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望向吞噬了一切光线的后山。那棵歪脖子松应该还在风雪中挺立。而松树之下,青石板之下,那个被遗忘的矿洞深处,或许埋藏着能改变很多东西的“资源”。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是人的喊声:“柴火!柴火不够了!后半夜要顶不住!”
杨平安收回思绪,走向院子角落堆放杂物的棚子。路上,他顺手从墙边抄起一把铁锹。
棚子里堆着些从危房拆下来的旧椽子、破门板。他挑出几根相对干燥的,用麻绳捆扎实,扛上肩。
回到篝火旁,村民们正围着火堆瑟缩着取暖。火焰已经弱下去,人们把身体缩得更紧。杨平安把木柴扔进火堆,“轰”的一声,火苗猛地蹿高,火星四溅,照亮了一张张疲惫而期盼的脸。
一个看起来七八岁、脸蛋冻得通红的小男孩抬起头,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叔叔,你是书上写的英雄吗?”
杨平安摇头,用铁锹拨了拨柴火:“不是。”
“可你救了王奶奶,”孩子很认真地说,“她下午还躺着不能动,晚上就能自己喝粥了。村医爷爷说,是那碗汤管用。”
杨平安动作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另一捆木头仔细码放在火堆边,方便随时取用。
高和平走过来,递给他一双干爽的厚袜子:“换上。你鞋湿了吧?脚冻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杨平安接过,走进帐篷。脱下潮湿的解放鞋,果然,袜子已经湿透了,脚趾冻得有些麻木。他换上干袜子,重新穿好鞋,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
走出帐篷时,高和平正就着篝火的光看地图,眉头皱成川字。
“明天去南沟村,”他没抬头,“我算了,路程比来北岭还远八公里,而且有一段路完全贴着山涯,雪崩风险高。”
“让拖拉机先走,探路。”杨平安在他身边蹲下,指了指地图上一处标注,“‘卫士-1’押后,带上最重的药品和粮食。万一前车遇险,后车还能救援。”
“行。”高和平折起地图,揉了揉眉心,“你快去睡吧,我守前半夜。”
杨平安却依然蹲着没动,目光投向篝火跳跃的光芒之外,那片沉沉的、属于后山的黑暗。
“还在想那个矿洞?”高和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想那个老人。”杨平安声音很轻,“想他为什么守了这个秘密三十年,却在今晚,告诉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高和平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有些秘密,守得太久,就变成了石头,压在心上。也许他只是……想放下了。
至于为什么是你……”他顿了顿,“平安,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同路人。那位老人,我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也是个有故事、有见识的人。他可能在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杨平安依旧没有回应。他只是望着那片黑暗,仿佛要穿透风雪和夜幕,看到那棵歪脖子松,看到青石板,看到深埋在时光和山体之下的未知。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救援任务还未完成,更多的人在等待。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雪末:“我睡去了。后半夜叫我。”
“恩。”
杨平安刚躺下,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帐篷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在雪地上“嘎吱”作响。
门帘猛地被掀开,刺骨寒风灌入。通信员小张探进身子,脸冻得通红:“杨工!南沟方向——县医院进山的巡回医疗队,在老虎嘴遇到雪崩了!路塌了,车和人全困在谷底!”
杨平安睡意全消,一把抓过棉衣。“有伤亡?通信呢?”
“还不清楚!最后一通调用说车埋了一半,人暂时安全,后来就断了!”小张喘着气,“指挥部让咱们立刻去,只有咱们的车能走那种路!”
