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奶车清脆的铃声还在巷口悠长地回荡，余音未散。陈砚舟刚把那张写着“替我爸道谢”的外卖订单，折好，放进灶台旁那个用来存放重要纸条和备忘的铁皮盒子里，门外就陡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嚷声。
一群人，大约七八个，堵在了餐馆门口，把本就狭窄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衣着光鲜，与平日排队的食客或学生截然不同，手里都拿着用红布郑重包裹起来、或装在精致礼盒中的册子，脸上混杂着兴奋、急切和一种理直气壮的神色。有人正用力拍打着玻璃门，高声嚷嚷着要进来。
“陈师傅！我们是来兑现预约的！”一个梳着油头、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嗓门最大，“您亲笔签名赠送的‘祖传限量菜谱’，附带了本月特供私宴的席位！白纸黑字，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对啊！我们可都是真金白银……咳，是诚心诚意来的！”旁边一个穿着昂贵套裙、拎着名牌包的女人帮腔，刻意避开了某个词，但眼神里的算计藏不住。
陈砚舟没动，也没立刻开门。他站在门内，隔着玻璃，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张张陌生的、情绪亢奋的脸。有人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有人手心在裤缝上无意识地蹭着汗；那个戴金表的油头男人，当旁边有人小声问他菜谱里“安神笋干汤”的出处时，他支吾了半天，连大概在第几章都说不清楚。
陈砚舟只对着门外，清晰地问了一句：“谁，卖给你们的？”
喧闹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一滞。
没人回答。只有面面相觑和几声尴尬的咳嗽。
陈砚舟不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他从柜台抽屉里拿出那本厚重的、牛皮封面的手写登记本——所有正式赠送、交换或特别许可的记录都在上面。他快速翻阅了近三个月的条目，一行行仔细看过。没有，一条相关的记录都没有。
他合上本子，走到后厨稍微安静些的角落，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通话很短，他声音压得很低，只说了几句便挂断。
十分钟后，沈君瑶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她今天没穿警服，一身简单的浅蓝色牛仔裤配白色棉质衬衫，手腕上习惯性地挂着她那支特制的银色战术笔。她没有立刻走向喧闹的中心，而是像普通路人一样，慢悠悠地踱到人群后面，仰起头，假装认真看着墙上贴着的今日菜单和告示。
那个拎着名牌包的女人此刻正被几个人围着，得意地展示着她那本“签名菜谱”。烫金的封皮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里面果然有毛笔签名，字迹看起来颇有风骨，落款是陈砚舟的名字。
沈君瑶状似好奇地凑了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哟，这签名，真地道。大姐，您是怎么拿到陈师傅亲笔签名的菜谱的？可真让人羡慕。”
女人见有人搭话，还是个气质清爽的年轻姑娘，虚荣心更盛，顺手就把册子递了过来：“可不是嘛！费了不少心思呢！你看看，这墨色，这笔锋……”
沈君瑶接过菜谱，没有急着翻看，而是用指尖轻轻抚过签名边缘。同时，她手腕上那支银色战术笔的笔帽被她极快地拧开又合上，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红光从笔尖闪过，扫过签名区域。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墨迹光谱分析……”她侧过身，用只有极近才能听到的音量，对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附近的陈砚舟低声道，“成分和首长题写‘医厨圣手’时用的特供松烟墨，相似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五。这种墨料的配方和原料渠道受严格管控，私人作坊根本不可能获得。”
她合上册子，脸上的笑容收敛，眼神变得锐利。她直接走到陈砚舟身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前排几个人听清：“假的。而且不止这一本，是一批。有人用高仿技术批量生产，目标明确。”
陈砚舟点了点头。他其实早看出端倪。那些签名乍看颇有气势，但过于规整划一，缺少真正手写时随心境变化的细微顿挫和气息连贯，更像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字体模板，用机器印上去的。他在金融公司做过多年风控，见过太多类似的把戏——把某种稀缺的“信任”或“资格”包装成看似独一无二的“资产”，然后利用信息差和人们的投机心理，层层加价，转手倒卖，美其名曰“稀缺资源证券化”。只是没想到，这种套路有一天会用到自己头上，用到这几本薄薄的、承载着心意的菜谱上。
