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滴清亮的菌汤,在深红的丝绒桌布上滚了一滚,竟凝而未散,像一颗小小的、饱满的露珠,在璀璨的灯光下微微颤动,折射出一点转瞬即逝的晶光。
陈砚舟的目光在那滴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他没有上前擦拭,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转过身,重新走回通向厨房的侧门。蓝布帘子被他拨开,又在身后轻轻晃动,落下。
后厨里,灶台还留着上一锅汤的余温,摸上去温热。旁边另一口大锅上架着多层竹制蒸屉,白色的蒸汽正从屉盖边缘一股股、无声地冒出来,袅袅上升,在天花板附近聚成一小团湿润的云。空气里弥漫着面食与蒸汽特有的、干净而朴素的气息。
他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色外套,随手搭在墙边一把木椅的椅背上。然后卷起衬衫的袖子,一直卷到手肘上方,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走到面案前,那里早已准备好一小盆雪白的面粉和一碗清水。他伸手探入面粉,五指张开,感受着细腻的粉质从指缝间滑过。然后开始加水,手指在粉与水之间穿插、搅拌,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面团揉到第三遍,渐渐变得光滑、柔韧,在掌心下发出轻微的、悦耳的“噗噗”声。就在这时,后厨的门帘又被轻轻掀开了。
唐绾走了进来。她怀里抱着那台跟随她多年的老式胶片相机,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越过陈砚舟忙碌的背影,看了看蒸腾的雾气,又落回他那双正在与面团角力的、骨节分明的手上。她的眼神里有职业性的锐利观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屏息的安静。
陈砚舟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抬起头,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随即又低下头,拿起擀面杖,开始擀制饺子皮。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均匀的、有节奏的“咕噜咕噜”声。
“你拍吧。”他开口,声音在蒸汽氤氲的厨房里显得有点闷,却清晰,“别开闪光。也别凑太近。拍可以,”他顿了顿,手上动作没停,“但别打扰他吃。”
唐绾点了点头,没说话。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一个不碍事的角落,熟练地支开小巧的碳纤维三脚架,将相机稳稳装上。打开相机后盖,取出一卷新的胶片,指尖灵巧地将其装入片仓,合上后盖,上卷。调整光圈,对准焦距,镜头无声地转动,最终锁定在宴会厅主桌的方向。取景框里,首长依旧坐在原位,背脊挺直。手边那只盛过菌汤的白瓷碗已经空了一半,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前方某处虚空中,既没有动,也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整个人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默的雕塑。
饺子是纯手工包的。陈砚舟擀的皮不算极薄,反而比寻常的略厚一些,带着一种实在的手感。每张圆皮托在掌心,舀一勺馅料放上去,对折,然后用拇指和食指从一端开始,一下一下,用力而仔细地捏合边缘。他捏得格外紧实,褶子细密均匀,最后捏出一个饱满挺括的元宝形状,立在撒了薄粉的竹篾盘上,一个个精神抖擞。
馅料是荠菜猪肉。新鲜的荠菜早已仔细择洗干净,在滚水里快速焯过,捞出后立刻浸入冰水,以保住那抹脆嫩的碧色。挤干水分,放在砧板上细细切碎。肥瘦相宜的猪肉馅早已调好底味,此刻将荠菜碎拌入,再加入一点点细细的姜末和几滴香气纯正的小磨香油。陈砚舟搅拌馅料时,手腕用的是巧劲,顺着一个方向,不急不躁地搅打,让肉馅上劲,析出的汁水被充分吸收,均匀地裹住每一根清爽的荠菜丝。
二十分钟,在寂静而专注的等待中流过。
大锅里的水早已沸腾,蒸汽顶得锅盖轻轻作响。陈砚舟揭开锅盖,一大团白雾“轰”地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镜片。他没理会,用笊篱将浮起的、白白胖胖的饺子捞起,沥干水,盛入一个素净的、边缘带青花的瓷盘里。饺子冒着滚滚热气,香气随之四溢——那是荠菜特有的、带着田野气息的清香,混合着肉馅扎实的荤鲜,还有面粉被蒸汽激发出的、最本真的麦甜。
他端着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出了厨房,穿过依旧笼罩在奇异寂静中的宴会厅。他的脚步不快,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原本还在低声交谈或调整设备的记者们,看见他和他手中那盘冒着白烟的食物,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自动收声,目光追随着他。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也停下了走动的脚步,垂手侍立。整个奢华而空旷的宴会厅,在这一刻,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嗡鸣,以及瓷器与桌面接触时,那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咔”的轻响。
首长抬起了头。
陈砚舟将盘子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正好在那只空了一半的汤碗旁边。他没有用任何敬语,声音平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刚才说白菜猪肉,是怕您心里有负担,吃不踏实。其实是荠菜馅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与首长抬起视线相触,“听说是夫人当年,最喜欢、也最拿手的。”
首长握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住了。
