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昌王曲伯雅,及伊吾吐屯没等来朝行在,由炀帝特设观风行殿,召入赐宴;此外如蛮夷使臣,陪列阶庭,差不多有一二千人。隋炀帝命人演奏九部乐,并及鱼龙杂戏,备极喧阗。
宴罢散席,复搬出许多绢帛,遍赐夷人,不过博得几声万岁的欢呼,又耗去若干资财。
至隋炀帝车驾东还时,行过大斗拔谷,山路仄狭,仅容一人一骑,鱼贯而行;又值天气寒冷,风雪晦冥,前后不能相顾,累得断断续续,劳乏不堪;驴马十死八九,吏卒亦多致僵毙,后宫妃主,或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徒落得男女无别,一塌糊涂。跟畜生同行,还要辨什么雌雄?
隋炀帝杨广顺便入西京,住了两三个月,因长安无可游玩,很不耐烦,仍转赴东京。
当时已改称东京为东都,视为乐国,不愿再入长安。
从此朝朝暮暮,酒地花天,再加四面八方,按时进贡,有献明珠异宝,有献虎豹犀象,有献名马,有献美女,一古脑儿收入西苑,留供宸赏。
前些时候,道州向隋朝廷贡献入一个矮民,姓王名义,生得眉浓目秀,舌巧心灵。
隋炀帝于是召入,看见他身材短小,举止玲珑,也是感觉奇异得很,却故意的诘问道:“汝有甚么技能,敢来自献?”
当时王义从容答道:“陛下怀柔远人,不弃刍荛,所以南楚小民,也来观化。虽无奇能绝技,却有一片愚忱,仰乞圣恩收录!”
隋炀帝笑道:“朕有无数文臣猛将,没一个不竭诚事朕,要汝何用?”
王义又说道:“圣恩宽大,惠及困穷,小臣系远方废民,无处求生,只好自投阙下,冀沐生成。”
隋炀帝最喜谀言,听得王义数语,如漆投胶,不熔自化,便命他留侍左右,就便驱策。
好在王义知情识意,一经差遣,俱能曲体上心,无孔不入,因此隋炀帝逐渐宠爱,几乎顷刻不能相离。
一日辍朝入宫,隋炀帝回头看见王义随着,不禁皱眉道:“汝事朕多时,深合朕意,可惜非宫中物,不能随入宫中。”
说着,隋炀帝又叹了几声,竟自入宫。
王义不好随入,但是在宫门外痴然立着。
凑巧,有个老太监张成,自宫中出来,瞧着王义情状,问为何事踌躇?
王义便将隋炀帝谕言,重述一遍,且欲张成设法,为入宫计。
张成微哂道:“如欲入宫,除非净身不可。”
王义闻言,尚未知净身二字的意义?
及张成再与说明情况,王义竟不管死活,托张成替他买药。
当时隋炀帝听说这个事情,于是劝他不要自宫,免得将来不能人道,白白懊悔。
王义为了可以随时入宫陪伴隋炀帝,居然忍心自宫,因而接连病了数日。
经张成代为报明情况,益使隋炀帝感动,叹为忠义。
及王义身上自宫的疮痕既愈,隋炀帝便令出入宫寝,有时使睡御榻下面,视作宫女一般。割势以媚君,殊非人情。
却说钟离权、李玄、蓝采和、张果老这四位神仙已成大道,八仙已集合四仙,尚有四仙因缘时机未到。
蓝采和和钟离权遨游天界,往人间看去,看见隋炀帝过度奢华而好渔色,恐是无道之君,于是想着要点化点化隋炀帝杨广。就算不能让他回头是岸,也好警醒一下他,让他能少造些罪恶。
想到这里,蓝采和同汉钟离二仙,来到人间,摇身一变,改变了形象。汉钟离变成一个中老年形象的道士,而蓝采和则变成一位道姑,来到东都。也就是现在的河南省洛阳市,是隋唐时期重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刚好,隋炀帝在王宫里饮酒过度,导致脾胃不佳,加上纵欲不节,精神疲倦,吃之无味,嗅不见香。萧后见状,连忙让人采了很多鲜花让隋炀帝闻,企图让隋炀帝杨广能感受到花的香气,也好提提精神。
隋炀帝拿着这些花,闻了又闻,全然没些应验。弄了一会,转而感觉恶心上来,只得把花丢去,依然睡倒。
只睡到晌午时,隋炀帝忽然思想闽中的鲜荔枝吃,随叫近侍去寻。
近侍奏道:“这东都地方,去闽中二千余里,如何一时能有?”
