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按下暂停键,手指离开那冰冷的塑料按钮时,指腹还残留着微微的触感。蒸箱低沉的嗡鸣并没停止,固执地填满耳膜。他站起身,缠着纱布的左手使不上什么劲,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走到厨房门口,用没受伤的右手掀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往外瞥了一眼。
只一眼,眉头就拧紧了。
门外的人,比昨天乌泱泱多了不止两倍。
队伍从店门口那两级石阶开始,歪歪扭扭,像条臃肿的虫,一直蠕动着延伸到巷子拐角,差点堵了隔壁杂货铺的门脸。不少人举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兴奋或焦灼的脸,有人正对着镜头唾沫横飞:“老铁们!打卡地啊!首长来过的店!看见那匾没?‘医厨圣手’,真迹!”“代拍陈老板颠勺镜头,五十秒短视频五十块,角度任选,私聊走起!”更扎眼的是几个手里攥着一沓打印纸片的人,在队伍缝隙里泥鳅似的钻来钻去,压着嗓子吆喝:“限量餐票转让!最后三张!三万一位,手慢无!”
陈砚舟的目光扫过去。不对劲。昨天队伍里好歹还能认出几个常来的老街坊,脸上带着等一口吃食的寻常期待。今天这些面孔,大多生得很,眼神飘忽不定,四下张望多过盯着店门,那股子精气神,压根不是冲着饭菜香味来的。队尾那儿,三五个穿着同款灰色马甲的男人聚着,手里攥着对讲机,嘴唇翕动,正低声快速交谈。他们面前竟然支了张小折叠桌,桌上摆着打印的二维码和一本收据,俨然一副“售票处”的做派。
他转身折回柜台,脚步有些沉。打开电脑,调出预约系统的后台。屏幕上跳出昨天实际核销的用餐名单,一共四十七个名字,他都有些印象。再对比今天排队人群在门口登记时报上来的信息,鼠标滚动,他的心也跟着往下沉——超过七成,系统里查无此人。有的身份证号位数都不对,有的名字看着眼熟,一查,是冒用了上周某位真实顾客的信息。
他掏出手机,屏幕光映亮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给前厅那个脸圆圆的服务员小姑娘发了条消息:把今天所有到现场声称有预约的人,正面照拍下来存档。特别留意那些不点单、不落座,只举着设备到处拍墙拍桌拍锅的人。
发完,他把手机扣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轻响。人往后一靠,背脊抵着冰凉的木头柜身,就那么看着门外。午后的阳光斜射过来,正好打在门口那块崭新的“医厨圣手”匾额上,鎏金的大字反射出刺目的、几乎有些炫晕的光。真有人专门挑那个位置站定,摆好姿势,同伴咔嚓几下拍完,扭头就走,连店门的边都没沾。
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闷,抬手,解下了左手腕上那柄磨得光滑的旧银勺。勺子在他掌心躺了一会儿,带着体温。这是父亲留下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他走到抽屉边,拉开,把勺子轻轻放进去,推到最里面,然后“咔哒”一声上了锁。这东西干净,不能沾上外头这些乌烟瘴气。
刚锁好,裤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是沈君瑶。
“你店门口,是不是又被人海战术了?”她开门见山,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点沙哑和急促。
“嗯。”陈砚舟走到门边,透过玻璃望着外面,“比昨天还邪乎,跟开演唱会似的。”
“没跟你开玩笑。”沈君瑶在那头语气严肃,“刚在队尾摁住一个黄牛的小头目,审了几句,满嘴都是你的店名、你的菜。说是有人给他打包票,只要他能搞到首长在你店里用餐、特别是吃你亲手做的菜的高清画面,就帮他儿子运作进一个事业单位,带编的。这老小子干了俩月,光伪造和倒卖的预约票,经手就有三百多张。”
陈砚舟沉默了两秒,喉结动了动。“问出背后是谁在指使吗?”
“嘴硬,还没撬开。”沈君瑶语速很快,“但他手机里有个群,名字就叫‘门路’。里面有管理员专门派活儿,其他人接任务。偷拍视频、专业代排队、甚至伪造预约二维码,分工明确得很。我们技术正在追踪资金链。”
陈砚舟点了点头,虽然对方看不见。“我这边看着也不对劲。有人统一着装,像在维持他们那个队伍的‘秩序’,明显是有组织的。还在兜售什么‘直通包间’的资格,说能绕过排队,直接上二楼包间。”
“包间?”沈君瑶在电话那头冷笑一声,“你那个店,什么时候有包间了?”
“没有。”陈砚舟说,“二楼就一个小房间,堆杂物的仓库。”
“那就更不对了。”沈君瑶的声音冷了下来,“已经接到五起报案了,都是说自己花了两三万,买了所谓的‘内部预留名额’,结果到门口根本对不上号,被人轰出来。刚才还有一起打架的警情,就在你们那条巷子里,俩人为了抢一张餐票动了手。”
陈砚舟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那里已经拧出深深的褶子。“你那边方不方便过来现场看看?”