“查源头。”他言简意赅。
沈君瑶立刻行动。她避开人群，绕到餐馆后巷，调取了近一周所有相关时段的监控录像。快进，定格，回放……画面里，连续几天，都是凌晨三点左右，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老旧面包车，会准时停在巷尾最阴暗的角落。一个戴着压低鸭舌帽、穿着普通工装外套的司机下车，从车厢里搬下一个个沉重的纸箱，然后迅速分发给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些人接过东西，塞进随身的大包，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而第二天，这些人，或者与他们特征相似的人，就会举着所谓的“签名菜谱”，出现在餐馆门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沈君瑶将关键片段和车牌（尽管很可能是假的）信息打包，加密传回警局技术侦查科，请求立即进行ai笔迹深度比对和车辆轨迹追踪。
不到两个小时，初步结果反馈回来：所有收缴和监控中出现的“签名”，经ai多维度特征分析，均出自同一套高仿毛笔字算法模型。只是每份在笔画粗细、墨色浓淡上做了随机微调，试图规避简单的识别系统。而那辆灰色面包车，最后一次被捕捉到的有效轨迹，消失在城南一片老工业区。
伪造窝点的大致范围，被锁定在城南一个濒临倒闭的老印刷厂附近。
陈砚舟听着沈君瑶简短的汇报，手里正揉着一团准备做面条的面团。他没有急着冲出去揭穿，也没有愤怒地驱赶门口那些举着假货的人。他知道，这群人里，有纯粹花了冤枉钱、做着“特权梦”的受害者；有半信半疑、被裹挟而来的跟风者；也可能有别有用心的试探者。当场撕破脸，激烈对抗，或许能清静一时，但只会让谣言传播得更快，让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对他产生怀疑和疏离。
他让店员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贴出了一张新的、措辞明确的告示：
郑重声明
近期市面上出现所谓本人“亲笔签名菜谱”及附带“特供私宴席位”等虚假信息，均非本店及本人官方发放或授权。此类物品系伪造，请广大顾客切勿轻信，以免蒙受损失。
即日起，本店推出“七日诚意回馈”活动：连续七日，每日首单用餐顾客（限堂食），可享受免费用餐资格。资格通过店内系统自动随机分配产生，每日凌晨公布。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预约、转让、代排及第三方中介。
特此公告。
心味餐馆 陈砚舟
落款日期是当天。
没人知道这个“店内系统”具体是什么，听起来有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实际上，所谓的“系统”，朴素得近乎原始。陈砚舟准备了三十张大小相同的白色纸条，用毛笔工整地写上一到三十的编号。他将这些纸条仔细折好，放进厨房里那个平时用来腌菜、有些年头的老陶瓮里。盖上瓮盖，双手捧起，郑重其事地摇晃几下，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然后，在次日清晨五点，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会亲手打开瓮盖，探入一只手，闭着眼，从一堆纸条中随机抽出一张。展开，将上面的编号，用粉笔，清清楚楚地写在门口那块小黑板的正中央。
谁的名字或身份能与这个编号对应上（他心中自有一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基于近期真实互动和需求的隐晦记录），谁就是当天那个幸运的、可以免费用餐的“首单客”。
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瞬间炸开，但很快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沉淀下来。
门口举着假菜谱、吵吵嚷嚷要求“兑现”的人群，明显安静了一些。许多人面面相觑，看着那张措辞强硬、且提供了新“出路”的告示，脸上兴奋的红潮褪去，换上了犹疑和观望。
然而，与此同时，网络上的暗流开始汹涌。
某个本地生活论坛，悄无声息地冒出了一个热帖：
《“医厨圣手”金字招牌背后：连首长题字都能高仿，这家店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跟帖迅速垒高：
“早就觉得邪乎，吃个饭搞得跟朝圣一样。”
“是不是不认识人，不搞点‘内部关系’，就永远排不上队？”
“下次去是不是得先找黄牛买‘摇号攻略’和‘内部通道票’啊？”
质疑、揣测、甚至带着酸意的嘲讽，如同蔓延的藤蔓，悄悄缠上了“心味餐馆”这个名字。