隋炀帝说道:“你只传旨去寻,东都乃繁华之处,或者民间也有。”
近侍不敢再奏,只得传旨叫三五十个内相,分头去寻。
众内相领了圣旨,连忙来到都市中,东家也访访,西家也问问。都说道:“不要说隔着两三千里路程一时不能得来,荔枝不是这个季节有的,如今时节,荔枝才开花,就是到了闽中,也不能有的。”
众内相寻了一会,没奈何只得折转身来旨。刚走到宫门前,忽然见一个道人,生得长长大大,一个道姑生得标标致致。两人都打扮做神仙模样,飘飘然从对面走来,手中拿了一把大掌扇,扇上写着两行大字道:“出卖上好醒酒鲜荔枝。”
众内相看见,连忙走上前问道:“老师父鲜荔枝在哪里?我们要买。”
道人笑说道:“荔枝有便有,只是价高,恐怕你们买不起。”
众内相笑道:“老师父要多少钱一斤,就买不起?”
道人道:“俺这荔枝,与众不同,不论斤卖,要一千两银子一个。”
众内相闻言,俱大笑道:“怎么就要许多银子?”
道人道:“我说你们买不起。”摇着扇子便要走去,众内相慌忙拦住道:“老师父不要性急,一千两银子一个也是小事,你且把荔枝拿与我们看看。”
道人道:“有了银子,便与你看。”
众内相道:“老师父你不要看错了,这荔枝乃当今万岁爷要买,难道怕少了银子不成!你若只管争价,万岁爷晓得了,恼将起来,恐怕连性命也难保。”
道人笑道:“俺们乃神仙弟子,方外之人,又不食他的水土,要管俺们,好一难哩!”
众内相道:“你虽出了家,难道皇帝就管你不着?”
道人正待开言,只见那旁边的道姑说道:“既是当今皇帝要,就送了他罢,何必只管争论!”
众内相都喜欢道:“还是这位女师父说得有理,若肯送与万岁爷,万岁爷吃了欢喜,少不得也要赏你银子,决不白要。快拿出来,万岁爷等久,我们要去旨。”
道人说道:“既然要送,必须当面方见个人情。”
内中有两个内相就要领他进宫去,又有两个暗暗说道:“你看这两个道人,都是随身衣服,单单薄薄,又没个篮儿罐儿,荔枝放在哪里;或者是听见我们寻荔枝,故意写这个招子在扇子上捉弄我们。倘然带了进去,一时没有荔枝,皇帝面前,不是儿戏的!”
又有几个说道:“我们空手正难旨。莫若且借他去搪塞一,有荔枝没荔枝,现有扇子作证,料不是我们说慌,怕怎的!”
