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赵大锤吐出一口带着冰碴子的唾沫,抹了把冻得发木的脸,眯着眼朝前方那片灰蒙蒙的山岭望去。
“他娘的,这鬼地方比辽阳冷多了!”他嘟囔着,紧了紧身上厚重的羊毛斗篷。胯下的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马蹄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敲出沉闷的声响。身后,五千轻骑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默然行进在荒芜的官道上。人无声,马衔枚,只有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皮靴踏地的沙沙声,汇成一股肃杀的洪流。
离开辽阳已经六天了。头两天还好,走在还算平坦的辽东平原上,虽然冷,但路好走。过了铁岭,地势就开始起伏,山越来越多,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难辨认。幸亏带了好几个投降的汉军旗向导,还有石锁提供的那些零碎情报,才没在这迷宫似的山地里转向。
“将军,前头就是十里坡了。”一个向导凑过来,指着前方一道并不算高、但颇为绵长的山梁,“翻过去,再往北走三十里,有个叫‘三道关’的小堡,原本是鞑子收皮货、设卡子的地方。过了三道关,就算进了老林子,离赫图阿拉就不远了,大概还有百来里山路。”
赵大锤点点头,举起望远镜仔细看着那道山梁。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些枯黄的灌木和裸露的岩石,看着安静得很。但他打老了仗,鼻子比狗还灵,总觉得那安静下面藏着点什么。
“派两小队斥候,左右散开五里,摸上山梁看看。其他人,原地休息半柱香,检查兵器马匹。”赵大锤下令。王靖远交代过,遇敌不可浪战,但他赵大锤也不是只会闷头冲的傻子,该有的谨慎一点不能少。
斥候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散入两侧的山林。剩下的骑兵们纷纷下马,给马喂些豆料盐水,自己也啃两口冻得硬邦邦的干粮,活动着冻僵的手脚。没人说话,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约莫一刻钟后,左侧山林里传来几声急促的鸟叫:那是斥候约定的信号,有情况!
赵大锤立刻翻身上马,打了个手势。所有骑兵几乎同时跃上马背,摘下弓箭或端起骑铳,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精兵素养。
左侧山林里钻出三个斥候,领头的小旗官脸上带着兴奋:“将军!山梁后面有埋伏!大概两三百人,看打扮像是鞑子的溃兵加上些本地猎户,躲在背风的石头后面,有弓箭,还有几杆火铳!他们没发现我们绕过去了!”
“嗬!”赵大锤乐了,“还真有不开眼的想挡道?两三百人就想伏击老子五千铁骑?这帮孙子是穷疯了还是吓傻了?”
副将在一旁提醒:“将军,总镇让咱们以侦查封锁为主”
“知道知道!”赵大锤挥挥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又不硬冲。咱们这么多人,吓也吓死他们!传令,一营、二营从左右两翼包抄上去,堵住他们退路。三营跟着我,从正面慢慢压过去。弓弩手准备,火铳手跟上!记住,尽量抓活的!咱们得问问路!”
命令迅速传达。骑兵们立刻分成三股,如同展开的鹰翼,悄无声息地向山梁两侧运动。赵大锤亲自带着一千五百人,排成松散的进攻队形,策马缓步向山梁上行去。马蹄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山梁背面,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后金兵正冻得瑟瑟发抖。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甲喇额真,叫穆克谭,原是代善手下的一个管事。辽阳城破时,他带着自己的一百多亲兵和一些路上收拢的溃兵、猎户,慌不择路往北跑,想回赫图阿拉。跑到这十里坡,实在饿得走不动了,又听说后面可能有明军追兵,便起了歹心,想在这险要处设伏,劫掠些过往商旅或者运气好,劫到小股明军斥候,抢点粮食马匹。
“头儿,好像有马蹄声?”一个耳朵尖的猎户侧耳听着,脸上露出惧色。
穆克谭也听到了,那马蹄声沉稳而密集,绝不是几匹马能弄出来的动静。他心里咯噔一下,扒着石头小心翼翼探出头,往山坡下望去。
这一看,魂儿差点飞了!
只见山坡下方的林间空地上,黑压压的骑兵正缓缓逼来,怕不有上千之众!更可怕的是,左右两侧的山林里,影影绰绰似乎也有旗帜和骑兵在运动!
“明明狗大队!”穆克谭声音都变了调,“撤!快撤!”
