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刚刚斜斜地探进店里,在水泥地上铺开一片薄薄的金黄。玻璃门上,先前那些皮鞋的影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淡淡的轮廓还印在那儿。
陈砚舟正低着头,目光落在摊开的菜单草稿上。铅笔尖悬在刚刚写下的“清心汤”三个字上方,墨迹未干。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食客那种随意或期待的步调,而是带着某种公事公办的、规整的节奏。门被推开,铜铃轻响。
三个人走了进来。
都穿着熨帖的、颜色保守的制服,手里拎着款式统一的黑色公文包,胸前挂着带照片和单位名称的工作牌。为首的是一位戴着细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面容白净,神色严肃。他走到柜台前,站定,目光先扫视了一圈店内陈设,才落在陈砚舟身上。
“陈砚舟师傅,您好。我们是市文化局非遗保护办公室的。”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公文式的清晰,“经过初步评审,‘心味餐馆’的经营模式与技艺传承,已列入本年度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候选单位名单。今天,我们专程过来,与您对接,落实相关的场地保护与升级改造方案。”
陈砚舟放下手里的铅笔,笔杆与木质柜台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
站在眼镜男人左手边、一个稍显年轻的官员立刻翻开手里的文件夹,抽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复印件,向前推了推:“根据《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实施规范》的最新要求,以及我市消防、卫生部门的联合指导意见,您店内目前使用的这种老式砖砌柴火灶,”他指了指厨房方向,“属于明火作业,存在较大安全隐患,且难以符合现代餐饮卫生的标准化流程。按照规定,必须进行拆除改造,更换为符合国家标准的全电厨房设备。相关的设计图纸和施工方案我们已经备好,施工队”他顿了顿,目光瞥向门外,“已经在外面待命了。”
第三个人,一个面相更敦厚些的中年人,适时地补充道,语气试图显得缓和一些:“陈师傅,请您理解,这是标准流程,不是针对您个人或您的店。所有申报非遗保护的单位,在硬件设施上,都需要达到统一的基础规范。这是为了长远保护和发展考虑。”
陈砚舟慢慢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也没有回应那些“规定”和“流程”。他绕过柜台,走到那口被岁月熏染得乌黑发亮的老灶台边。灶台静静地立在那里,砖缝里还嵌着昨天和面时不小心溅上去的、已经干涸的一点面粉渣子。他伸出手,掌心贴上灶沿。砖面粗糙,带着一夜冷却后残余的、极其细微的温意,仿佛这灶台本身也有呼吸和体温。
他没说话。转过身,走进厨房。片刻后,他端着一个旧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三只粗陶茶杯。他将茶杯一一放在三位官员面前的柜台上。
“喝口茶。”他说,声音平淡,“喝完再说。”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但也没拒绝。为首的年长官员率先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端起茶杯。杯子是手捏的粗陶,表面有自然的釉色流淌痕迹,入手沉实。茶汤清亮见底,里面沉着两片新鲜的薄荷叶和一小块颜色深褐的陈皮。他凑到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温润,先是薄荷的清凉微微刺激舌尖,随即陈皮的甘醇香气弥漫开来,咽下之后,舌根处竟真的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纯净的回甘。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放下茶杯:“这水有点意思。不是自来水吧?”
“后院有口老井。”陈砚舟站在灶台边,背对着他们,声音传来,“天亮前打上来,烧开,静置一夜。我父亲在世时,泡茶、煮粥,只用这水。”
店里一时无人接话。阳光移动了一点点,照出空气里细微浮动的尘埃。气氛有些凝滞,混合着粗陶杯里飘出的、淡淡的陈皮香气。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影又是一暗。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是乔振海。
他没穿西装,没打领带,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的旧式白色厨师服,扣子从下到上一丝不苟地扣着,直抵脖颈。他手里握着的,不是什么文件,而是一根用旧布条和木棍扎成的、约莫小臂长短的火把。火把头上浸了油,正燃烧着,火苗不算大,但在室内无风的环境下,烧得异常稳定,橘黄色的光在他脸上跳动。
他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看那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径直走到灶台前,在陈砚舟身边站定。然后,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用力往身前的砖地上一杵!木棍底端与地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那么站着,双手拄着火把,像一尊忽然降临的、沉默的守护神。
“你你这是干什么!”那个年轻的官员猛地站起来,脸上带着惊愕和怒气,“我们是依法依规办事!不是来搞破坏的!你举着火把,想威胁谁?!”
