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后金余孽(1 / 1)

辽阳城破的第三日,总兵府前院临时改成的议事厅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压不住那股子混杂着血腥、硝烟和草药的复杂气味。厅内坐满了人,甲胄与官袍参差,个个脸上都带着倦色,但眼睛亮得吓人:那是连日苦战、终于胜利后的亢奋,以及对未来的灼热期许。

洪承畴坐在上首主位,换了身崭新的绯色仙鹤补子官袍,衬得他清癯的面容多了几分威仪。王靖远坐在他左手边,一身半旧的武服,腰悬破虏剑,神情沉静。下首依次是苏远清、周遇吉、赵大锤、狗剩、石锁,以及几位蓟镇和辽东本地的主要将领。

议事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综上,辽阳城内初步清点,俘获、收降伪金各级官兵共计一万八千余人,其中满洲兵约四千,蒙古附庸兵约两千,汉军旗及包衣、辅兵等约一万两千。缴获粮秣粗略估计可支五万大军半年之用,各类军械、甲胄、火药、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等正在详查,数目极为可观。”苏远清合上手中厚厚的册子,声音有些沙哑,但条理清晰,“城内百姓初步安抚,粥棚已设二十七处,发放口粮暂稳人心。街道尸体大部清理,病患集中诊治,目前尚未发现大规模疫病。”

厅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嗡嗡声,将领们脸上都露出喜色。辽阳不愧是后金经营多年的重镇,这份缴获,足以让朝廷和户部那帮老爷们闭嘴好一阵子,也能让苦战许久的将士们得到实实在在的犒赏。

洪承畴捻须颔首,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辛苦了。辽阳大捷,实赖将士用命,上天庇佑。缴获之物,除粮秣军械留用外,金银珠宝等项,本督会奏明朝廷,一部分犒赏三军,一部分充作军饷、抚恤及辽东善后之用。断不会亏待了有功将士。”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气氛更加热络了些。

“督师,”周遇吉抱拳开口,他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刀疤,更添悍勇,“辽阳虽定,但伪金余孽未清。据哨探回报,代善、阿敏等虏酋,率数千残兵,已向北逃窜。还有那多尔衮,辽阳城破时未见其踪影,恐也已北遁。若容其喘息,退守赫图阿拉老巢,联络深山野人女真或蒙古部落,恐成疥癣之疾,日后复起为患。”

这话一出,厅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洪承畴和王靖远。

赵大锤早已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声如洪钟:“督师!总镇!还等什么?咱们一鼓作气,追上去,端了那劳什子赫图阿拉的老窝!把代善、阿敏、多尔衮那些漏网之鱼全逮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赵将军稍安勿躁。”洪承畴抬了抬手,示意赵大锤坐下,目光却看向王靖远,“靖远,你以为如何?”

王靖远一直在静听,此刻缓缓开口:“周将军所言甚是,赵将军心切亦在情理。赫图阿拉乃建州女真所谓‘龙兴之地’,深山密林,地势险要,且经营多年,必有存粮军械。若容代善等人退入其中,凭险固守,或遁入更北的深山老林,则清剿难度大增,后患无穷。”他顿了顿,语气转冷,“皇太极虽已被擒,然伪金宗室、核心贵族未尽数落网,其政权便不算彻底覆灭。辽东若要长治久安,必须犁庭扫穴,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四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让厅内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面上依旧沉稳:“北上追剿,势在必行。然则,有几件事,需先行议定,方可动兵。”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辽阳初定,人心未附。大军主力若倾巢北上,后方空虚,恐有反复。城中降卒过万,虽已收缴兵器,分隔看管,但若处置不当,或生变故。”

苏远清接口道:“督师所虑极是。学生以为,对降卒需分而治之。满洲兵、蒙古兵,与汉军旗、包衣辅兵区别对待。汉军旗及包衣中,可选其无甚恶行、家眷在辽阳者,编为‘善后营’,给予口粮,令其参与城防修缮、街道清理、尸体掩埋等劳役,以工代赈,既用其力,亦示宽大,稳其心。顽固不化或罪行昭彰者,则严加看管,战后另行处置。至于满洲、蒙古降卒,宜集中看押于城外军营,严加防范。”