陈砚舟没有登录任何社交平台，也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进行“公关”或“辟谣”。他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照常凌晨起床，检查食材，生火，熬汤，揉面。店门准时打开，接待拿着真实编号纸条（或被他默默认可）的客人，也接待寻常的食客。只是门口多了一道检查的步骤，多了一块写着数字的黑板，和几个负责维持基本秩序的、神色严肃的年轻店员（其中两个是许铮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话少但靠谱的生面孔）。
他知道，空洞的声明抵挡不住蓄意编织的谣言。真正能破局的，不是辩解，而是让造假者自己慌乱，露出马脚。
当晚，九点刚过，城市华灯初上，夜晚的喧嚣尚未达到顶峰。
所有在警方那里挂了号、以及通过监控和行为模式锁定的、持有或传播假菜谱的核心人员，他们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刻，突兀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乱七八糟的数字，或者干脆是“未知号码”。疑惑地接通后，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语调平直、毫无感情色彩的机械合成女声：
“通知：您预订的‘牢饭套餐’，已安排配送。预计明天送达，请保持通讯畅通，并准时赴约。重复，请准时赴约。”
“嘟——嘟——嘟——”
电话挂断，只剩忙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拿着手机的人，无论是正在酒桌上吹嘘的，还是在电脑前研究明天如何继续“推销”的，此刻全都僵在了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擂鼓般的心跳声。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色最黑的时候。
警方调集人手，突袭了位于城南老工业区的那家废弃印刷厂。行动迅捷，破门而入时，里面的人还在忙碌。
现场查获了三台经过改装的、专门用于模仿毛笔笔触和墨色渲染的高精度ai绘图机，一套小型但精密的仿古墨料提炼与调配装置，以及堆积如山的、已经制作完成或尚未完工的假菜谱，粗算超过五百份。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制剂和印刷油墨的混合气味。
主犯是个四十岁出头、头发凌乱、戴着厚厚眼镜的男人，被捕时，他正蹲在一台机器前，紧张地调试着参数，打印纸上，又一个“陈砚舟”的签名即将成型。面对突然出现的警察，他先是茫然，随即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尖声叫嚷：“我们没违法！这就是做个高端纪念品！模仿名人签名怎么了？谁规定不能模仿了？你们这是侵犯创意产业！”
带队的老刑警走上前，拿起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墨迹未干的“签名”，对着灯光看了看，又瞥了一眼旁边桌上几个贴着标签的墨水瓶，冷笑一声：“纪念品？用市局档案室备案的、专用于重要文书防伪的特供松烟墨配方（尽管是劣化仿制），还私自仿造了政府关联人物签名的专用防伪水印纹路？你这‘创意’，挺刑啊。”
男人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更让他和同伙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是，随后他们得知，昨晚那通让人心惊胆战的“牢饭套餐”通知电话，并非来自什么黑客或神秘势力，而是警方技术侦查科在确认其违法事实后，利用合法的语音合成与批量外呼系统，发送的“案情告知与传唤提醒”。程序上完全合规，效果上……堪比精准的心理震慑导弹。
新闻很快见诸报端和本地电视台。虽然细节未完全披露，但“伪造‘医厨圣手’签名菜谱诈骗团伙被端”“高科技仿冒盯上餐饮非遗”等标题已足够吸引眼球。
社交媒体再次被点燃，风向彻底逆转。
全网玩起了梗：
“急！在线等！我订的‘牢饭套餐’发货到哪了？能选菜吗？”
“等我凑齐十本假菜谱，能不能合成一本真的，或者换顿‘狱友联名款’牢桌宴？”
“建议黄牛行业与时俱进，开发新品：‘看守所住宿体验券’+‘与诈骗犯狱友合影留念’。”
讽刺、调侃、戏谑的评论铺天盖地，反而将之前那些阴阳怪气的质疑压得不见踪影。大众的情绪在一种荒诞的幽默感中得到了释放，也对试图利用“心味”行骗的行为，表达了最直接的鄙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沈君瑶又来了。她没进店，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餐馆门外那面被清理干净、但依稀还能看出一点旧日痕迹的墙壁上，她亲手贴上了一张盖着公安局鲜红印章和警徽标识的《官方防伪说明告示》。告示上明确列出了目前“心味餐馆”唯一被认可的官方活动（即七日摇号免单），并详细说明了参与方式与监督渠道，最下面附上了警方的监督举报电话。
贴完后，她退后两步看了看，确保贴得端正。转身准备离开时，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厨房那扇开着的窗户。
