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能遇到,何尝不是三生有幸!”她声音低了下去:
“我本草木精灵,生于荒野,长于风雨,开智已是侥幸。无人指引,无路可循。
吞吐日月,进展微乎其微;稍有不慎,便被虫噬兽啃,雷劈火烧。
小蛟虽笨,却能护我根系安宁,予我血食残渣、修士残元……这力量,这进境,实实在在,触手可及。”
她抬起头,眼中有泪光闪铄:“哥哥,你知道百年孤寂,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枯萎、或被摧毁,自己却只能缓慢蠕动根系,一点点积累那微不足道的灵气,是什么滋味吗?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人类来去自如,登山踏水,逍遥天地,自己却连离开出生地百丈都做不到的绝望吗?”
苏婉儿惨然一笑,“这世道,好人难活,善妖更是稀罕。
婉儿也曾想过清修,可一次山火,差点将我本体焚尽;一次洪水,几乎将我根系泡烂……若无小蛟驱赶其他精怪、控制水势,我早已不存在了。
哥哥,你教我,除了力量,还有什么能在这世间存身?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妖在世间,何尝不是一样。我这精怪,灵机充沛,也是大补,多少人、妖、鬼、怪窥伺?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唯有力量,真实不虚!
而我,恰恰就没有力量……”
“妖言惑众,鬼话连篇!”
陆少渊屈指,轻弹。
“锵——!”
这一次,栖凤剑出鞘!
一道金虹,快逾闪电,瞬间贯穿苏婉儿的躯体。
“不——!!!”
苏婉儿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哀鸣。
那道凝练的金光在她内核处轰然爆发!
苏婉儿娇躯迅速干瘪、枯萎,形容枯槁,面目灰败,再无半分生机与魅惑。
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一个前后贯穿的窟窿。
“这就是……真正的……力量……啊!哥哥……真是……不解风情……”
她喃喃着,眼神涣散,最后看了陆少渊一眼,那一眼中,竟奇异地带了一丝解脱。
下一刻。
“噗……”
如同轻风吹散蒲公英,又如沙堡倾复。
苏婉儿的身体化为无数细微的、闪铄着淡淡白芒的光点,纷纷扬扬,洒落在地,旋即彻底湮灭无形,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唯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缕极浓郁的茉莉花香,很快也被破庙外的夜风吹散,再无痕迹。
那杯被她精心炮制的茉莉花茶,连同茶杯,也在剑气激荡中化为齑粉。
篝火“噼啪”跳动了一下,火光重新稳定地照亮偏殿。
墙壁上狂舞的花影消失无踪,斑驳依旧。
一切重归寂静。
陆少渊收剑归鞘,动作行云流水。
“尘归尘,土归土。邪念不息,斩妖不止。”
“若以慈悲看世人,众生皆苦;若以因果看世人,皆有定数。
你的作为,当得起现在的结果!”
“哥哥?好茶!”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破庙内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温热的灰烬。
陆少渊推开破门,踏入沾满晨露的荒野。
昨夜香艳与杀伐并存的痕迹已了无踪影,唯有残破的庙中,一缕茉莉香气。
辨明方向,青衫微扬,陆少渊运足轻功赶路。山峦倒退,林木飞驰,官道上的零星行人只觉身侧一道青影闪过,再凝神看时,早已无踪。
归心似箭。
一日后,金华府地界,郭北县。
相较于记忆中,县境似乎更显萧索了几分。
官道两旁,农田荒芜不少,偶尔可见废弃的屋舍,路有饿殍,野草丛生。
“世道,更乱了!”陆少渊叹了口气,脚步却不停,直奔郭北县下属的蒙特内哥罗镇。
蒙特内哥罗镇位于郭北县西,背靠蒙特内哥罗,故名。
镇子不大,镇口处挂着十几个风干的骷髅头,有些还是他离开时挂上的,一年时间不见,居然还在。
进了镇子,他的样貌早就被熟记,民风瞬间淳朴起来。
偷盗的收手,抢劫的收刀,一个个村民脸上都带起和善的笑容。
“陆爷回来啦!”
“陆爷好!”
“陆爷回来啦,咱们蒙特内哥罗镇就有天啦!”
“陆爷,早!”
陆少渊对此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半条长街,来到自家忘忧酒馆。
这里又修了一修,酒馆门窗洁净,虽显陈旧,却无破败之感。
此时尚未到午时饭点,馆内客人寥寥。熟悉的酒香混合着些许米粮的气息,从门内悠悠飘出。
陆少渊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抬步走了进去。
柜台后,一个穿着干净长褂、约莫二十四五的年轻书生正低头打着算盘,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核对帐目。
听到脚步声,书生头也未抬,习惯性地招呼道:“客官里面请,吃酒还是住店?还有新到的……”
话未说完,他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站在门口那道青衫负剑的身影时,陈明允拨弄算盘的手指猛地一顿,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惊喜。
“东……东家?”他声音都拔高了些,险些碰翻了手边的砚台。
陆少渊微微一笑,走到柜台前,屈指在光洁的台面上轻轻敲了敲:
“明允,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酒馆打理得不错。”
陈明允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从柜台后绕出,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地搓着手:
“先生,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去大半年,音信全无,小生……小生真怕您……”
他眼圈都有些发红,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连忙侧身引路,“东家快请后边歇息,我给您沏壶好茶!”
“不急。”
陆少渊摆摆手,目光在酒馆内扫视一圈。
桌椅整洁,地面干净。
看来陈明允确实是用心了。
“你先忙着,我自去后面。”
陆少渊说着,便向后院走去。这酒馆前堂待客,后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天井,连着两间厢房和厨房,是他偶尔落脚之处。
“哎,好,好!东家您先歇着,我这就让人烧水!”
陈明允连声应着,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陆少渊推开自己那间厢房的门。屋内陈设简单依旧,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床铺上的被褥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在那张硬木椅上坐下,背上的栖凤剑轻轻靠在一旁。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悄然漫上心头。
这感觉,与江涛剑气、荒野妖氛截然不同。
不多时,陈明允亲自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进来,上面是一壶热气袅袅的茶,两只白瓷杯,还有一小碟刚炒好的坚果。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和干净布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