乔振海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火光照亮了他有些憔悴、但眼神异常执拗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激动而带着嘶哑:“这口灶……是我师父亲手,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粗重:“三十年前也是这么一群人,说是要‘整顿市容’,‘消除隐患’,拿着铁棍、锤子要来砸它。我师父就趴在这灶台上,用身子护着。他们拉扯他,他不肯松手最后,肋骨断了三根。”
他的目光扫过那三个脸色开始变化的官员,最后落回那口沉默的老灶上,手指紧紧攥着火把的木柄,指节发白:“现在你们又来了。拿着新的文件,说着新的规矩还是要拆它?”
年长的官员眉头紧锁,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文件上轻轻敲了敲,语气依旧保持着克制:“这位师傅,我们理解你对这口灶的感情。但情感不能替代法规。如果这口灶,或者这家店,真有特殊的、不可替代的历史文物价值,请你,或者陈师傅,拿出具有公信力的证据来。否则,我们只能按现行的规范执行。”
陈砚舟一直沉默着。听到“证据”两个字,他忽然极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几乎看不见。
他弯下腰,蹲在灶台前。手指顺着灶台底部一条极其隐蔽、几乎与砖缝融为一体的细线轻轻滑过。然后在某个位置,指尖用力,向下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一块看上去与其他砖块毫无二致的青砖,竟然向外弹出了一小截,露出了后面一个巴掌大小、黑黢黢的方形暗格。
陈砚舟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了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盒子表面锈迹斑斑,边角已经磨损,但那个老式的黄铜锁扣,还完好地扣着。
他用指甲拨开有些滞涩的锁扣,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也没有珠宝。只有一本用粗线装订的、纸页已经严重泛黄、边角破损、甚至有些地方能看到虫蛀小孔的旧册子。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四个筋骨嶙峋的字:食物即良药。
陈砚舟小心地将册子取出,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站起身,走到年长官员面前,将册子递了过去。
“我祖父写的。”他说,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他说,一道菜,火候对了,能治胃里的寒;心意到了,能治心头的病。你们可以拆了这口灶,换上最新、最贵、最安全的设备。”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对方镜片后的眼睛:“但请你们告诉我,用什么仪器,什么标准,来量化熬进这锅里的这份心意?”
年长官员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册子。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副白手套,仔细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脆弱不堪的纸页。
纸是那种老式的毛边纸,墨迹已经随着岁月沉淀,变成了深褐色。字是毛笔字,竖排,从右向左,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了各种各样的“方子”和“事例”。有些是治疗小儿食积的米粥配方,有些是缓解妇人产后虚弱的汤饮,还有些,记录的似乎是一些特殊情境下的“食事”。
他一页页翻看着,神色越来越专注。翻到大约册子中间偏后的位置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那一页的纸张似乎更脆一些,边缘缺损也更厉害。上面的字迹,因为书写时可能情绪激动,显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要透到纸背:
“一九七六年冬,震后第七日,于临时安置处。连熬‘安神粥’一十八锅,分予惊悸失魂者。活百余人。是日食材:军用压缩饼干半袋(碾碎),冻坏白菜三颗(仅取内芯),偶得姜末约二两。调味无盐,因泪多于水,自成咸涩。”
年长官员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砚舟,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这这是真的?”