陈砚舟正在里面揉面。午后的阳光斜射入窗，照亮了他半个身子。面粉的粉尘在光柱中飞舞，像细碎的星屑。他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沾着点点白色。灶台上的大锅里，笋干和排骨在汤中沉沉浮浮，发出持续而安稳的“咕嘟”声。蒸汽氤氲，模糊了他一部分侧影。
他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与沈君瑶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但肯定地点了下头。
沈君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同样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她利落地转身，双手插进牛仔裤兜里，迈着干脆的步伐，很快消失在巷口拐角。
门口的人群，肉眼可见地稀疏了不少。那些曾经举着烫金假菜谱、气势汹汹要求“特权”的面孔，再也没有出现过。偶尔还有一两个看起来像是真心好奇或确实需要帮助的人，会凑到黑板前，仔细阅读摇号规则和警方告示，然后低声向店员询问细节，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试探性的尊重。
陈砚舟将新蒸好的一屉笋干鲜肉汤饺端出来，小心地放入保温柜的顶层。这是为今天那个尚未出现的、持有“十七号”纸条的“首单客”准备的。他看了一眼黑板上那个白色的粉笔数字“17”，又回头看了看灶台边那个沉默的、肚皮滚圆的老陶瓮。
里面，还静静地躺着二十多张未被抽中的纸条，折叠着，拥挤着，等待着属于它们的那一天。
他心里明镜似的。只要“心味”还在，只要这炉火一日不熄，只要还有人愿意为了一口安心饭而来，那些试图走捷径的、炒作的、蹭名气的、甚至想把他拉下“神坛”再踩上几脚的力量，就不会真正消失。他们会像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来，变换着各种形态和名目。
但他也无比清楚。规矩立在那里，像灶台一样结实。火在锅里燃着，像日子一样平常。饭一口一口地做，像承诺一样实在。只要这些根本的东西不乱，不歪，不灭，那些嗡嗡作响的飞虫，就终究只是背景杂音，撼动不了这座小小堡垒的根基。
他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哗哗流下，冲过他沾满面粉的双手，指缝间泛起白色的泡沫。他仔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净，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然后用挂在墙上的干净毛巾擦干。水珠被吸走，手掌恢复了干燥清爽。
他重新系紧腰间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带子在身后打了个结实平整的结。走到灶前，伸手试了试铁锅的温度。
正好。
他从旁边的竹篮里抓起一大把嫩绿的、还带着水珠的小白菜，手腕一抖，菜叶悉数落入滚热的油锅中。
“刺啦——！”
一声热烈而欢快的爆响，油花微溅，热气升腾。青菜特有的清新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混合着油香，充盈了小小的厨房。
他的右手稳稳握住锅铲，手腕用力，锅铲贴着锅底，果断而流畅地一翻。翠绿的菜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均匀地翻了个身，接触热油的一面变成了更深的墨绿，另一面则保持着鲜亮的嫩绿。
一下，又一下。锅铲与铁锅碰撞，发出有节奏的、令人安心的金属刮擦声。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亮，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擦拭得锃亮的不锈钢灶台边缘，反射出一道耀眼而笔直的光带，像一把无形的尺，丈量着厨房里的烟火与时光。
就在这锅青菜即将出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成群结队的喧哗，也不是迟疑的徘徊。是清晰的、单独的、带着一点犹豫但终究靠近的脚步声。
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穿着普通连帽衫和牛仔裤的年轻人，停在了餐馆门口。他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屏幕亮着，似乎正在对照什么。他先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空荡荡的匾额位置（新匾尚未制作），又看了看墙上贴着的警方告示和今日黑板上的数字“17”，最后，目光投向厨房窗口内那个正在翻炒的背影。
年轻人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提高了点声音，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朝着里面问：
“请问……今天，是谁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