在家都说道:“讲得有理。”遂一齐簇拥着道人同进宫来。
到了殿上,留几个看守道人,分几个进去王宫报与隋炀帝。
隋炀帝此时渴想荔枝,恨不得一时到口,却又自料必无。
忽然听见两个道人有的卖,心下十分欢喜。又说道:“既是道人有,卖也罢,送也罢,何不竟拿进来与朕吃。”
众内相奏道:“道人扇上虽写着出卖,却二人都是空身,不知放在何处?及问他取,他只说要亲见万岁方有。奴婢等没法,只得奏知万岁。”
隋炀帝听了,只得忍着头眩,叫众美人扶在转关车上推了出来;到得殿上,只见许多太监簇拥着一个道人,一个道姑,立在阶下,隋炀帝定睛一看,只见那道人,生得魁伟轩昂,飘然有出世之姿,与寻常的黄冠羽士,大不相同。
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柳叶云巾荡漾,梅花鹤氅翩跹。
黄丝绦子带云烟,草履天涯踏遍碧眼一双湛若,长髯三缕飘然。分明琼岛散神仙,不得道人颜面。
隋炀帝再将那道姑一看,虽道妆雅素,不点铅华,然一种婷婷仙骨,自胜似人间万万。
也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姑射紫芝作骨,瑶池白雪为肤。
丹霞缥缈貌仙姑,不许红尘点污。
众内相看见隋炀帝驾到,随将道人、道姑拥上殿来。
他二人见了隋炀帝,也不行礼,只将两只手合起来,把腰略弯一弯,头微点一点,说道:“道人稽首了。”
隋炀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虽然是玄门弟子,见朕也该行个大礼。”
道人道:“野人行礼不惯,望陛下恕罪。”
隋炀帝道:“这也罢了。朕今日病酒,偶思鲜荔枝,你既有的卖,可拿出来,朕买你的。”
道人道:“陛下的帑藏有限,不消买了,贫道相送罢!可将盘子来盛。”
隋炀帝因为想吃荔枝甚急,也不管他语带讥讽,随叫左右的人拿盘来盛。左右之人慌忙取了一个白玉冰盘,用双手捧到道人面前。
道人也不慌,也不忙,随将手到袖中去一个一个取将出来。不多时,早取了一盘,一个个荔枝都就像枝上才摘下来。左右的人献与隋炀帝,隋炀帝仔细一看,只见:
金盘滴滴排朱果,红壳莹莹裹玉浆。
不独桃花好颜色,脂凝膏滑有余香。
隋炀帝看见眼前这盘荔枝颜色红鲜可爱,满心欢喜。随叫身边的美人用纤手剥了来吃。剥开时,就如水精,吃在口里,就如绛雪。到得舌上,不消咀嚼,便都化了,其味馨香,甘美异常。
隋炀帝吃了一个又一个,须臾之间,一盘有三五十个,不觉都吃完了,甜甜美美,喜不可言。
一霎儿满腔宿酒都不知往哪里去了。隋炀帝心下十分爽快,随对道人说道:“这荔枝十分鲜美,你道人家如何得有?”
道人笑道:“陛下说差了,道人家的乾坤原大,帝王家没有的,自然是道人家有,怎么讲如何得有?”
隋炀帝笑道:“惯是道人家要说大话,你偶有了几个荔枝,便连朕帝王富贵都褒贬起来。你且看朕这王宫中,是何等富贵,不要说你两个云游道人,梦也不曾梦见,就是世间真真有一个神仙,实实有一个蓬莱阆苑,恐怕也到不得这样田地。”
道人笑道:“古语说得好:冰虫不可言夏,蝼蛄不知春秋。陛下不曾认得神仙,如何知道神仙家的受用。今日守着这几间木雕泥画的房子,便夸张做偌大事业,不知入了俺道人们眼中,只好付之一笑。”
隋炀帝笑道:“这些套话儿,都是道人们在山谷中,啃草根树皮时,演习来的,料想富贵无分,不如转把富贵说坏了倒还好听,也还好哄骗愚民。若使这些繁华富贵真叫他受享半日,只怕魂要断、骨要消,这张寡嘴再开不得了。”
说罢,对着众美人哈哈地大笑起来。
道人道:“陛下说的都是假的,若以俺两个道人看来,这些不耐久的膏脂,容易尽的锦绣,就要把人迷惑,还只怕不能够。”
隋炀帝见二位道人有些奇异,因惊问道:“你二人姓什名谁?”
道人笑道:“俺们道人家,草木形骸,哪有什么姓字。”
隋炀帝道:“姓字既无,必有一个乡贯住坐。”
道人道:“天上的白云,山中的野鹤,便是俺们的乡贯住坐了。”
隋炀帝道:“既如此无个定踪,朕盖一所庵观与你住好么?”
