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六章荒原寒风与断剑低鸣
寒风如刀,裹挟着沙砾和干枯的草屑,抽打在刚刚爬出地穴的五人身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在起伏的荒凉山峦之上,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空气干燥冰冷,吸入肺中带着沙尘的粗砺感,与地下遗迹的潮湿腐朽截然不同。
自由的气息,却也意味着赤裸裸的、毫无遮蔽的危险。
巴图第一个从短暂的眩晕和脱离地穴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立刻压倒了所有情绪。他挣扎着站起身,尽管浑身每一块骨头、每一处伤口都在尖叫抗议。他的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扫过四周。
他们身处一条宽阔的、早已干涸的古河道底部。河床铺满大小不一的卵石和粗砂,两侧是高耸的、风化严重的土黄色岩壁和陡坡,坡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些低矮带刺的灌木和枯黄的蓟草。地形相对隐蔽,暂时看不到任何人迹或明显的大型生物活动痕迹。
但远处,那顺着寒风隐约传来的、沉重苍凉的号角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假象。声音来自东南方向,正是沙巴克城的大致方位。那号角声不像是寻常的城防号令,反而透着一股古老、悲怆,甚至……一丝不祥的征伐意味。
沙巴克出事了?还是那里正在集结军队?
巴图的心沉了下去。他们刚从蚀渊之影的噩梦地穴中逃出,外界竟也并非乐土。盟重土城圣所被毁,城主身亡,地脉之心濒灭,影月教团活动猖獗……这些消息恐怕早已引发连锁反应。沙巴克作为盟重省内势力最复杂、也最不稳定的城池,必然首当其冲。
“不能留在这里。”巴图迅速做出判断。这古河道虽然隐蔽,但缺乏遮挡,一旦被空中或高处的敌人发现,就是活靶子。而且,柳梦璃和苏晚雪急需一个相对安全、能避风避寒的地方处理伤势。
“阿木,警戒高处和河道两头。阿土,和我一起,看看附近有没有可以暂时容身的洞穴或岩缝。”巴图语速飞快地吩咐,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阿木点点头,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强忍着疲惫,爬到河道边缘一块较高的岩石上,蜷缩身体,警惕地了望。阿土则用未受伤的手撑着地,和巴图一起,沿着河道一侧的岩壁,艰难地搜寻。
柳梦璃躺在冰冷的卵石地上,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让她连转动头部都困难。但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望着灰暗的天空,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劫后余生的真实。泪水无声地滑落,渗入耳鬓的碎石中。她还活着……晚雪呢?晚雪怎么样了?
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躺在不远处、依旧毫无声息的苏晚雪。阿土离开前,将苏晚雪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凹坑里,身上盖着他们仅存的、一件相对完整的破旧外袍。苏晚雪的侧脸苍白得透明,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侧,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生命尚未离去。
柳梦璃的目光落在苏晚雪怀中,那个被外袍半掩着的布包上。布包扁平,毫无生气。林风……真的回不来了吗?那个总是带着点痞笑、关键时刻却比谁都可靠的家伙,那个让她和晚雪同时牵挂、又时常暗自较劲的混蛋……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牵动内腑伤势,柳梦璃痛得蜷缩起来,咳出几口带着血丝的痰液,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巴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里!有个浅洞!”
阿木立刻从了望点滑下,和巴图、阿土一起,将柳梦璃和苏晚雪迅速转移。
那是一个在河道岩壁底部、被风化侵蚀形成的浅洞穴,入口狭窄,内部空间仅容四五人挤坐,勉强能遮风,但深入不到两丈就到头了,是实心岩壁。地上积着厚厚的干燥沙土和碎石。
但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避难所。
巴图和阿土用碎石和找到的枯枝,勉强堵住了一半洞口,减少风沙灌入。阿木则将洞内稍微清理了一下,铺上一层相对平整的沙土。
将柳梦璃和苏晚雪安顿在洞内最深处、相对避风的位置后,巴图才一屁股瘫坐在地,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地喘息起来。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放松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剧痛。他低头检查自己:左手的灼伤一片焦黑,右臂和腰间的吸盘烙印紫黑肿胀,传来阵阵麻痹刺痛,身上其他擦伤撞伤更是不计其数。内腑也因为连番冲击和爆炸震荡而隐隐作痛。
阿土的情况更糟,那只被晶蝎毒液和冻伤反复折磨的手臂,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颜色乌紫发黑,皮肤冰冷僵硬,甚至开始散发出一丝淡淡的腐臭。他靠着岩壁,脸色灰败,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却死死咬着牙不发出呻吟。
阿木相对好一些,但脸上身上也满是血口和淤青,体力透支严重。
三个人,几乎都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而两位女伴,一个重伤濒危,一个昏迷不醒。
“队长……我们……”阿木看着巴图,声音干涩,充满了迷茫。逃出生天的喜悦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接下来怎么办?去哪里?怎么治疗?
