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像稀释的牛奶,吝啬地渗进小巷。陈砚舟推开餐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门槛发出惯常的“吱呀”声。他一只脚刚踏出去,脚尖就碰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不是石头。
他低下头。
地上散落着一摊碎片,在晨光里泛着刺眼的不协调的光泽。那是昨天还高悬在门楣上的“医厨圣手”牌匾。此刻,它已经粉身碎骨。上好的红木被暴力砸开,断面参差不齐,像狰狞的獠牙。原本鎏金的四个大字,金箔被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灰暗的底漆,“医”字少了一撇,“手”字断成了两截。墙上,新鲜的、暗红色的喷漆张牙舞爪地喷着四个更大的字:伪神当诛。
空气里还残留着劣质喷漆和木头碎屑混合的刺鼻气味。
陈砚舟站在门口,盯着那一地狼藉看了几秒钟。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惊怒交加,也没有痛心疾首。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晨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没梳妥帖的头发。
他没回头喊人,也没立刻拿出手机报警。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是熬夜后身体自然的僵硬。他开始一片一片地捡那些碎片。碎片边缘锋利,他捡得很小心,指尖拂过木茬和残存的金粉。有些碎片比较大,能看出原本的纹路和漆色;有些已经碎成了渣,混在尘土里。
当他捡起靠近中心位置、还算完整的一块碎片时,指尖无意中擦过断裂面的夹层,触感有些异样——不是实木的质感,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没有立刻去抠挖查看,只是用拇指在那处略微凸起的地方轻轻按了按。然后,他神色如常地将这块碎片单独拎出来,没有多看,随手放进了身上那件旧围裙的大口袋里。
接着,他站起身,走回店里。片刻后,他拎出一把半旧的竹扫帚和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桶里接了半桶清水,他往水里倒了些去污粉,用扫帚柄搅了搅。
回到门口,他开始清扫。先将大块的碎片扫到一边,堆成一小堆。然后泼水,用扫帚蘸着水,用力擦洗地上和墙上那刺眼的红漆。红漆还没干透,被水一冲,晕开成一片片淡红色的污迹,在地上打着旋,像稀释的血。
他弯着腰,擦得很用力,也很仔细,仿佛只是在做每日开门前最普通的清扫。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滑下。昨夜,他守着那盘饺子,几乎没合眼,直到凌晨两点多,蒸箱的保温灯都暗了。此刻身体叫嚣着疲惫,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沉稳,没有丝毫颤抖或急躁。
刚把门口大片的污迹清理得差不多,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巷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阿阮跑了过来。她今天梳着两条俏皮的马尾辫,随着跑动一甩一甩,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敲击着石板路,发出“嗒嗒”的脆响。她手里永远攥着那枚古旧的铜铃铛,跑动时铃铛却不怎么响,只有握在她手里时才偶尔发出清越的声音。
她一口气冲到餐馆门口,猛地刹住脚步。目光先是飞快地扫过地上那堆显眼的碎片和墙上尚未完全擦净的红漆痕迹,小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平时总是带着天真笑意、仿佛不谙世事的圆眼睛,此刻眯了起来,里面闪过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锐利的光。
“三个小时前,”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平时那种带着软糯尾音的调子,而是清晰、快速,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城西地下钱庄,有人分三次取现,共计八万。取款人身份、监控录像与昨夜袭击者的特征初步匹配。资金流出路径经过三个跳转账户,但最终指向同一个境外ip段——典型的职业打手结算模式。”
她语速很快,却条理分明:“我已经通过车牌碎片和沿途交通监控,锁定了他们当前的大致活动范围。”
陈砚舟拧干手里脏了的抹布,直起身看向她,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问:“你查到了?”