他的目光从陈砚舟的脸上,缓缓移到眼前那盘饺子上。饺子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荠菜的碧绿隐约透过半透明的面皮。他就那样盯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时间都被拉长、抻薄。全场依旧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唐绾藏在相机后的眼睛一眨不眨,食指虚按在快门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不敢真的按下去。
首长终于动了。
他伸出筷子,有些缓慢地,夹起了最上面的那一只元宝饺。筷子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他将饺子送到唇边,没有犹豫,张嘴,咬破那层温热而柔韧的面皮。
荠菜那股独特的、清新中略带一丝野性的香气,混合着丰腴鲜美的肉汁,瞬间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攻城略地。他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眼睛,在下一秒,紧紧地闭了起来。眉头微微蹙起,像在抵御某种突如其来的、汹涌的冲击。
再睁开时,眼眶边缘已然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积聚,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颤动、打转。
终于,承载不住。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直直坠落下来。
“嗒。”
一声极轻极轻的闷响。
那滴泪,正正砸在雪白的瓷盘边缘,砸在那只被咬了一口的饺子旁边,迅速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点。
他没去擦。甚至没有低下头。只是将筷子轻轻放下,双手从桌上抬起,又轻轻放回桌沿,指尖微微扣着光滑的木质边缘。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地、颤抖似的耸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
“咔嚓。”
唐绾食指落下,快门清脆而果断的声音,划破了宴会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
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栖息的几只白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扑棱棱”一阵乱响,慌慌张张地振翅飞起,洁白的羽翼掠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室内辉煌的灯火,划出几道仓皇的弧线,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首长缓缓地抬起了脸。
他的目光,越过空气里尚未散尽的饺子热气,正正地、毫无闪避地,对上了唐绾相机镜头后的眼睛。脸上泪痕未干,但神情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温和。
他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点沙哑,却字字清晰,足以让离得近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味道”
他顿了顿,仿佛在舌尖再次确认那残留的滋味。
“和我结婚那天,她忙了一早上,亲手包给我吃的一模一样。”
没有人鼓掌。
没有记者迫不及待地举手提问。
甚至连翻动笔记本纸张的窸窣声都没有。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有的人低下头,假装整理手中毫无问题的设备;有的人拿起面前的餐巾或刀叉,无意识地摆弄着;还有的人,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掌心。但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不少人的眼眶,已然悄悄泛红,有人甚至悄悄抬手,用指关节飞快地抹过眼角。
唐绾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相机后收回目光。她没有急着更换胶片,甚至没有检查刚才拍摄的效果。她知道,这一卷,这三十六张底片里的某一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新闻图片。它成了一种承载。她将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贵的梦。然后,她一步一步,退到侧面的走廊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壁,才敢微微松一口气。抱着相机的手臂,难以控制地,在轻轻发抖。
陈砚舟没有走远。
他就站在后厨门口那道蓝布帘子旁边,身体微微斜倚着门框,双臂环抱在胸前。他的目光,越过大厅里那些低头沉默的身影,平静地落在主桌旁那位老人的侧影上。他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堵沉默的、却给人以奇异安全感的墙,无声地守护着这片由一碗汤、一盘饺子、一滴眼泪和一句话所构筑起来的,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安静。
首长拿起了第二个饺子。
这一次,他吃得慢了许多。一口,一口,细细地咀嚼,仿佛要将每一丝味道都拆解、品味、铭记。吃到第三个时,他的动作忽然有一个微小的停顿——他伸出左手,将面前那盘饺子,极其自然地、不易察觉地,往自己手边挪了半寸。动作幅度很小,但一直将镜头虚虚对着那个方向的唐绾看见了。那不是独占,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一种不愿让任何无关之物沾染这盘“回忆”的、近乎笨拙的珍视。
第四个饺子,他只咬了一半,就停下了。他低下头,看着盘中剩下的几个白白胖胖的元宝,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喉结滚动,像是有一句酝酿了许久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最终,却还是被咽了回去,化作了唇边一丝极淡、极苦,又极温柔的叹息。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手,探入自己熨帖的西装内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块手帕。不是崭新的丝绸方巾,而是一块棉质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颜色褪得发白的旧手帕。他将手帕在掌心展开,又仔细地对折成更小、更整齐的方块,这才抬起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嘴角。做完这个动作,他并没有立刻将手帕收回,而是在将其放回内袋时,动作稍微滞涩了一下——半张小小的、边缘同样磨损泛黄的照片,被手帕的边缘从袋口带了出来,露出一角。