然而已经晚了。他们选择的这个伏击点背风是不假,但也意味着退路只有一条狭窄的山沟。此刻,山沟两侧赫然出现了明军骑兵的身影,弓弩齐指,彻底封死了退路。
“山上的听着!”赵大锤粗豪的嗓门在山谷间回荡,“老子是大明靖远军先锋赵大锤!你们被包围了!扔了兵器,抱头下山,可免一死!敢抵抗,格杀勿论!”
声音如同炸雷,震得伏兵们耳膜嗡嗡响。看看下面如林的刀枪,再看看两侧堵死的退路,最后看看自己手里简陋的弓箭和几杆老掉牙的火铳绝望的情绪瞬间蔓延。
“当啷!”不知是谁先扔掉了手里的腰刀。紧接着,像是传染一般,兵器落地声响成一片。猎户们最先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那些溃兵面面相觑,最后也垂头丧气地丢下了武器。
穆克谭脸色惨白,握刀的手颤抖着。他知道,落到明军手里,自己这种小头目多半没好果子吃。但看看周围已经放弃抵抗的手下,再看看山下那密密麻麻的明军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哐当。”他那柄镶着颗劣质宝石的顺刀也掉在了地上。
赵大锤见状,咧嘴一笑:“还挺识相!去,把人都押下来,分开审问!重点问问赫图阿拉和三道关的情况!”
如果这能算战斗的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明军兵不血刃,俘虏了二百八十七人,缴获了一批破烂兵器,还有几十张冻硬的兽皮和少量干粮。
审问进行得很顺利。这些俘虏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吓破了胆,问什么说什么。从他们口中,赵大锤得知:三道关的守军早在十天前就撤走了,据说都退回了赫图阿拉。赫图阿拉现在乱成一锅粥,代善、阿敏等人逃回去后,虽然收拢了一些残兵,但人心惶惶,粮草也不足。更重要的是,城里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代善为首,主张死守;另一派以几个年轻贝子为首,觉得守不住,想继续往北边的深山里跑。
“多尔衮呢?有没有他的消息?”赵大锤盯着穆克谭问。
穆克谭茫然摇头:“睿亲王辽阳城破后就没消息了。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说他早就跑了小的真不知道。”
赵大锤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他吩咐将俘虏集中看管,留下少量士兵和缴获的干粮,让俘虏自己生火做饭,这倒让俘虏们意外之余,生出了一丝感激和活下去的希望。
休整一夜后,赵大锤率军继续北上。果然如俘虏所言,三道关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女真老人,见到明军吓得魂不附体。赵大锤没为难他们,留了些粮食,便穿关而过。
越往北走,地势越险,山林越密。但出乎意料的是,阻力反而变小了。沿途经过几个女真村落,大多十室九空,少数留下的也是老弱妇孺,见到明军不是躲起来,就是战战兢兢地献上一点可怜的存粮。赵大锤严格执行王靖远的命令,严禁骚扰,公平买卖(用随身带的盐巴、茶砖换些情报或向导服务),甚至给一些实在困难的村落留下点口粮。兰兰文茓 追最薪章踕消息传开,后面遇到的村落抵触情绪更小了些。
七日后,赵大锤的先锋军终于抵达了赫图阿拉以南最后一道天然屏障:浑河。时值深冬,河面早已封冻,但冰层厚薄不一。河对岸,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城池的轮廓,坐落在一片丘陵环绕的盆地中,规模不大,但城墙似乎依山而建,显得颇为险峻。那就是后金所谓的“兴京”,赫图阿拉。
赵大锤没有贸然过河。他在河南岸一处背风的山坳扎下营盘,派出大量斥候,侦察浑河冰情、对岸地形以及赫图阿拉的防御情况。同时,派人向后方的王靖远主力送信,报告已抵达赫图阿拉外围。
两天后,王靖远率领的主力,浩浩荡荡开抵浑河南岸。
与赵大锤的轻装疾进不同,主力部队携带了更多辎重,包括狗剩精心挑选的三十门轻便火炮和大量弹药。虽然行军速度慢些,但稳扎稳打,沿途将赵大锤扫清的区域真正巩固下来,建立了几处临时补给点。
两支军队会师,营地规模顿时扩大了数倍,连营数里,旌旗招展,人喊马嘶,给这寂静荒凉的北方山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和压迫感。
中军大帐内,王靖远听取了赵大锤的详细汇报,又结合石锁从其他渠道获得的情报,对赫图阿拉的现状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城不大,守军据估算最多七八千人,而且士气低落,粮草不足。”王靖远指着粗糙的沙盘(这是根据俘虏描述和斥候侦察临时堆砌的),“城防主要依靠地形,城墙多是木石结构,不算坚固。关键问题在于,他们是真想死守,还是准备随时放弃城池,化整为零钻进北面的大山?”