道人笑道:“好便好,只恐怕不长远些。”
隋炀帝道:“朕钦赐盖的,你便徒子徒孙终身受用,如何不长远?”
道人笑道:“陛下怎么算得这等长远,此时天下还有谁来盖观?就有人来,只怕陛下也等不得了。倒不如随俺两个道人,到深山中去出了家,还救得这条性命。”
隋炀帝笑道:“这道人为何一会儿就疯起来,朕一个万乘天子,放着这样锦绣窠巢,倒不受用,却随着两个山僻道人去出家,好笑,好笑!”
道人道:“陛下不要太认真了。这些蛾眉皓齿,不过是一堆白骨;这些雕梁画栋,不过是日后烧火的干柴;这些丝竹管弦,不过是借办来应用的公器。有何好恋之处?况陛下的光景,月已斜了,钟已敲了,鸡已唱了,没多些好天良夜,趁早醒悟,跟俺们出了家,还省得到头来一段丑态。若只管贪恋火坑,日寻死路,只恐怕一声锣鼓住了,傀儡要下场去。那时节却怎生区处?”
隋炀帝笑道:“这一篇话儿,人都会说,说来倒也中听,只是天地间,哪有个不死的仙方,长生的妙药?你只看,秦始皇、汉武帝,何等好神仙!到头来毫厘无用,这便是个样子。”
道人回答道:“秦始皇错用了徐福,汉武帝偏信了文成五利,故没有功效。俺二人却非其类,陛下不要当面错过,后来追悔。”
隋炀帝笑道:“朕这里琼宫瑶室,便是仙家;奇花异草,便是仙景。丝竹管弦,又有仙乐;粉香色嫩,又有仙姬。朕游幸其中,已明明是一个真神仙。你们山野之中,就多活得几岁年纪,然身不知有锦绣,耳不知有五音,目不知有美色,却与朽木枯树何异?”
道人笑道:“山中倒也颇不寂寞,只怕陛下没有造化去游。若肯随俺们去出了家,管你受用不荆”
隋炀帝道:“你且说山中有何景界?朕就没造化去游。”
道人笑道:“是陛下也不知,待贫道略说一二:居住的是瑶宫紫府,出入的是碧落元穹。吃的是碗胡麻饭,怕的是庖龙烹凤;饮几杯紫琼浆,爱的是交梨火枣。穿一个黑霞百补衣,冬不寒,夏不暖,春秋恰好;戴一顶日月九华巾,风不增,花不减,雪月相宜。霓裳羽衣,常奏于不谢花前;小玉双成,时伴在长春帐里。要游时,白云为车,天风作浪,一霎儿苍梧北海;要睡时,高天为衾,大地作席,顷刻间往古来今。哪计是非,并无荣辱。羞他世上,马牛不识死生;谁知寿夭,笑煞人间短命。”
隋炀帝听了呵呵大笑道:“纯是一派胡言。其余一时还考校不出,你既说天风为御,白云为车,为何两只草鞋都走穿了?”
道人道:“因要劝陛下出家,故信步而来。陛下既不醒悟,贫道只得去了;只怕明日白龙围绕之时,好苦楚也。”
说罢,道人向天叫一声:“彩云何在?”忽然见半空中悠悠漾漾,飞下两片云来,炫然五色。
道人与道姑走在上面,说道:“陛下请了!后日火起时,思想贫道只怕迟了。”
隋炀帝慌忙走下殿来,霎时那两片彩云,早已飘然腾空而起,渐入云霄,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正是:
神仙到处皆游戏,只见凡夫认未真。
金马滑稽翻不信,文成五利转相亲。
隋炀帝见二仙乘彩云而去,又惊又喜,又有几分追悔。因而对众美人说道:“大奇,大奇!不知他是两个真神仙,倒是朕当面错过了。”
萧后在旁边说道:“便不错过,却也无益。”
隋炀帝道:“为何无益?”