“善。”洪承畴点头,“此事便由苏先生会同吴参将,酌情办理。”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粮秣军械。北上路途不近,且赫图阿拉地处偏远,补给不易。需计算清楚,留足守城及善后所需,大军能携带多少,沿途能否就地筹措,或需建立转运线。”

狗剩立刻道:“督师,炮营的重炮、臼炮移动缓慢,不宜长途奔袭山地。但轻便佛朗机、虎蹲炮可随军。火药、铅子需足量携带。末将建议,主力北上以轻装精锐为主,配属适量火炮即可。辽阳缴获的火铳、弓箭、甲胄可挑选精良者补充部队。”

王靖远补充:“粮草方面,辽阳存粮充裕。可命士兵每人携带十日干粮,另组织驮马队运输半月之粮。同时,可传檄辽东尚未光复的各堡寨、村屯,令其供应粮草,或可按市价购买,以安地方。至于更长远补给或许可令宁远、锦州方向,通过海运或陆路,向辽阳转运物资,建立一条相对稳定的补给线。”

洪承畴沉吟:“海运之事,需与登莱、天津方面协调,非一时可成。陆路转运,耗费民力甚巨。不过,若战事顺利,速战速决,或可不必依赖过长补给线。此事需详加筹划。”他看向苏远清,“苏先生,会后与户部留下的专员及军中司马,仔细核算粮草、军械账目,拟定一个北上军需方案。”

“领命。”

第三根手指竖起:“其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蒙古诸部动向。”洪承畴神色严肃起来,“喀喇沁部巴特尔台吉,此前虽与我军合作,牵制辽阳西北。然草原部落,向来首鼠两端。如今辽阳已破,皇太极被擒,其态度是否会变?其他如科尔沁、内喀尔喀等部,见伪金大势已去,是会顺势臣服,还是兔死狐悲,暗中接应代善等人?我军北上,侧翼和后路,不得不防。”

这个问题更加棘手。厅内一时沉默。

王靖远思索片刻,道:“督师,末将以为,对蒙古诸部,当‘威’‘利’并用。可立刻派人前往喀喇沁部,厚赏巴特尔台吉,兑现此前承诺,并邀其派兵协同我军北上,至少需其保证不接纳、不援助后金残部,并开放通道、提供向导。同时,以朝廷和督师名义,向科尔沁等附近蒙古部落发出檄文,宣告辽阳大捷及皇太极被擒之事,要求其表明态度,不得藏匿伪金余孽,否则天兵一至,玉石俱焚!可许以互市、赏赐等利,软硬兼施。”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我军北上,不必全军一路平推。可派一支精锐骑兵,快速北上,直插赫图阿拉以南要道,既为大军先锋,扫清障碍,也可震慑沿途部落,切断后金残部可能获得的外援通道。”

“好一个‘威利并用’,‘先锋震慑’!”洪承畴抚掌,“靖远思虑周详。联络蒙古诸部及发布檄文之事,本督亲自来办。至于先锋骑兵”他目光扫过诸将。

“俺去!”赵大锤又是第一个蹦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洪承畴和王靖远,“督师!总镇!让俺老赵带骑兵去!保准跑得比兔子还快,把那些丧家之犬的退路给堵死!”

周遇吉也起身抱拳:“末将愿往!”

王靖远看向洪承畴,洪承畴微微颔首。王靖远便道:“赵将军勇猛善骑,可为先锋。周将军稳重,需留镇辽阳,协助吴参将稳定大局,并防备东面可能来自朝鲜方向的零星骚扰。赵将军,着你率本部三千骑兵,再从各营挑选两千善骑射的精锐,共计五千轻骑,配双马,携十日干粮及足量箭矢火药。你的任务是:快速北进,扫荡沿途小股敌军,查明赫图阿拉方向敌情、道路、部落动向,择险要处建立前哨,并设法切断代善等残部与外界联系。遇敌不可浪战,以侦查、骚扰、封锁为主,等待主力抵达。你可能做到?”