周遇吉沉声道:“若其死守,虽城不坚,但我军强攻,难免伤亡。若其散入山林,则清剿难矣,恐遗后患。”
狗剩搓着手,跃跃欲试:“总镇,让咱们的炮先轰他几轮试试?看看他们的成色!这木头寨子,可经不住几炮!”
王靖远没有立刻决定。他走出大帐,登上营地旁一处高坡,向对岸眺望。暮色中,赫图阿拉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群山怀抱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显得死气沉沉。浑河如一条白色的玉带,横亘在两军之间。
“代善、阿敏不是皇太极,没那份魄力和威信。”王靖远缓缓道,“城中人心不齐,粮草匮乏,天寒地冻。他们撑不了多久。”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众将道,“传令全军,今夜饱餐,好生休息。明日,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赵大锤没明白。
王靖远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派使者过河,递劝降文书。告诉他们,皇太极已成阶下囚,辽阳已破,大明王师至此,只为肃清余孽,还辽东太平。若开城投降,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苏远清立刻领会:“我这就去草拟文书,言辞可严厉些,陈明利害。”
“光文书不够。”王靖远补充,“让嗓门大的士兵,轮流到河边喊话。内容嘛就说朝廷已下旨,平定赫图阿拉后,将在此设州立县,开垦荒地,与民休息。普通女真百姓,只要不再从逆,皆可视同大明子民,分田授土。至于城中守军,若能献城或擒杀代善、阿敏等首恶,重重有赏!”
攻心为上。这是洪承畴在辽阳用过的策略,事实证明极其有效。赫图阿拉如今内忧外困,人心浮动,这剂攻心药下去,效果可能比火炮还好。
“那要是他们不降呢?”狗剩问。
“不降?”王靖远看向河对岸那黑黢黢的城池轮廓,语气平淡却透着斩金断铁的决绝,“那便如狗剩所言,用炮轰开他们的城门,用刀剑告诉他们,什么叫天威难犯!”
众将精神一振,齐声应诺。
当夜,赫图阿拉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所谓的“皇宫”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更像是一个大号的地主宅院。正殿里,炭火勉强驱散着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和猜疑。
代善坐在原本属于努尔哈赤、后来属于皇太极的主位上,形容憔悴,眼窝深陷。他才四十多岁,却好像老了二十岁。辽阳惨败,仓皇北逃,这一路上损兵折将,威望扫地。如今缩回这祖宗起家的老巢,却发现这里也不是安乐窝。
阿敏坐在下首,脸色阴沉,一只胳膊吊着绷带——那是逃出辽阳时被流箭所伤。他本就与代善不和,此刻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明狗已经到浑河了!营盘连绵几里地!你还在犹豫什么?守?拿什么守?城里满打满算不到八千能拿刀的人,还一半是饿着肚子的!粮食还能吃几天?十天?半个月?”阿敏声音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代善脸上,“明狗的火炮你又不是没见过!辽阳那么高的砖墙都扛不住,咱们这木头寨子能扛几炮?”
代善疲惫地揉着额角:“不守,又能往哪里退?北边是深山老林,这个季节进去,冻也冻死了!”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阿敏吼道,“化整为零,钻进林子!明狗大队人马在深山老林里施展不开!咱们熟悉地形,跟他们周旋!熬过这个冬天,等开春了,再联络北边的野人女真各部,或者往西走,去蒙古”
“然后呢?像丧家之犬一样永远躲在林子里?”代善苦笑,“阿敏,咱们不是马贼!是大金的贝勒!这赫图阿拉,是太祖皇帝兴起的地方!丢了这里,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还有什么资格统率女真各部?”
“脸面?命都快没了还要脸面?!”阿敏嗤笑,“代善,你别自欺欺人了!大金已经完了!皇太极被擒,辽阳沈阳都没了,精锐尽丧!咱们现在就是几条丧家之犬!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你看看外面那些兵,那些百姓,谁还有心思打仗?都在琢磨怎么活命!”