萧后说道:“你要万岁随他去出家,万岁肯舍了这些繁华富贵,向深山穷谷中粗衣淡饭去修心炼性么?”
隋炀帝道:“修炼实难,繁华富贵却也舍他不得,只好送朕一丸丹药吃了,作个现成仙人,依旧同你们在宫中受用方妙。”
萧后和一旁的美女妃子说道:“万岁便说得这等容易,只是哪里有好色的仙人,万岁真是想当清净无求的神仙?”
隋炀帝听了,笑了笑说:“那还是算了。”
两位神仙返回仙岛,变回原来,乃是汉钟离和蓝采和。蓝采和叹道:“杨广是救不得了,但是我们如此也应该能警醒他一二罢了。”
大业六年(公元610年)正月,有盗数十人,身穿白衣裙襦,头着白冠,手持香花,焚香而入皇宫之建国门,自称是“弥勒佛出世”,监门的卫士皆向其稽首礼拜。
而那些人却乘机夺取卫士们的刀杖,准备作乱。
正值隋炀帝的次子齐王杨趜至此,将作乱者斩之。于是都城之中大肆捕索,受此案牵连相坐者达千余家。
亏得隋炀帝次子齐王杨趜,率兵出御,得将群盗诛死。
杨趜有此功绩,并因元德太子早世,位次当立,但是杨趜生平喜欢渔色,曾经私纳柳氏女为妾,并与妃姊韦氏相奸。
韦氏已为元氏妇,无端为齐王所占,当然不服,虽然未敢上书诉讼,怨谤已传达都中。
杨趜(杨暕)毫不顾忌,反召来相士,遍视后庭。
相士谓韦氏当为皇后,齐王杨趜益自喜,且恐隋炀帝册立嫡孙,暗中嘱咐巫觋为厌蛊之术,事情皆被泄露。
府僚如长史柳謇之以下,多半得罪,韦氏亦遭连坐赐死。
杨趜爵位未削,已然失了宠信喜爱,故始终不得立储。惟都中有盗,也是一种骇闻,隋炀帝不以为意,仍然照常行乐。
会值诸番邦使者入朝,酋长毕集东都,隋炀帝又要夸张富丽,下令在端门街布置规模空前的百戏场地,戏场周长五千步,参与演奏的乐工多达一万八千人,丝竹之声远播数十里,夜晚灯火通明,持续月余。同时,隋炀帝暗中指示城内外的酒肆饭馆,对番人宾客免费提供酒食,甚至用缯帛装饰树木,营造出遍地丰饶的假象,以博取外邦惊叹。?
自昏达旦,连日不休,外邦之人看了,相率惊异道:“中国如此繁华,真不愧为天朝哩。”
于是成群结队,纷纷游赏,或到酒肆中饮酒,或到饭店中吃饭,壶中无非佳酿,盘中悉是珍馐;及醉饱以后,取钱给值,偏肆主俱摇手道:“不要不要,我中国富饶得很,区区酒肴,算甚么钱哩!”
外邦人越发感觉称奇,于是便来来往往,饮过了酒,又去重饮,吃过了饭,又去重吃,乐得屠门大嚼,快我朵颐。
有几个狡黠的胡奴,穿街逐巷,偶尔得见穷民褴褛得很,体无完褐,不禁笑问市人道:“中国亦有贫家,何不将树上缯帛,给与了他,免得悬鹑百结哩?”
市人惭不能答。
隋炀帝哪里得知,一任外人游宴兼旬,方才遣归;且盛称裴矩才能,顾语群臣道:“裴矩大识朕意,凡所奏陈,统是朕欲行未行,倘非奉国尽心,怎能得此?”
群臣无敢异议,也不过随声附和罢了。
是时隋炀帝之幸臣,除裴矩外,尚有大将军宇文述,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光禄大夫郭衍,工部尚书宇文恺等,皆以谄媚得宠。
郭衍曾经劝隋炀帝五日一视朝,隋炀帝嗫嚅道:“恐违先例。”
郭衍又说道:“陛下御宇,与高祖不同,高祖手定天下,应该宵衣旰食,今四海承平,府库充实,何必效法先人,自取勤苦呢?”
