人道:“上边有大人的尊讳,老朽不敢唐突。”
令狐达道:“既如此,敢劳抄译出来。”随取纸笔,老人一一写出。上面说道:
我是大金仙,死来一千年。
数满一千年,背下有流泉。
得逢麻叔谋,葬我在高原。
方登兜率天。
麻叔谋见连他姓名都先写在上面,惊讶不已,方信仙家妙用,自有神机。又服老人能识仙字,因复问道:“我等开河,得成大功否?”
老人道:“大人奉当今天子明旨,威权加于海内,大功何患不成。”麻叔谋又问道:“成功后富贵如何?”
老人道:“富贵小事,还有二金之喜。”麻叔谋道:“何谓二金?”老人道:“后来自知。”遂不肯说。
麻叔谋大喜,随取彩缎二匹,白金十两,以为谢礼。
老人笑道:“山僻野人,要此何用!”竟不肯受,依旧是一揖辞去。
山中抱道人,性命有至宝。
世上黄白金,视之同粪草。
麻叔谋见白石老人去了,随与令狐达商议道:“大金仙既前知今日之事,则我等替他改葬,料无妨矣。”
令狐达道:“改葬自然无妨,还须捡块好地。”
麻叔谋不敢亵狎,亲自来到城西,选择了一带又丰垄又茂盛的高原,另具棺椁,将大金仙加礼厚葬于上。即今大佛寺是其遗迹。
及掘至陈留,可巧有朝使到来,用少牢礼,并白璧一双,祭留侯张良庙中,向神假道(借道)。
祭拜完毕,顿时风起,白璧突然消失不见。
有一丁夫,乃是中牟人,人就顺口叫他中牟夫。
这中牟夫偶患心气疼,不能开挖,也是他造化好,刚刚遇着令狐达在前营,遂将他换到后边调理。
不期这一日,中牟夫疼痛难禁,行走不得,遂躲出营外,在一棵树根上坐了歇息。众人因他有病,也不来催他,遂一阵一阵的都去了。
这中牟夫坐了一会,因神情困倦,不觉竟昏昏睡去。及至醒来,早已东方月上。中牟夫着了一惊,忙走起看时,挖河人夫也不知去了多远,又不知晚了几时。幸喜得腹中疼痛好了,只得抖擞精神,趁着月光,沿着那条新挖的河道一直赶来。
走不上二三百步,只看见前面灯烛荧煌,许多人马之声呼喝而来。
中牟夫寻思道:“这山野地方,又是半夜三更,如何还有官府往来?”
正惊疑之际,只见人马执事早已走到前面,一队一队,甚是尊严,不像郡县官府模样。
过去了许多仪从,然后正中间簇拥着一位贵人出来。
那贵人头戴一顶有簪有缨的金冠,身穿一件半龙半蟒的衮服,骑了一匹白马,左右跟随都是锦衣花帽,中牟夫定睛细看,见是个王侯气象,方才慌了,忙忙的要往树林中去躲。
不期早被那贵人看见,叫一声“拿来!”左右不由分说,便将中牟夫带到面前。
中牟夫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下,半字也不能说出,只是战兢兢不住的磕头。
那贵人吩咐道:“不要着慌,不难为你。只要你带件东西还你家皇帝,就说我还他白璧一双,十二郎当宾于天。”
中牟夫听了忙说道:“小人乃开河的夫役,如何得见皇帝,带白璧还他?”
贵人答道:“只交付与你本官就是。你若隐瞒不报,我定拿来杀了!”
随叫左右将白璧付与中牟夫。中牟夫接璧,再要问时,那贵人早已跃马往西而去。去不上三五十步,一阵风过,那些灯火人马,俱忽然不见。
中牟夫吓了一身冷汗,方知是遇着神道。幸得月色皎洁,还有一二分仗胆,定了定神,因思道:“莫非做梦?”
却又一双白璧明明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没做道理处,只得硬胆迎着月色向东而走。
中牟夫莫明其妙,跪拜受讫,不见贵人,当时非常惊愕,料知此璧,定有来历,不敢隐匿,即奉献给麻叔谋,并述所遇神人说的言语。
麻叔谋思想了一会,欲要奏知隋炀帝,又舍不得这双白璧,既到手又送了出去;欲要藏起白璧,竟不奏闻,又恐怕中牟夫乱传出去,将来隋炀帝知道甚是不便。
麻叔谋又揣度了半晌,心下只贪图白璧哪里还顾得中牟夫的性命!遂变转面皮,大怒道:“什么神道!什么白璧!分明是躲避差役,诡言惑众,都像你这般见神见鬼,这河道几时方能挖通?”
麻叔谋叫左右把中牟夫推出枭首示众。中牟夫忙上前分辩,怎挡得麻叔谋拍着几案大叫如雷,总不容他开口,一刀枭了。可怜中牟夫一条无辜的性命,明明被麻叔谋贪财害了。
后来隋炀帝缢死江都,在位虽有十三年,扣足只有十二年,才知十二郎三字,便是指着乃是隋炀帝。
麻叔谋贪匿白璧,复监工至雍邱,适有一祠宇当道,麻叔谋问为何祠?
村人答道:“古老相传,内有隐士墓,甚有灵兆。”
麻叔谋道:“何物隐士?敢当此冲?”
麻叔谋遂命丁夫入祠掘墓,才经数尺,忽然听得一声怪响,下露一洞,里面灯火荧荧,无人敢入。
独有武平郎将狄去邪,愿往一窥,麻叔谋喜道:“狄郎将胆量过人,真好算荆轲。聂政。一流哩。”
狄去邪扎束停当,用绳系腰,命役夫执住绳端,缒将下去。
若使逡巡甘却步,何来仙引得长生?
毕竟狄去邪所见何物,且待下章再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