“已经在路上了。”沈君瑶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砚舟放下手机,走出柜台,站到店门内侧。门外,一个穿灰马甲的男人正和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拉扯。妇女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东拼西凑给了你两万八啊!你说好了肯定能让我进去,就喝一碗安神粥,治治我这失眠的毛病怎么现在又要加钱?”那男人一脸不耐,甩开妇女抓着他袖子的手:“市场行情变了懂不懂?你自己不盯紧群消息,怪谁?现在这个价,爱要不要!”
旁边围着几个人,有的举着手机录像,有的纯粹看热闹起哄。
陈砚舟推开门走了出去。声音不高,但清晰地穿过嘈杂:“你们在这儿,是在做买卖?”
那灰马甲男人回头,看见是他,脸上瞬间挤出一个过分热情的笑,褶子堆到一起:“哎哟!陈老板!误会误会!我们就是就是帮一些慕名而来的粉丝朋友们,提供一点预约上的便利服务,服务业嘛,呵呵。”
“谁授权你们在这里提供‘服务’的?”陈砚舟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个嘛”男人笑容有点僵,眼珠子转了转,“民间自发,自发的!大家也是出于对传统文化、对您这‘非遗’手艺的支持和热爱”
“‘非遗’不是你们拿来变现的工具。”陈砚舟打断他,语气平直,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听清楚了。从明天开始,本店所有预约,必须本人持身份证原件,现场人脸识别核验。第三方转让、出售的预约资格,一律自动作废。系统会实时注销非本人使用的号码。”
男人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嘴角耷拉下来。
“陈老板,你不能这样!”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恼火,“我们前期投入也是花了成本的!你这样一刀切,我们损失谁负责?”
“那是你的事。”陈砚舟转身,不再看他,“现在,请你们立刻离开我的店门口范围。否则,我会通知安保人员清场。”
他没再理会身后骤然响起的抱怨和议论,径直走回店里。
刚在柜台后站定,手机又震了。沈君瑶发来短信:“到后巷了,低调点。”
陈砚舟从后厨的小门绕出去。后巷狭窄,堆着些杂物。沈君瑶果然等在那里,一身深色便装,鸭舌帽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不起眼的便衣队员,眼神机警地扫视着周围。
一进门,沈君瑶就直奔主题:“你刚才说要改预约规则,什么时候能落地?”
“技术团队已经在做系统更新,今晚就能上线。明早六点,新规则正式生效。”陈砚舟说。
“好。”沈君瑶点头,语速很快,“我们这边同步发布警方公告,严厉打击餐饮场所非法代购、炒卖行为。另外,你仔细想想,店里,尤其是对着外面的窗户,有没有监控拍不到的死角?二楼那扇窗,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长时间逗留、观察?”
“有。”陈砚舟想起监控画面,“后巷那个广角摄像头,前几天拍到过两三次,有人蹲在对面广告牌底下,拿着挺长的镜头,一直对着二楼窗户拍。我当时以为是搞摄影的,没太在意。”
“那不是摄影爱好者。”沈君瑶语气肯定,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快速调出一张照片,递给陈砚舟,“你看这个。”
画面有些模糊,像是从远处监控截取的。但能清晰看到,一个穿着连帽衫、戴着口罩的人,蜷缩在街对面一个废弃报刊亭的阴影里,手里举着一台带有长焦镜头的单反相机,镜头方向,死死瞄着“心味餐馆”二楼的窗户。
“这是今天上午十点左右的画面。”沈君瑶指着时间戳,“我们正在核实这个人身份。但他租用的是短期民宿,登记是假信息,连水电费都是用现金预付的。”
陈砚舟盯着屏幕上那个模糊而专注的身影。“所以这些人围在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吃一口饭。是为了拍到某些‘画面’,拿去交换别的东西?”
“对。”沈君瑶收回平板,脸色凝重,“那个被抓的黄牛头目,一开始嘴很硬。后来突然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反复念叨‘我就是想给我儿子找个出路,我有什么错’。哭到后来,才断断续续吐出点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我把他按在墙上,用笔抵着他下巴问他,‘他们’到底是谁。他浑身抖得像筛糠,话都说不利索,只反反复复说,‘门路’‘门路’不会放过他,他完了。”
陈砚舟抬起眼,目光与沈君瑶对上。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票贩子了。”他缓缓地说,“是有人在拿我这儿当幌子,利用普通人心里那点对‘关系’、对‘捷径’的念想,在做一种更隐蔽的权力交换。”
“我的判断和你一样。”沈君瑶点头,“所以这事,不能只当寻常的扰乱秩序或者诈骗来处理了。我会立刻整理材料,申请并案侦查,把线上群组、资金流向、线下组织者,还有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链条,全部串起来查。”
她合上平板,塞回包里。“你这边,自己也多留神。厨房重地,别让生面孔靠近,尤其是你掌勺的时候。有人未必只想偷拍,说不定还想偷师,或者搞点别的破坏。”
陈砚舟“嗯”了一声。
两人前一后回到前厅。门外队伍还在,但气氛明显变了。刚才那个嚣张的灰马甲男人不见了踪影,换成了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在疏导人群,维持基本秩序。店门旁的墙壁上,已经贴上了崭新的白色公告。
“限流和实名制公告已经发了。”沈君瑶看了一眼门外,“每天最多接待五十位预约客人,全部必须经过实名核验。之前市面上流通的所有非正规渠道获得的‘票’、‘码’,即刻起全部作废。”
人群像炸开的油锅,顿时喧哗起来。
“我们排了这么久队,说作废就作废?!”