隋炀帝乃欣喜道:“郭衍与朕同心,才不愧是忠臣。”以佞为忠,怎能长治?
独司隶大夫薛道衡,上高祖颂,隋炀帝怅然道:“这乃是《鱼藻》的寓意哩。”
《鱼藻》是《小雅》篇名,诗序谓刺周幽王。隋炀帝以薛道衡隐寓讥刺,将加罪谴,会议行新令,历久未决。
薛道衡语人道:“向使高珽不死,裁决已多时了。”
裴蕴与道衡未协,因弹劾薛道衡负才怨望,目无君上。
隋炀帝即收押系拿薛道衡,处以绞罪,妻子俱流徙且末,天下称冤。
御史大夫张衡已出为榆林太守,寻复调督江都宫役。
张衡恃有旧功,颇自骄贵,惟闻薛道衡被戮杀,也为其感到不平。
适礼部尚书杨玄感,即杨素之子。奉使至江都,与张衡相见。张衡他无所言,但说薛道衡枉死,至再至三。
杨玄感即据言上报,又有江都丞王世充,奏称张衡克减顿具,两人共同弹劾一张衡,不由隋炀帝不信,立发缇骑械衡,即欲加诛,转思大宝殿事,全出张衡之力。不得不暂从宽典,让他免官贷死,放归田里。
吏部尚书牛弘,学博量宏,素安沉默,得进位上大将军,改授右光禄大夫,至是病死,赙赠甚厚,追封文安侯,赐谥曰宪。
隋朝文武官吏,惟牛弘能得富贵终身,不遭侮吝。史称他事上尽礼,待下尽仁,所以无好无恶,安然没世。
牛弘之弟名牛弼,好酒使性,曾经射杀牛弘的驾车牛,牛弘自公退食,妻迎语道:“叔射杀牛。”
牛弘怡然道:“便可作脯。”
至牛弘既坐定,妻又与语道:“叔忽射杀牛,大是异事。”
牛弘但言已知,仍然无言。宽和如此,故终得免难。
以为如牛弘行止,究竟可取不可取?想列位自有定评。同流合污,为德之贼。
且说隋炀帝安处东都,与萧后及十六院夫人,整日行乐。
显仁宫及芳华苑,两处交通,中为复道,夹植长松高柳,御驾往来无常时,侍卫多夹道值宿,后庭佳丽,日多一日,今夕到这院留宿,明日到那院盘桓,或私自勾挑,或暗中牵合,不但十六院夫人,多被宠幸,就是三百二十名美女,有时凑着机缘,也得幸沾雨露。
最邀宠的有几个芳名,甚么朱贵儿,甚么袁宝儿,甚么韩俊娥,还有雅娘、杳娘、妥娘等美人,几不辨甚么姓氏,但教容貌生得俊媚,身材生得袅娜,都蒙皇恩下逮,命抱衾潬。甚至僧尼道士,亦召入同游,叫作四道场。
或在苑中盛陈酒馔,不分男女,随派入座。从前高祖杨坚的嫔御,往往令与皇孙燕王檦,梁公萧巨,千牛官名。左右宇文晶,同列一席;僧尼道士,令与女官同列一席;自与后妃宠姬,同列一席。履舄交错,巾钗厮混,简直是不拘形迹,杂乱无章。
甚至杨氏妇女,擅有姿色,亦公然留旁。
就是妃嫔公主,亦免不得与幸臣交欢。女官尼觋,勾通僧道。隋炀帝也置诸不问,算是盛世宏恩。
又曾泛舟五湖,御制《望江南》八阕,分咏湖上八景,叙录如下:
(一)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欲泛灵槎。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二)湖上柳,烟里不胜摧。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动好腰肢,烟雨更相宜。环曲岸,阴伏画桥低。线佛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三)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四)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寄青春,留咏卒难伸。
(五)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勾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开烂漫,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六)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漫频频。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七)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八)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缓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袆末起清风。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沈沈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这八阕词句,隋炀帝令宫女演习歌唱,每当月夜泛湖,歌声四起,一派脆生生的娇喉,真个似黄莺百啭,悦耳动人。
就中有几个通文侍女,更将原阕分成波折,抑扬顿挫,愈觉旖旎风光,足动隋炀帝游兴。
一夕,隋炀帝泛舟北海,与内侍十数人同登海山,忽然月光被薄云遮住,夜色迷靥,当然是不便上登,就在海旁观澜亭中小憩。
隋炀帝正带着三分酒意,醉眼模糊,凭栏四望,恍惚看见眼前有一扁舟过来,舟中似有数人,还疑是十六院中的美人儿,前来迎驾。霎时间驶在亭前,有一人首先登岸,报称陈后主谒驾。
隋炀帝忘记他已经死,且之前与陈后主时常会见,颇觉气味相投,至此即令传见,才阅片时,果然看见陈后主陈叔宝款段前来,所着服饰,仿佛似做长城公形状。陈叔宝不是死了?隋炀帝怎么看见他?莫非是陈叔宝的鬼魂来了?
