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再次启程。这次杨平安让“卫士-1”走在最前。
他采用蛇形路线,不断微调方向,用车身重量压实积雪,同时避开可能的暗坑。
每前进几百米,他就落车一次,用长木棍探路,确认前方路基是否坚实。
三个小时后,当风雪暂时减弱的一刹那,一片低矮的房顶轮廓出现在前方山坳里——北岭公社到了。
村子比想象中更破败。村口那根挂着大喇叭的电线杆被积雪压弯了腰,喇叭早已哑了。
公社大院的土坯房前,稀稀拉拉围着一群人。他们裹着颜色暗淡、补丁摞补丁的棉衣,脸上带着冻伤特有的紫红色斑块,眼神麻木而期盼。
杨平安跳落车,打开“卫士-1”的后车厢门。
里面码放整齐的麻袋让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骚动。
高和平立刻组织队员开始卸货,按照提前拟好的清单,按户分发粮食。玉米、稻谷、猪肉干……每一样都登记在册。
一个老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慢慢靠过来。孩子小脸通红,嘴唇却发紫,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老妇人眼神怯怯的,不敢开口。
杨平安看了孩子一眼,转身走向大院角落的临时灶台。那里支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烧着雪水,刚刚滚开。
他背对人群,挡住所有视线,快速从空间取出灵泉水——无色无味的液体导入翻滚的开水中,瞬间融为一体。
“排队,每人一碗。”他扬声说。
人群动起来。碗不够,就用搪瓷缸子、甚至葫芦瓢。热汤冒着白气,分到每个人手里。
那老妇人颤巍巍接过半碗,先喂给孩子。孩子小口小口喝着,咳嗽竟然渐渐平复了些。
老妇人自己喝了一口,愣了愣,小声嘀咕:“这水……咋有点甜丝丝的?”
没人接话。杨平安已经转身去搬药品箱了。
他把带来的黄芪、党参分成小包,每包二两,交给村里唯一的老村医——一个胡子花白、戴着断腿老花镜的老人。“煮水喝,驱寒补气。”他交代。
又从另一个小木盒里取出老山参切片。这参在灵泉边长了三年,切片薄如蝉翼,透着玉质的温润。
他亲自送到几位躺在炕上起不来的老人嘴边,让他们含在舌下。“含着,慢慢化,别咽。”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天快黑透时,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跑进大院:“不好了!机修房要塌了!里面还有俩人!”
那是公社唯一的机修房,也是临时的医疗点——因为那里有全村唯一一个铁皮炉子。
此刻,房顶上积的雪足有一米厚,不堪重负的主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墙体已经向外倾斜,裂缝从屋顶一直延伸到地基。
没人敢进去。
杨平安绕着房子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裂缝的走向和结构受力点。他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几条线——那是房屋的承重结构和可能的加固点。
“三角支撑,配合悬臂托举。”他对跟上来的高和平说,“先顶住主梁断裂处,防止继续下陷,然后从外侧加固墙角,分担荷载。”
旁边的工人面面相觑。“杨工,想法是好,可咱哪有材料?这荒山野岭的……”
杨平安没说话,转身走回“卫士-1”,从工具箱底层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长条物件。
展开,是一根银灰色的合金撑杆——质地轻,强度却极高。
他又拿出一个轻便的手摇千斤顶。这两样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他只说了一句:“厂里备的应急物资。”
“试试。”他把撑杆递给一个年轻队员。
他自己和高和平爬上摇摇欲坠的房梁。积雪不断从裂缝落下来,掉进衣领,冰凉刺骨。
两人帽子、肩头很快结了一层白霜。杨平安在梁上固定好千斤顶,缓缓摇动手柄。断裂的梁木被一点点顶起,发出“吱呀”的呻吟。
底下的人按照他画的线,将能找到的木桩钉入冻土,形成三角支撑架。又用车上带来的钢索,在房屋外侧拉起临时悬臂结构。
两个小时后,当最后一根钢索绷紧,房屋的倾斜终于停止了。裂缝没有再扩大。
“能进人了。”杨平安从梁上下来,跺了跺冻僵的脚。
村支书——一个五十多岁、脸上有冻疮的汉子——第一个冲进去,很快搀着两个伤员出来了。
他转身,一把握住杨平安的手,握得很紧,手在抖:“小伙子……你,你救了两条命。”
消息象风一样传遍了这个小山村。晚饭时,村民们围在临时搭起的灶棚边,捧着热汤,低声议论:“机械厂来了个能人。”“听说才十几岁?”“那手艺,神了……”
夜里,雪又紧了。杨平安带着队员排查名单上的独居户。七户人家,六户都已转移。最后一户在村子最尾,一间低矮的土屋几乎被雪埋住,只露出半截窗户。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煤油灯如豆的光。杨平安推门进去,看见一位老人独自坐在炕上。炕已经凉了,老人裹着破旧的棉被,手里攥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缸子空着。