赵大锤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总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俺老赵别的本事没有,跑马、找人、堵路最在行!定把赫图阿拉外围给您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靖远点头:“给你两日时间准备,后日拂晓出发。”

“得令!”赵大锤兴冲冲坐下,已经开始盘算挑哪些营的老弟兄了。

洪承畴见主要事项议定,最后总结道:“如此,北上追剿之策便定下。主力休整五日,补充粮秣军械,处置降卒,安抚地方,联络蒙古。五日后,大军开拔,直取赫图阿拉!本督坐镇辽阳,统筹全局,保障后勤。前线军事,由靖远全权负责,诸将需悉心用命,不得有误!”

“遵督师将令!”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议事散去,各人忙着去准备自己的一摊事。王靖远却被洪承畴单独留了下来。

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亲兵守在门外。

洪承畴脸上的威严神色淡去,换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深虑。他亲自给王靖远斟了杯热茶,推过去:“靖远,坐。”

王靖远依言坐下,静待下文。

“北上之事,虽已议定,然其中艰险,你我都知。”洪承畴缓缓道,“赫图阿拉不比辽阳沈阳,那是蛮荒之地,山高林密,气候苦寒。我军多是中原、辽西子弟,未必适应。且伪金残部虽败,困兽犹斗,必做殊死挣扎。此战,恐不比攻城轻松。”

“末将明白。”王靖远沉声道,“然此战关乎辽东能否真正平定,不容有失。再难,也要打。”

“打自然要打。”洪承畴点头,“本督留你,是想提醒你两件事。第一,朝中。”他压低声音,“辽阳大捷,生擒皇太极的捷报,八百里加急昨夜已发出。此刻,恐怕已过了山海关。天大的功劳,也是天大的瞩目。朝中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你此番北上,若能一举捣毁赫图阿拉,擒尽伪金宗室,便是功上加功,声望如日中天。然木秀于林啊。”

王靖远心中一凛。洪承畴这是在提醒他功高震主,要懂得分寸。

“督师教诲,靖远铭记。”王靖远郑重道,“此战只为肃清边患,靖安疆土,别无他念。一切功劳,皆是陛下洪福,督师调度,将士用命。靖远断不敢有非分之想。”

“你明白就好。”洪承畴看着他,目光深邃,“本督信你。但朝堂风云,非止战场刀兵。有些话,本督需替你说在前头。待辽东彻底平定,本督自会上书,为你和众将士请功,亦会陈明边镇仍需大将镇守之情。你年轻,来日方长。”

这话近乎直白地暗示了未来可能的安排:功成之后,或许需要暂时低调,甚至留在辽东镇守,避免回京卷入是非。

王靖远沉默片刻,道:“但凭朝廷安排,靖远惟愿辽东永靖,百姓安居。”

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转开话题:“第二件事,便是蒙古。巴特尔台吉那里,本督会尽力安抚笼络。但科尔沁等部,态度难料。尤其是那奥巴台吉,此前曾与皇太极联姻,关系匪浅。你要多加留意北面侧翼。必要时可先示以兵威。”

“末将晓得了。”王靖远点头。洪承畴老于政治,对蒙古的担忧不无道理。

离开议事厅,王靖远没有回住处,而是信步走上了辽阳北门的城墙。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寒风卷过城头,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城外远处,是连绵的营帐和正在操练的士兵。更北方,目力所及之处,是苍茫的原野和隐约的山峦轮廓。那里,就是赫图阿拉的方向。

“总镇。”石锁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卷皮纸,“这是刚刚从几个俘虏口中拷问出来的,关于赫图阿拉城防、周边地形以及可能藏兵之处的零碎信息,还有几条通往北面深山的小路。我整理了一下,您看看。”

王靖远接过,仔细翻看。信息很杂,有些甚至互相矛盾,但拼凑起来,也能对那个从未踏足过的“敌巢”有个模糊的印象。城不大,但依山而建,多设木栅石垒,易守难攻。周围散落着一些屯堡和女真村落。更重要的是,赫图阿拉往北,便是莽莽长白山余脉,那里林海雪原,洞穴密布,一旦残敌化整为零钻进去,清剿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多尔衮到底跑哪儿去了?”王靖远收起皮纸,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石锁。

辽阳城破时,几处主要贝勒府邸都被攻破,抓住了不少家眷、奴仆,也找到了代善、阿敏等人仓皇北逃的痕迹,唯独多尔衮和他的正白旗精锐,仿佛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但收拾得颇为从容的府邸。

石锁皱眉:“属下也觉得蹊跷。按说城门被破那么快,他就算想跑,也该留下痕迹。可我们的人查遍了四门溃逃方向和城内可能藏身之处,都没找到明显线索。除非他早就准备好了退路,甚至在城破之前,就已经不在辽阳了?”