隋炀帝忙起身相迎,陈后主屈身再拜。隋炀帝忙用手搀住道:“朕与卿本是故交,何必拘此大礼。”
说着,便令他旁坐。彼此已经坐定,陈后主陈叔宝开口道:“忆昔与陛下交游,情爱与骨肉相同,今日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尚记得陈叔宝否?”
隋炀帝惊问道:“卿别来已久,今在何处?”
陈后主道:“亡国主子,何处寄身?无非往来飘泊,做一个异乡孤客罢了。”
隋炀帝又道:“卿如何知朕在此,前来一会?”
陈后主道:“闻陛下得登大宝,安享承平,心甚钦服,但初意总道陛下勤政爱民,得臻至治,哪知陛下亦纵乐忘返,取快目前,无甚美政。今又凿通洪渠,东游维扬,自觉一时技痒,特来献诗数章。”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纸,捧呈隋炀帝。
隋炀帝闻陈后主言,已经是感到不悦,勉强接阅诗词,巧值月色渐明,乃凝神细视,但见纸上写着:
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大赊。
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
水殿不复返,龙舟成小瑕。
溢流随陡岸,浊浪喷黄沙。
两人迎客至,三月柳飞花。
日脚沈云外,榆梢噪冥鸦。
如今游子俗,异日便天家。
且乐人间景,休寻海上槎。
人喧舟番岸,风细锦帆斜。
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隋炀帝阅罢,似解非解,但诗意总带着讥讽,不由的愤怒起来,便携衣起坐道:“死生有命,兴亡有数,尔怎知我开河通渠,徒利后人?”
陈后主亦起身道:“看汝豪气,能得几日,恐将来结果,还不及我哩。”一面说,一面走。
隋炀帝亦从后追逐,又听陈后主揶揄道:“且去且去!后日吴公台下,少不得与汝相见。”
隋炀帝也不辨语意,尚用力追去。
那陈后主已是下舟,舟中有一绝世美人,花容玉貌,倾国倾城,可惜月光半明半灭,急切里看不清楚,隋炀帝正思回呼左右,拘留此舟,不料海面上卷起一阵阴风,吹得毛骨森竖,待至风过浪平,连扁舟俱已不见,还有甚么丽姝。观此可以悟道。
隋炀帝到了此时,方才猛然惊悟,自思陈叔宝早死多年,那舟中美人,大约便是张丽华,两人都是鬼魂,如何与我相见?
隋炀帝当下吓了一身冷汗,便把双眼睁开,仔细一望,仍然坐在亭中,便问左右道:“你等曾看见甚么?”
左右之人答道:“不曾看见甚么,但见万岁爷默然无言,恍似假寐,所以不敢惊动。”
隋炀帝越加感到惊疑,忙出乘原舟,返入西苑,就近至迎晖院来。
院妃王夫人接着,隋炀帝便与谈及陈后主相见事,王夫人也觉称奇,独朱贵儿入传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陛下回忆张丽华,所以幻出这般奇梦。且怎知非花月精魂,晓得万岁在海中寂寞,故来与陛下相戏,此等幻梦,何足介意!”