“大爷,我们是县里机械厂救援队的。来接您去公社大院,那里暖和,有热饭。”杨平安蹲下身,平视着老人。
老人眼睛浑浊,缓缓摇头:“我不走。这儿是我家,我住了五十年。”
杨平安没劝。他放下背包,从保温壶里倒出半碗姜汤——还是孙氏装的那壶。又拿出一个窝头,掰成小块,泡进汤里。
“先吃点东西。”他把碗递过去。
老人手抖得厉害,几乎端不住碗。杨平安扶着他的手,慢慢把温热的汤喂进去。又帮他掖好散开的被角。
“房子不安全,”杨平安声音很平静,“墙裂了,明天雪再压,可能会塌。”
“塌了就塌了。”老人低声说,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外,“我活七十三年了,够本了。不怕死。”
杨平安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起身,依然保持着平视的姿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字字清淅:“那您怕冷吗?怕夜里饿得胃疼吗?怕一个人躺在这儿,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吗?”
老人睫毛颤了颤。
“大队院里,老刘头、王奶奶、李老爷子……您的老伙计们都在。生了堆火,煮了粥,大家挤在一块儿,说话、打盹、等天晴。”杨平安顿了顿,“他们都在等您过去。老爷子,这场雪得一块儿熬,一个人熬不过去。”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嘴唇嚅动着,没出声。
良久,他忽然说:“我孙女……小翠,以前也在你们机械厂上班。食堂的,做饭好吃……后来难产,没挺过来……”他抬起颤斗的手,抹了下眼角,“你们厂,是做好事的厂子。”
杨平安点头:“所以我们来了。”
又是半晌沉默。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象有无尽的东西:“行吧……我跟你走。”
临出门时,老人忽然抓住杨平安的手腕。那手枯瘦,力气却意外地大。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混着风雪声,几乎听不清:
“后山……往西走,翻过这道山脊,有棵歪脖子老松树,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树根底下,有个老矿洞。
伪满时候,小日本儿的兵工厂在那藏过东西……撤的时候,慌里慌张往里运过好些箱子,封死了。”
老人喘了口气,“我年轻时打狍子,追到那儿见过。洞口用大石头垒着,但没塌严实……你要是不怕冷,不怕晦气,可以去看看。”
杨平安心头一动:“具体位置?”
“就那棵歪脖子松树。独一无二,好认。从松树往西,走三百步整,雪下面有块青石板,板子底下就是洞口。”
回到公社大院,老人被安顿在生了火的厢房里。杨平安站在门口,望着后山方向。风雪依旧,山脊隐没在浓稠的黑暗和雪幕之后,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心里,那棵歪脖子松树,三百步,青石板,已经刻下了。
高和平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烤热的窝头:“吃点东西。明天怎么安排?南沟村路更远,情况可能更糟。”
“天亮先清点剩馀物资。”杨平安接过窝头,咬了一口,面香混着一丝微甜——是灵泉水和面的味道,“北岭这边基本稳住了,重伤员需要尽快往县里送。”
“你累了一天一夜,去睡会儿,我值前半夜。”高和平看着他眼下的青黑。
杨平安没动,目光依然望着后山。
“还在想那矿洞的事?”高和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漆黑。
“恩。我在想,为什么那位老人,偏偏这时候告诉我。”
高和平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他觉得,那些东西藏在山里也是糟塌。也许……他觉得你拿了那些东西,会用在正道上。”
杨平安没回应。他收回目光,看向院子里跳动的篝火。安置点内传来孩子的啼哭,很快被大人轻柔的哼唱安抚下去。炉火的光通过窗户纸,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温暖的橘红。
他转身走进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帐篷,摊开物资清单和地图。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计算着剩下的粮食能支撑几天,规划着名明天去南沟村的最佳路线。
写完最后一笔,他合上本子,再次走到帐篷外。
风还在呼啸,雪片旋转着落下,在篝火的光圈里变成点点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