巴图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思考。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几乎空了的木盒,里面只剩下两枚暗红丹丸,和最后一小截拇指长短的翠绿根茎。根茎对柳梦璃的毒素有效,但量太少了,而且对内腑伤势和冻伤效果不明。金疮药早已用尽。
“先处理最紧急的。”巴图沉声道,声音疲惫但思路清晰,“阿土的手臂,不能再拖了。柳姑娘的毒素和内伤也需要控制。苏姑娘……”他看向昏迷的苏晚雪,眉头紧锁,“她昏迷的原因不明,但呼吸和心跳还算稳定。暂时……只能观察。”
他拿起那最后一小截翠绿根茎,犹豫了一下,将其掰成两半。一半递给阿木:“想办法喂柳姑娘服下,小心点,别呛着。”另一半,他走到阿土身边,“阿土,张嘴。”
“队长!这是救柳姑娘的药!我……我还能撑!”阿土急道,想要躲开。
“这是命令!”巴图低吼,眼中是不容置疑的严厉,“你想让这只手彻底废掉,甚至丢掉性命吗?张嘴!”
阿土看着巴图通红的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顺从地张开嘴。巴图将那小半截根茎放入他口中。清凉的气息瞬间在阿土口中化开,顺着喉咙流入,那股清凉感迅速蔓延向几乎冻僵坏死的左臂。手臂的麻木和刺痛似乎减轻了一丝丝,但那乌紫的颜色并未明显改变。根茎的药力对于已经深入骨髓的冻伤和蚀能毒素,显然不够。
另一边,阿木也小心地将根茎喂入柳梦璃口中。柳梦璃吞咽后,脸色似乎好转了一点点,咳嗽也减轻了些,但左臂的肿胀和紫黑依旧,内腑的剧痛也并未消失。
药物,远远不够。
巴图看着仅剩的两枚暗红丹丸。这东西威力巨大,但显然不是疗伤药。他不敢乱用。
物资匮乏,伤势沉重,前途未卜。
绝望的情绪,如同洞外凛冽的寒风,再次悄然渗入这狭小的空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安静躺在苏晚雪身边的那个布包,忽然再次传来了清晰的温热感!这一次,不再是时断时续,而是稳定、持续地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如同春日阳光般的温暖!
与此同时,巴图腰间的异变断剑,也猛然剧烈震动起来!玉白色的剑芯内部,那奇异的脉动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急促,甚至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直透灵魂的清越剑鸣!
“嗡——!”
剑鸣声在狭小的洞穴内回荡。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动了。巴图猛地拔出断剑,只见玉白色的剑芯此刻正流转着温润的光华,剑身微微发热。而苏晚雪怀中的布包,那稳定的温热感正透过布料散发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缓缓苏醒!
“晚雪?!”柳梦璃挣扎着想坐起,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但目光死死盯着苏晚雪。
巴图也紧张地靠近。他小心地解开苏晚雪怀中布包的一角。
布包内部,原本应该已经彻底熄灭、冰冷的地脉之心火苗所在的位置,此刻,竟然悬浮着一颗米粒大小、散发着柔和淡黄色光晕的微小光点!光点缓缓旋转,如同微缩的星辰,散发着纯净而温暖的地脉气息!虽然能量波动极其微弱,远不如之前火苗的规模,但这确确实实是地脉之心的本源印记!它并未完全熄灭,而是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或许是林风最后混沌印记的庇护,或许是地脉晶石的滋养,亦或是苏晚雪自身生命力的牵引)下,保留下了一丝最核心、最顽强的生机火种!
而在这淡黄光点的核心深处,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更加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灰金色流光,如同守护灵般缠绕着淡黄光点,缓缓脉动——那是林风混沌本源最后的、一丝与地脉之心彻底融合后的奇异印记!
不仅如此,这重新凝聚的微小光点,正与巴图手中的异变断剑,产生着清晰无比的能量共鸣!淡黄色的光晕与断剑玉白色的光华交相辉映,断剑的脉动与光点的旋转频率逐渐趋于一致!
“地脉之心……没灭!还有林风的气息!”阿土激动得声音发颤。
柳梦璃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一次,是滚烫的。
巴图也感到眼眶发热。这简直是绝境中的奇迹!虽然这光点微弱得可怜,远不足以提供强大的力量或治疗重伤,但它代表着希望!代表着林风和苏晚雪之间那份生死羁绊,以及地脉传承,都未曾真正断绝!