实是被鬼揶揄。隋炀帝听了,方才释疑。是夕便在迎晖院留宿。
既而夏气暄烦,苑中草木虽多,遮不住天空炎日,昼间未便冶游,到了日沈月上,清风拂暑,院落迎凉,隋炀帝但带着矮民王义,悄悄的入栖鸾院,院妃李庆儿方仰卧帘下,沈睡未醒,可巧月光映面,隋炀帝见她柳眉半蹙,檀口微张,杏靥上现出一种慌张情态,好似欲言难言,隋炀帝指语王义道:“她莫非梦魇不成,快与我叫她醒来!”
王义走到榻前,连叫数声李娘娘。
李庆儿方得醒寤,已挣得满身珠汗,弱不胜娇。
隋炀帝亲自将她扶起,坐了半晌,方才明白,起身下拜道:“妾适在梦寐,未知驾临,有失迎候!”
隋炀帝道:“且住!卿梦中有何急事,露出这般慌张?”
李庆儿道:“妾正在梦魇,亏得陛下着人唤醒,但梦中情节支离,是吉是凶,妾不敢直说。”
隋炀帝道:“但说何妨。”
李庆儿道:“妾梦见陛下如平时一般,携了妾臂,往游各院,到了第十院中,李花盛开,陛下入院高坐,开宴赏花,妾仍侍侧,哪知一阵风起,花光变作火光,烈腾腾的烧将过来,妾避火急奔,回视陛下尚在烈焰中,急忙呼人救驾,偏偏四面无人,妾正急杀,却得陛下唤醒,这梦不知主何吉凶?”
隋炀帝沈吟半晌,方强解道:“梦兆往往相反,梦死正是得生,火势威烈,朕坐火中,正是得威得势,有何不吉?”
李庆儿闻言,于是才释疑而喜。隋炀帝复令摆酒压惊,饮到夜静更阑,方共作阳台好梦。
晓起已迟,出过明霞院,正与院妃杨夫人相遇。
杨夫人且笑且语道:“陛下来得正好,妾正要前来报喜。”
隋炀帝问有甚么喜事?
杨夫人道:“酸枣县所献玉李,竟尔暴兴,荫达数亩。”
隋炀帝淡淡的答道:“玉李何故忽盛?”
杨夫人道:“昨夕院中各人,闻空中有人聚语道:李木当茂,今晓往视,果然茂盛无比。”
隋炀帝正因李庆儿梦见李花,今日又闻玉李忽然茂盛,料知不是吉兆,便顾语王义道:“你去传语院役,还将玉李伐去。”
王义答道,“木德来助,正是瑞应,即使不祥,亦望陛下修德禳灾,伐树何益?”此语颇有道理。
隋炀帝于是停止此砍伐李树的计划,就在明霞院中居留了一日。
越宿,隋炀帝往幸晨光院,院妃周夫人迎报道:“院中杨梅,今已繁盛。”
隋炀帝闻言,喜而问道,“杨梅茂盛,能如玉李否?”
旁边有宫女答道:“尚不及玉李的浓荫。”
隋炀帝闻言,默然不答,掉头径去。
后来梅李之树同时结出果实,院妃采摘果实进献。
隋炀帝杨广于是问二果孰佳?
院妃道:“杨梅虽好,味带清酸,终不若玉李甘美。”
隋炀帝闻言,叹道: “恶梅好李,岂是人情,莫非此中寓有天意么?”
有诗评驳道:
汤孙修德闉祥桑,玉李何能为国殃?
怪底昏君终不悟,徒将气运诿穹苍。
没多久夏尽秋来,草木皆凋,隋炀帝又欲往幸江都,后妃等多不愿行,设法阻止。究竟能否阻住隋炀帝,且至下章节续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