仿佛为了印证阿敏的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和哭喊声,很快又被压了下去。但那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却透过门窗缝隙渗透进来。
代善沉默。他知道阿敏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城里的情况比他说的更糟。粮仓快要见底了,分配不均已经引发了数次小规模冲突。汉人包衣和部分低层女真士兵暗中串联,流言四起。甚至有些小贝子、小台吉,也开始私下接触,讨论退路
“报——!”一个侍卫慌慌张张跑进来,“大贝勒!二贝勒!明明军派使者过河了!在城外射进来好多文书!还有还有人在河边喊话!”
代善和阿敏霍然起身。这么快?
侍卫将几份用箭射进来的文书呈上。代善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白。文书内容与王靖远口述的差不多,但白纸黑字盖着靖远伯和辽东经略的大印,更具冲击力。尤其最后那句“城破之日,鸡犬不留”,让他手都微微发抖。
阿敏抢过一份看了,脸色变幻不定,忽然将文书狠狠摔在地上:“虚张声势!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做梦!”
“是不是做梦,很快就能知道。”代善颓然坐回椅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阿敏,你说得对,守是守不住的。但就这么散了,钻进林子各自逃命我不甘心。”
“那你想怎样?”阿敏瞪着他。
代善眼中闪过挣扎,良久,才嘶声道:“再等等看看明军的动静。或许可以谈谈条件?”
阿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谈条件?咱们现在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殿内的争吵,被外面隐约传来的、随风飘过浑河的喊话声打断。那喊话声用女真语和汉语交替,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着赫图阿拉城中早已脆弱不堪的人心。
“城中的女真弟兄们!大明王师至此,只为擒拿伪金首恶,复我河山!普通百姓,只要放下兵器,不再从逆,一概不究!朝廷已下旨,光复赫图阿拉后,将设官治理,分田授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尔等世代居住于此,何苦为代善、阿敏等少数贵族陪葬?”
“城中的守军听着!若能献城,或擒杀代善、阿敏者,赏银千两,授官赐爵!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想想你们的父母妻儿!想想辽阳城破时的下场!”
声音一遍遍重复,穿透寒风,钻进每一处缝隙。城内,许多黑暗的角落里,有压抑的哭泣,有急促的私语,有闪烁不定的眼神
这一夜,赫图阿拉无人入眠。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
浑河南岸,靖远军大营响起低沉的号角。士兵们迅速集结,列成战阵。狗剩指挥着炮手,将三十门轻便佛朗机和虎蹲炮推到河岸边预设的阵地上,炮口森然指向对岸的赫图阿拉城墙。
王靖远全身披挂,骑马立于阵前。他没有看对岸,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很低,似乎又要下雪。
“时辰到了。”他淡淡道。
苏远清策马上前:“总镇,城中尚无回应。”
“那就让他们听听我大明的炮声,再做决定。”王靖远语气平静,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开炮!”
“轰!轰!轰!轰!”
三十门火炮次第怒吼,炮口喷吐出炽烈的火焰,浓烟瞬间弥漫河岸!炮弹呼啸着划过冰冷的天空,狠狠砸向浑河对岸!
目标不是城墙,而是城墙前方一片空旷的雪地,以及几处明显的、可能是外围工事或哨塔的木制建筑。
爆炸声接连响起,雪泥混合着碎木冲天而起!即便隔着宽阔的河面,那震撼的声势和恐怖的破坏力,也清晰无比地传递到了赫图阿拉城头每一个守军的眼中、耳中、心中!
炮击只持续了三轮,便停了下来。
但余音似乎还在山间回荡。
王靖远策马向前几步,来到河边,运足内力,声音如同滚雷般传向对岸:
“赫图阿拉守军听着!此乃大明靖远军火炮之威!本镇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时辰!午时之前,开城投降!过时不候!”
说完,他调转马头,回归本阵。只留下对岸死一般的寂静,和城头无数张惊恐万状的脸。
一个时辰。
决定生死的最后一个时辰。
赫图阿拉外围的冰雪,已被炮火熏黑、融化。而城内人心的堤坝,在这最后的通牒和方才那示威性的炮击下,已然出现了无数裂痕,岌岌可危。
王靖远默默估算着时间。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根本不需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