杨平安点头,蹬上棉鞋就往外走。高和平已从隔壁帐篷钻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直冲临时车库。
“卫士-1”必须上。拖拉机跟上,运工具和燃油。
杨平安快速检查了绞盘钢缆,又取出两套特制加厚防滑链,一边往轮胎上装一边对高和平说:“厂里试制的特种配件,雪地抓地力强三成。”
车队在半小时内顶着猛烈的风雪出发。车灯光柱在雪幕中微弱,照不出十米。
杨平安坐副驾,高和平开车,全神贯注。
道路更难辨认,雪太厚,车辙早已消失。他们依靠指南针和记忆缓慢推进。
两个多小时后,探路队员深一脚浅一脚跑回:“杨工!前面老虎嘴!听到下面有人声,在雪堆底下!但坡面全是新雪,不稳!车再靠近,震动可能引发二次崩塌!”
杨平安叫停车队,拿过长探杆亲自上前。
杆子一寸寸插入积雪,试探虚实。他每五米测一次,在心里勾勒路基和雪层图谱。
然后指挥“卫士-1”沿他探出的最结实线路,用最慢速度,一点一点往前碾压,靠车身重量压出仅容一车通过的窄道。
终于到了崩塌边缘。
往下看,七八米下的岩台被积雪半掩,一辆吉普侧翻,车顶埋了大半。几个人影蜷在车旁。上方雪坡不时有碎雪滑落,岌岌可危。
“不能贸然下去挖,”高和平眉头拧紧,“下面危险,上面下去也危险。”
杨平安已默默系好安全绳,另一头牢牢固定在“卫士-1”车尾绞盘上。“我下去。”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没人阻拦。这些天,他们见识了这年轻人的本事和担当。
他调整腰间的锁扣,深吸口气,面向雪坡开始向下挪动。
脚踩的位置很讲究,专挑草根或岩石凸起处,身体微后倾,重心放低。绳子一点点放出,他象灵巧的山羊,在近乎垂直的雪坡上稳健下行。
中途一脚踩空,雪块塌落,他猛地一晃,底下传来惊呼。但他手臂用力,腰腹绷紧,迅速找到新着力点,稳住身形。
岩台上的人看见他如神兵天降,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哭泣。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眼镜碎了一半,脸上有擦伤,抓住杨平安骼膊,眼泪涌出:“你们……真的来了!我们还以为……”
“别怕,都稳住。”杨平安快速扫视现场。六个人,三名医生,两名护士,一名司机。
吉普侧翻但驾驶舱完整,给了避难空间。有人轻伤,无生命危险。“一个一个来,绑好绳具,上面拉你们上去。谁先来?”
第一个是女医生。她手脚发抖,几乎没法自己扣上锁扣。
杨平安利落帮她系好,检查无误,拍拍她肩膀:“看着上面绞盘方向,别看脚下。没事的。”朝上方打手势。
绞盘“嘎啦”作响,绳索收紧,女医生被缓缓提离岩台。她紧闭着眼,直到被拉上路基,才“哇”地哭出来。
紧接着第二位、第三位……每拉上一人,上方雪坡就更不安分。
第四人——年轻男护士拉至半空时,上方一大块积雪“轰隆”坍塌,砸在岩台边缘,雪雾漫天,几乎将剩下两人和杨平安淹没。
剩下的老医生和年轻司机吓得缩成一团。
杨平安抹掉脸上雪,纹丝不动,声音通过雪雾传来:“下一个!”
老医生被安全拉上。最后是年轻司机,腿似乎受伤,行动不便。杨平安帮他绑好绳索,推了一把。司机上升中,脚下岩石松动,惊叫一声,人在空中打横,剧烈摇晃!绞盘操作员一时无措。
千钧一发,杨平安猛扑出,在司机即将撞向岩壁瞬间,一把抓住背包带,全力向上一托!自己却因反作用力,脚下一滑,下坠半米!
安全绳瞬间绷直,勒得腰间生疼。上方绞盘紧急制动,两人象钟摆悬在雪坡晃荡几秒,才被小心拉回路面。
当最后两人摔在雪地,现场鸦雀无声,只有风雪呼啸和劫后馀生的粗重喘息。
医疗队全部脱险。几乎就在撤离岩台十分钟后,那处岩台在又一次小雪崩中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