阿阮没说话,直接从她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超薄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了几下,调出一张城市地图。地图上,几条蜿蜒的街道被高亮标出,最终三条红线在一个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加油站图标处交汇、停止。
“他们准备往西南边境方向逃。”阿阮的手指点了点那个加油站图标,屏幕放大,显示出加油站周边模糊的街景,“车是偷来的,已经在那里加满了油。但是,”她抬起小脸,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我刚才用最高权限密钥,给央行反洗钱与支付风控系统的值班主管发了加密封装预警。三小时后——不,现在只剩两小时四十七分钟——他们名下以及所有关联的可追踪账户,包括第三方支付平台,都会因为‘异常高频大额取现及疑似涉黑资金流动’被自动触发永久性冻结。到时候,他们别说加油吃饭,就连在路边便利店买瓶矿泉水,刷卡都会显示‘交易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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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起平板,重新背好小书包,抬头看着陈砚舟,眼神里的冷意褪去一些,但依旧坚定:“陈叔,这次你不用动手,也不用烦心。我来处理。”
陈砚舟看着她。这个平时总在店里蹦蹦跳跳,缠着宋小满要糖吃,喜欢摆弄她那些稀奇古怪小玩意的女孩,此刻站得笔直,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巨大能量和决断力。他知道阿阮的背景不简单,她那些“小玩意”和“电脑技术”远非寻常,但如此直接、高效、且带着某种冰冷规则力量的反制,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展露。
沉默了几秒,他点了点头。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阿阮却摇了摇头,马尾辫跟着晃动:“不用谢我。有些人,”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块最大的、还残留着“手”字半边的匾额碎片,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不配吃你做的饭,也不配碰你的东西。”
就在这时,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两辆警车一前一后,闪着红蓝警灯,停在了巷口。几名警察迅速下车,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警员。他们看到门口的情况,立刻开始勘查现场,拉起简易的警戒线。
那位老警员经验丰富,他蹲在那一堆碎片旁,戴着手套,仔细翻检着。忽然,他的手在一大片厚重的、带着匾额边缘雕花的位置停住了。他皱了皱眉,用手指在那处夹层位置摸索了几下,然后稍稍用力——
“咔哒。”
一小块看似完整的木片被他小心地撬开,露出了下面一个用透明防水塑料袋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
老警员将袋子取出来,对着光看了看。袋子里是一张对折起来的、已经严重泛黄的硬纸证件。他小心地打开塑料袋,取出证件,展开。
证件上的照片是一个穿着旧式白色厨师服、面容端正坚毅的年轻人,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样式古朴的徽章。照片下方,是清晰的打印体姓名和职称:
陈建国
一级中式烹调师
老警员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陈砚舟,又低头看了看证件,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敬意。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陈建国,一级中式烹调师资格证。发证日期……嚯,三十多年前了。”
陈砚舟走过去,从老警员手中接过那张被妥善保存了三十多年、依旧平整的证件。防水袋密封得极好,纸张没有受潮,字迹和照片都清晰如昨。他的指腹,很轻、很慢地抚过照片上父亲年轻而认真的脸庞。昨晚灶台前长久的寂静,蒸箱里那盘无人动过的饺子,此刻仿佛都有了另一重注解。
原来,那块首长亲自命人送来、替换旧匾的“医厨圣手”,并非简单的褒奖或象征。它在制作时,就被悄悄嵌入了这个。这是一种沉甸甸的承认,也是一份迟来了太久、被以这种方式郑重归还的……传承。
围观的人群不知不觉多了起来。早起买菜的街坊、路过的行人、甚至还有被警灯吸引来的附近商户。有人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不时亮起。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快看!匾里头藏着老证!”
“我就说嘛,没点真东西,能惊动上头?”
“陈建国……是原来‘味耕堂’那位吧?听说手艺是祖传的……”
“难怪了……这是根正苗红啊!”
阿阮依旧站在陈砚舟旁边,手里平板屏幕的微光映亮她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她盯着屏幕,忽然低声说:“资金流预警已确认接收。三……不,两人正在加油站旁边的快餐店门口来回转悠,看起来很焦躁。没有现金,电子支付全部失效,他们连瓶水都买不起了。按照这个进度,用不着等到边境,很快就会有巡逻警车‘恰好’经过那里。”
陈砚舟将父亲的证件小心地对折好,没有放回防水袋,而是直接塞进了自己衬衫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布料传来证件硬挺的触感。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望向了斜对面屋檐下那个不起眼的、伪装成路灯装饰的球形监控摄像头。
几乎在他目光落定的同时,那个球机镜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他的方向转动了一下,焦距似乎也有所调整,就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瞬。
他知道这目光来自哪里。乔振海现在自顾不暇,赵德利还在扮演他的“顾问”角色,只有王虎那些残存的、如同无头苍蝇般又恨又怕的手下,才干得出这种粗暴又愚蠢的泄愤举动。但这手法……太糙了,透着股不管不顾的疯狂劲儿,不像是王虎那种老狐狸深思熟虑后的手笔。倒更像是……有人趁机煽风点火,想借这把拙劣的刀,彻底把他这个新立的“靶子”从高处拽下来,摔进泥里。
一阵晨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凉意,卷起地上几张没扫净的碎纸片和木屑,打着旋儿。那七只不知何时又聚拢过来的流浪猫,此刻安静地蹲在厨房排气口下方的老位置上,一字排开。它们没有像往常那样互相舔毛或打闹,只是齐刷刷地抬着头,琥珀色的、绿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餐馆门口,望着陈砚舟,望着那一地碎片和忙碌的警察。不叫,也不躲,姿态里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它们小小的动物本能已经感知到,这片领地最危险的风暴已经过去,或者……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