更让巴图震惊的是,随着断剑与地脉光点的共鸣持续,他感觉到自己与这柄剑之间的联系似乎也加深了。一些模糊的、关于剑的用途和特性的信息碎片,开始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
此剑因混沌与地脉交融而生,虽无锋刃,却有净蚀、共鸣、守护之潜质。可感应地脉能量与蚀能污染,可引导微弱的净化之力,亦可在特定情况下,与同源的地脉印记产生深层次共鸣,甚至……暂借其力?
暂借其力?巴图心中一动。他看向苏晚雪怀中那微小的地脉光点,又看看自己手中温热的断剑。难道……
他尝试着,将断剑的剑尖,缓缓靠近苏晚雪胸口那散发着温热光晕的布包。
当剑尖距离布包还有寸许距离时,异变陡生!
布包中的淡黄光点猛地明亮了一瞬!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温暖能量,顺着断剑的剑尖,主动流入了剑身之中!断剑的玉白色光华随之大盛,剑身变得温暖甚至有些烫手!
与此同时,巴图感到一股温和而坚韧的能量,顺着剑柄传入自己体内!这股能量所过之处,疲惫和伤痛似乎都得到了轻微的缓解,尤其是内腑的隐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被温暖的泉水洗涤,舒缓了许多!
虽然这能量非常微弱,持续时间也很短,大约只有两三息时间,光点就重新黯淡下去,断剑也恢复了原状。但这短暂的“借力”,却让巴图精神大振!
这柄剑,果然不简单!它能作为苏晚雪体内那丝地脉火种与外界(持剑者)之间的桥梁!虽然现在火种微弱,能借用的力量有限,但这意味着,他们多了一种恢复和应对危机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地脉之心的火种在复苏,哪怕慢如蜗牛,但它在复苏!
这个发现,如同在漆黑的荒野中,点亮了一簇虽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篝火。
“队长,你的伤……”阿木注意到巴图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
“这剑……能和苏姑娘的地脉火种共鸣,能传导一丝治疗能量。”巴图简略解释,眼中重新燃起斗志,“虽然很少,但这是个好兆头。说明地脉传承未绝,苏姑娘和林兄弟……都还有希望。”
他的话,让洞穴内低迷绝望的气氛为之一振。
然而,现实的压力依然沉重。药物短缺,伤势严重,环境恶劣,外有不明威胁。
巴图将断剑收回腰间,感受着那残留的微弱暖意。他站起身,走到洞口,透过石块的缝隙,望向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荒凉的古河道。
“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背对着同伴,声音沉稳地响起,“阿土的手臂需要更好的治疗,柳姑娘的内伤也需要药物调理,苏姑娘需要安全的环境静养。我们……需要去沙巴克。”
“沙巴克?”阿木一惊,“队长,刚才那号角声……沙巴克可能出乱子了!”
“正因为可能出乱子,我们才有机会。”巴图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老兵特有的冷静和算计,“乱局之中,鱼龙混杂,反而容易隐藏。沙巴克有最好的黑市和草药商人,只要我们能混进去,找到药的机会就大得多。而且……”他顿了顿,“我们需要弄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盟重怎么样了?影月教团有什么动作?沙巴克的号角声意味着什么?这些信息,对我们至关重要。”
“可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走过去至少要两三天,路上还可能遇到流寇、怪物……”阿土虚弱地说。
巴图的目光落在腰间温热的断剑上,又看了看苏晚雪怀中那微弱却顽强的光点。
“我们不走大路。”他指向洞口外,“沿着这条古河道向下游走。地图上显示,这条古河道最终会汇入‘毒蛇山谷’边缘的一条季节性河流。虽然危险,但足够隐蔽,也能避开大部分主干道上的眼线和关卡。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废弃的村落或猎户小屋,获得补给。”
“毒蛇山谷……”阿木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以出产剧毒蛇类和危险怪物闻名的地方。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巴图斩钉截铁,“休息两个时辰,等天色再暗一些,我们就出发。阿木,你注意警戒。阿土,抓紧时间休息。柳姑娘,你也尽量保存体力。”
他重新坐回苏晚雪身边,将手轻轻放在她额头。体温正常,呼吸平稳。他低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昏迷中的人听:“坚持住,苏姑娘。林兄弟在等你,我们都在。沙巴克……或许能找到让你醒来的办法。”
洞穴外,寒风呜咽。遥远的沙巴克方向,那苍凉的号角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但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比寒风更加凛冽地,弥漫在这片荒原之上。
他们的逃亡暂告段落,但真正的求生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沙巴克——那座混乱与机遇并存的佣兵之城,正如同潜伏在迷雾中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