照片真的很小,只有两寸见方。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穿着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略显朴素的衣服,并肩站在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下。年轻的女人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笑得眉眼弯弯,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身前系着的围裙上,清晰可见几点白色的、像是面粉的痕迹。
首长的目光在那露出的照片一角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很短,短得几乎像是无意的一瞥。随即,他用手指轻轻一推,将照片连同手帕一起,妥帖地塞回了内袋深处,扣好了衣扣。
他重新拿起了筷子。
这一次,他夹起了盘中最后一个饺子。
他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用筷子夹着那只饱满的元宝饺,对着头顶倾泻而下的、明亮而柔和的水晶灯光,静静地看了两秒钟。蒸腾的热气向上飘散,氤氲了他镜片后的眼睛,让那目光显得朦胧而遥远。
终于,他低下头,将饺子送入口中。
咀嚼的速度,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腮帮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眼睛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透过此刻的味道,凝视着另一个时空里的场景与人。
咽下。
他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缓,带着一种卸下了千钧重担后的轻微颤抖,又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而孤独的跋涉,终于抵达终点时的释然。他坐直了有些佝偻的身体,将双手再次交叠,平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然后,缓缓地、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动作,仿佛沉浸在了由味觉唤醒的、那片无人可以打扰的记忆之海里。
全场,依旧保持着那令人心悸的安静。只有空调风声,如同背景里永恒的呼吸。
陈砚舟收回了目光。他没有再停留,转身,撩开门帘,重新回到了只有蒸汽与面香的后厨。
锅里,还有剩下的一小部分饺子,在蒸屉上保持着适宜的温度。他没有将它们盛出来,只是将灶火关到最小,让那一缕微弱的热气继续温柔地呵护着它们。他知道,也许不会再有人来吃,但他还是让它们留在那里,温着。就像有些心意,不必言说,只需备着,总归是好的。
侧廊里,唐绾悄悄打开相机的后盖,就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快速检查了一下胶片感光窗上的数字。确认刚才那决定性的一瞬已被完整记录在胶片上,她才轻轻合上后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将相机更紧地抱在怀里,冰凉的外壳贴着她的胸口,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主桌。
首长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双目微阖,双手交叠,像一尊入定的佛。面前的瓷盘已经空了,只在光洁的白釉上留下一点点润泽的油渍。那块旧手帕的一角,不知何时又从西装内袋滑出了一点点,此刻正安静地压在他平整的袖口之下,露出一抹褪色的、柔软的边。
唐绾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严重胃疼,第一次被同事硬拉着走进“心味餐馆”,囫囵吞下一碗陈砚舟随手做的“忆苦青菜羹”。那天,胃里的绞痛奇迹般地平复下去时,她坐在那里,鼻子很酸,但终究没有哭出来。只是回到报社,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隔间里,她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无声地坐了整整半个钟头。
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原来这世上,有些饭,真的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治愈病痛。
它们是为了让你记得。
记得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曾被怎样地爱过,你的根,究竟扎在哪一片土壤里。
她收好相机,挎上背包,准备悄悄从侧廊离开。刚迈出一步,靴跟与大理石地面接触,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
就在这细微的声响之后,主桌那边,似乎有了动静。
首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迟滞地移动,最后,准确无误地,投向了厨房的方向。
那里,蓝色的门帘静静垂落,纹丝不动。只有帘子底部,隐约露出了一双洗得发白的黑布鞋的鞋尖边缘。
他微微张开了嘴,唇瓣翕动,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有一句话,已经酝酿了许久,在胸腔里翻腾奔涌,急切地想要冲破喉咙的束缚。
然而,最终。
所有翻涌的言辞,所有复杂的情绪,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过往与感激,都只在空气中,化作了两个极轻极轻、却重若千钧的字:
“谢谢。”
那声音沙哑,低沉,几乎微不可闻。
却仿佛带着温度,穿透了宴会厅里冰冷的空气与奢华的距离,轻轻地,叩在了那扇蓝色的门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