“你可以去查市档案馆的救援记录卷宗,或者”陈砚舟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当年带队的救援队长姓李,单名一个‘闯’字。如果还健在,应该退休住在城西工人新村。他的档案里,或许会提到‘安置点有个熬粥的年轻人’。”
年轻官员按捺不住好奇,凑过来抢过册子,快速扫了一眼那页记录,嘴角却撇了撇,露出一丝不以为然:“这些字,谁能证明就是当年写的?这种旧册子,纸张、墨水,做旧伪造起来又不难”
“闭嘴!”年长官员罕见地低声呵斥了一句,一把将册子从年轻人手里夺了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异常郑重地捧着那本薄薄的、脆弱的册子,仿佛捧着千钧重物,一步一步走回陈砚舟面前,微微躬身,将其递还。
“是我们考虑不周。”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看来,真正的‘非遗’,其核心恐怕并不在于灶台是砖砌还是不锈钢,设备是柴火还是电气。”
他转过身,对两位同事,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官员,沉声道:“通知外面的施工队,所有作业,立即暂停。我们需要重新评估保护方案。真正的保护,不是简单地用新换旧。”
另一位面相敦厚的中年官员立刻点头,脸上也带着歉意:“是,主任。我们可以联系消防和文保方面的专家,研究一下,看能否在保留原灶主体结构和风貌的前提下,加装更灵敏的智能烟雾报警和自动灭火装置,做透明的、可拆卸的防护罩,既满足安全规范,又不破坏原物。”
年轻官员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辩驳什么,但在年长官员严厉的目光下,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悻悻地低下了头。
陈砚舟接过菜谱,没有立刻收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轻轻翻到首页,指着“食物即良药”那四个大字下方,一行几乎被磨损得看不清的、极小的毛笔字。
“这里,”他说,“还有一句。我祖父没把它写进正文里。”
三位官员,连同一直拄着火把、紧盯着他们的乔振海,都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凝神看去。
在斑驳的纸页上,那行小字真的存在,笔迹纤细却深嵌入纸:
“灶不死,火不灭,心不冷。”
年长官员看着这短短七个字,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他忽然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对着陈砚舟,也对着那口沉默的老灶,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些发涩,但清晰可闻,“我们差点毁了一样不该毁掉的东西。”
店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乔振海手中火把燃烧时,油脂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乔振海握着火把的手,慢慢松开了力道。火把倾斜,“噗”地一声倒在地上,火焰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挣扎了几下,熄灭了,留下一小缕青烟。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膝盖一软,竟然直接跪坐到了灶台前的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去触摸那被烟火熏燎得乌黑光滑的锅底,嘴唇翕动着,低声念叨着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忏悔,又像是与故人对话。
陈砚舟走过去,弯下腰,握住乔振海的胳膊,将他慢慢搀扶起来。
“好了。”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他们懂了。”
乔振海抬起头,看了陈砚舟一眼。这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后来又背负着沉重秘密忍辱负重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浑浊的泪水。他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任由陈砚舟搀扶着,脚步有些虚浮地,向后院的小门走去。
文化局的三人收拾起公文包,准备离开。
年长的官员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只印着姓名和私人手机号码的素白名片,双手递给陈砚舟。
“陈师傅,那页关于地震救援的记录,”他神色郑重,“我会亲自去调阅相关档案核实。如果一切属实这不仅是你家的记忆,也是这座城市不该遗忘的历史。我会尽全力,推动将‘心味’及相关技艺,申报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这上面是我的私人电话,有任何情况,随时可以打给我。”