阿阮将平板电脑塞回背包,顺手拿起一直攥在手里的铜铃铛,轻轻地、有节奏地摇了一下。
“叮铃——”
铃声清脆、短促,在清晨的嘈杂中异常清晰,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
“我走了,陈叔。”她把铃铛也收好,拍了拍小书包,“你好好做饭就行。外面这些破事,脏手。”
说完,她转过身,迈开穿着小皮鞋的脚,啪嗒啪嗒地踩过地上未干的水渍,向巷口走去。走到巷子与大街交汇的拐角处时,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餐馆方向,提高了一点声音,确保陈砚舟能听见:
“对了,那个加油站的内部监控和周边三个交通探头的实时画面,我也暂时接管了。他们逃不掉的,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话音落下,她小小的身影便拐过墙角,消失在渐亮的天光与街市的背景音中。
大约半小时后,警用对讲机里传来呼叫。老警员接听后,点了点头,指挥同事收队。离开前,他们带走了那三个在城郊加油站附近被巡逻警车“例行盘查”时发现形迹可疑、且无法说明巨额现金来源及出行目的的男人。三人被反铐着手,押上警车时,个个灰头土脸,神情萎靡。其中一个剃着板寸、眼神凶悍的男人被押过餐馆门口时,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陈砚舟一眼,嘴里不清不楚地咒骂了一句什么。走在他后面的一个瘦子则始终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第三个,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黄毛,走到警车边时,不知是腿软还是故意,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体筛糠似的抖,头埋得低低的,再也没抬起来。
没有人去扶他。警察面无表情地将他架了起来,塞进车里。
警车鸣着笛开走了。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巷子里恢复了清晨应有的、带着些许凉意的宁静。
陈砚舟依旧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身后,原本悬挂牌匾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颜色略新的方形框架,突兀地留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个被强行剜去的伤疤。初升的阳光越爬越高,终于斜斜地照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将他半明半暗地分割开。
他左手手腕上,那枚旧银勺腕饰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小片耀眼的光斑,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光斑游移,正好打在一旁空白的墙面上,晃晃悠悠,像一个沉默的、跳动着的句点。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静静立在灶台边的蒸箱。箱体指示灯早已熄灭。里面,那一盘留给某个可能归来之人的饺子,此刻想必早已彻底凉透,失去了所有蒸汽和香气。他没去打开查看,也没有将它端出来处理掉的打算。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如同一个未完成的约定,一个沉默的守望。
那只受伤后腿被许铮包扎过的三花母猫,不知何时轻轻跳上了最低的一级台阶,在陈砚舟脚边寻了块干燥的地方,慢悠悠地趴了下来,将脑袋搁在前爪上。其余六只猫见状,也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慢慢靠近,围着三花猫,或坐或趴,自然地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圈。它们大多闭上了眼睛,只有耳朵尖偶尔敏感地抖动一下,捕捉着巷子里最细微的风吹草动。
陈砚舟弯下腰,伸出手,用指背很轻地、慢慢地捋了捋三花猫光滑的脊背。猫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它睁开琥珀色的眼睛,仰头看了陈砚舟一眼,那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依赖。看了两秒,它又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满足的呼噜声。
远处,送奶车“叮铃叮铃”的铃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规律地响着,是这座城市苏醒过程中最平凡也最恒定的背景音之一。旗杆上不知谁家晾晒的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陈砚舟直起身,将一直插在围裙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块藏有卡片的碎片边缘,毛刺扎着皮肤,带来清晰而微小的刺痛感。
他没有把碎片拿出来查看。只是五指收拢,将它更紧地、更用力地攥在了掌心。碎片的棱角抵着皮肉,那痛感真实而具体。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和慌乱的奔跑脚步声。
一个穿着某平台亮黄色外卖制服、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份打印单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顺着年轻的脸庞往下淌,在晨光里亮晶晶的。他跑到餐馆门口,猛地刹住,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目光急切地扫过门牌,又看向站在台阶上的陈砚舟。
“请、请问……”他上气不接下气,举起手里屏幕还亮着的手机,“这、这里……是‘心味餐馆’吗?”
陈砚舟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年轻人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他抹了把汗,语速飞快地说:“我、我接到一个加急跑腿订单。客户指定要、要一碗‘安神笋干汤’,必须送到市立医院住院部三楼的重症监护室门口。”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备注,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困惑和郑重,“备注……备注栏里只写了一句:‘替我爸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