王靖远目光一凝。这个推测很大胆,但并非不可能。多尔衮不是莽夫,狡诈多智。或许他眼见辽阳难守,早早就安排了金蝉脱壳之计?若真如此,此人威胁,恐怕比逃往赫图阿拉的代善、阿敏更大。

“加派人手,继续在城内及周边暗查。尤其注意有无密道、地窖,或者近期有异常车辆、人员出入的痕迹。同时,通知赵大锤,北上途中,也留意多尔衮及其部众的线索。”王靖远下令。

“是!”石锁领命,却又迟疑了一下,“总镇,还有一事哈什屯将军想见您,说是有要事禀报,关于赫图阿拉的。”

“哦?”王靖远转身,“他伤势如何?能说话吗?”

“医官说,失血过多,需静养,但说话无碍。他坚持要见您。”

“走,去看看。”

哈什屯被安置在总兵府隔壁一处清净的院落里,有专门的医官和士兵照看。王靖远走进房间时,他正半靠在床上喝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有了些神采。

见到王靖远,他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被王靖远按住:“哈什屯将军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听说你有关于赫图阿拉的要事?”

哈什屯喘了口气,靠在枕头上,低声道:“总镇罪将确有一事禀报。罪将原是镶蓝旗的,但有个表亲,在正白旗当差,是多尔衮府上的包衣头目。辽阳被围前,他曾偷偷来找过罪将一次,神情惶急,说说睿亲王(多尔衮)似乎早有不稳之心,暗中在赫图阿拉以北更深的山区,经营了一处秘密营寨,囤积了些粮草军械,还迁移了些家眷亲信过去。他当时说得含糊,只道是以防万一,求罪将万一有事,照应他留在辽阳的家小”

王靖远和石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果然!

“你那表亲,现在何处?”王靖远急问。

哈什屯黯然摇头:“城破时混乱不知生死。罪将也是这几日昏沉中才渐渐想起此事,觉得事关重大,不敢隐瞒。”

“可知那秘密营寨的大致方位?”

哈什屯努力回忆:“表亲当时只说,在赫图阿拉往北,过了老黑河,进山,在一个叫‘野猪岭’的附近具体,罪将实在不知。”

野猪岭王靖远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算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多尔衮若真早有二心,预谋退路,其威胁程度和清剿难度,无疑又上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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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什屯将军,你提供的这个消息非常重要。安心养伤,你和你手下弟兄的功劳,本镇和督师都记着。”王靖远郑重道。

离开哈什屯的住处,王靖远的心情更加沉肃。北上的道路,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不仅要对付退守老巢的残敌,还要提防一个可能隐藏更深、更具威胁的多尔衮。

但他没有时间犹豫。

五日休整,转瞬即逝。在这五日里,辽阳城像一个巨大的蜂巢,高速而有序地运转着。降卒被分类处置,“善后营”开始劳作;粮草军械被清点、分配、打包;送往蒙古部落的使者和檄文相继派出;赵大锤的五千先锋骑兵也已准备就绪。

第五日清晨,辽阳北门外,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王靖远全身披挂,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立于大军之前。身后,是经过补充休整、士气高昂的四万靖远军及蓟镇精锐。更远处,是留在辽阳负责守备和善后的两万部队。

洪承畴率领辽阳文武官员,在城门处相送。

“靖远,此去,定要犁庭扫穴,永绝后患!本督在辽阳,静候佳音!”洪承畴举起酒杯。

王靖远在马上抱拳:“请督师放心!末将定不负重托,扫灭余孽,复我河山!”

他环视身后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充满战意的面孔,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拔出“破虏”剑,剑锋直指北方苍茫的山野:

“全军听令!目标——赫图阿拉!出发!”

号角长鸣,战鼓擂动。庞大的军队,如同苏醒的巨龙,开始向着北方,向着后金最后的老巢,滚滚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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