陈砚舟接过名片,看了一眼上面简洁的“周启明”三个字,点了点头,将名片放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
年轻官员在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静静矗立的老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转身跟着同事离开了。
玻璃门关上,铜铃发出“叮铃”一声清响,余音在空旷的店里轻轻回荡。
店里,又只剩下陈砚舟一个人,和那口灶。
他走回灶台前,蹲下身,将那本泛黄的菜谱,小心地放回铁盒,又将铁盒轻轻推入暗格,按下砖块。“咔哒”,暗格复位,一切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争执与震撼从未发生。
然后,他直起身,走到墙边的旧抽屉前,拉开,从里面取出一束用红纸仔细裹着的、细细的线香。抽出一支,就着灶眼里还未完全冷却的余烬,凑过去。香头很快被点燃,亮起一点暗红,袅袅的青烟笔直上升。
他将这炷香,插进了灶沿上一个几乎被烟灰填平、不易察觉的小孔里。
香火静静地燃烧着,青烟在阳光透过的光柱里缓缓盘旋、升腾。
他就那么站着,站在灶台与那炷香之间,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剪影。
外面的街道渐渐活泛起来。有早起上学的孩子追逐跑过,清脆的笑声和脚步声透过门缝钻进来。一辆给隔壁杂货铺送货的小货车“突突”地停在对面,司机跳下车,用力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
陈砚舟转过身。
他拧开灶台的燃气阀门,按下电子打火器。
“噗——”
幽蓝色的火苗猛地从灶眼中心窜起,跳跃着,舒展着,很快稳定下来,包裹住锅底,发出均匀而温和的燃烧声。
他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剩下的荠菜和一小块猪肉,放在砧板上。拿起那把用了很多年、刀身磨得发亮的厚背菜刀。
手腕抬起,落下。
“咚。”
刀锋斩进肉里,砧板发出沉闷而扎实的回应。
“咚、咚、咚”
节奏均匀,不快不慢,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厨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韵律。
墙上的老式圆形挂钟,秒针“咔嗒、咔嗒”地走着,时针和分针,指向了九点十七分。
馅料剁好,他放下刀,走到水池边洗手。清凉的水流过手指,冲走砧板上沾染的细微肉末。他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边缘已经锈蚀的方形旧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睑下方有淡淡的青影,那是连日疲惫留下的痕迹。眼角,的确有了细密的、岁月和操心刻下的纹路。
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异常清楚,异常明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没有迷茫,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静而坚定的深黑。
他扯下挂在墙上的旧毛巾,仔细擦干手上的每一滴水珠。
然后,走到靠墙的柜子前,从一叠裁切整齐的白色硬卡纸中,抽出一张新的。拿起柜台上的毛笔,蘸了蘸墨汁。
笔尖落在纸上,流畅地移动:
今日特供:安神粥。
写完,他笔尖顿了顿。
目光落在“安神粥”三个字下面那一小片空白上。
他手腕微动,又添上了一行小字,墨色略淡:
(凭有效学生证件,免费供应。)
他将写好的菜单卡,用一个小木夹,挂到了门口那块用黑板漆刷成的小木板上。墨迹在晨光里很快干透。
转身,回到厨房。
灶上的小锅里,清水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小气泡,发出“滋滋”的轻响。
他舀起一勺昨夜泡好的新米,手腕一倾,雪白的米粒“沙沙”地滑入清水中,沉底,又随着渐渐升温的水流轻轻晃动。
他拿起长柄木勺,伸入锅中,贴着锅底,极其轻柔地搅动了两下。米粒随着水流旋转,散开。
就在这时——
“吱呀。”
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一点生涩。
陈砚舟抬起头,目光越过厨房的门框,看向店门口。
一个少年站在那里。
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用深蓝色土布仔细包裹起来的长
方形物件,包裹不大,但被他抱得很小心。少年站在门槛内一步的地方,似乎有些怯,不敢再往里走,目光有些慌乱地扫过空荡荡的店面,最后,落在了厨房门口陈砚舟的身上。
陈砚舟看着他,没说话。
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张了张嘴,声音很小,带着点局促和紧张,还有些微的颤抖,轻轻地飘进安静的店里:
“我我是来还东西的。”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那个土布包裹,又抬起头,望向陈砚舟,声音更轻了:
“还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