“退钱!我要投诉你们!”
“还有没有王法了!”
“都安静!”沈君瑶一步跨出门槛,站在台阶上。她没拿喇叭,声音也不特别大,但那股子经年累月锤炼出来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静与权威,瞬间压过了嘈杂。“听清楚了,从今天起,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不是搞投机倒把的市场。真想吃饭的,遵守新规矩,按流程预约。还想靠着这里炒卖名额、弄虚作假的——”她目光扫过人群,在几个眼神闪烁的人脸上停留片刻,“派出所随时欢迎。”
人群静了几秒。然后,像退潮一样,一部分人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一部分人犹豫着张望,还有一小部分人,凑到店门口,小声询问服务员该怎么重新登记个人信息。
陈砚舟回到柜台后面,拿起那本厚厚的、封皮磨得起毛的顾客留言簿。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上面写点什么。他随手翻到中间,一张小小的彩色照片滑了出来,飘落在柜台上。
照片里是个男孩,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站在一间黄泥土坯房前面。孩子对着镜头笑着,有点羞涩,眼睛却很亮。照片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老师说,您做的饭吃了心里会暖和。我想尝一口。”
他用指腹轻轻抹过那行稚嫩的笔迹,然后小心地把照片放回原处,夹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皮面笔记本里。
沈君瑶走过来,目光扫过合上的笔记本。“山里孩子?”
“看着像。”陈砚舟说。
“最近接到好几所学校,甚至是‘文化机构’的联系,说是想组织学生来你这儿搞‘非遗美食文化研学’。”沈君瑶嘴角扯了一下,没什么笑意,“我顺手查了查,好几家根本不在正规的教育或非遗保护名录里。有人开始打着你的旗号,搞所谓的‘招生’、‘研学’,敛财。”
“查。”陈砚舟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凡是用我这店、我这手艺做噱头搞歪门邪道的,有一个算一个,绝不放过。”
沈君瑶点点头,看了一眼腕表。“我得回所里了。审讯还没完,那个黄牛头目刚刚又吐了点,说群里那个‘管理员’,每次发布任务,许诺的奖励都不是钱,而是‘工作机会’、‘落户指标’、‘入学名额’这类东西。”
“所以他才会这么拼?”陈砚舟问。
“对。”沈君瑶看着门外渐渐稀疏下来的人影,眼神复杂,“在他,或许还有不少像他一样的人眼里,这不是犯罪,这可能是他们能抓住的、改变自身或家人命运的,唯一一根看起来够得着的稻草。”
陈砚舟也望向门外。喧嚣在褪去,真正的食客面孔,或许正在那些渐渐清晰的缝隙里浮现。
他拿起柜台上的圆珠笔,拧开笔帽,在那本留言簿最新一页的空白处,用力写下一行字:
“明日照常开火。粥在锅里,灶不凉。”
写完,他合上本子,抬起头,目光越过前厅,投向后面厨房的方向。
灶台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铁锅倒扣着沥水,一切井然有序。
他解下身上那件沾了些许油渍的旧围裙,抖了抖,又重新仔细系好,带子在后腰打了个结实的结。
就在这时,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弹出一条系统通知:
“实名认证核验模块已部署完毕,等待主账户确认启用。”
陈砚舟伸出食指,在“确认启用”的虚拟按键上,轻轻一点。
屏幕切换,跳出了第一条等待核验的预约信息:
姓名:李秀兰
身份证号:已通过公安系统核验
预约时段:明日 07:00 - 07:30
备注:带小孙子来看您。孩子病了很久,吃不下东西,就说想尝尝您熬的粥。
陈砚舟的目光停在那几行简洁的文字上。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没有滑动,没有点击任何其他选项,只是静静地、久久地看着。
窗外,暮色四合,天光一点点被收走。
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昏黄的光晕漫过屋檐,一半落在那块崭新的、金灿灿的“医厨圣手”匾额上,一半流过旁边那块被换下、暂时靠在墙角的、字迹已斑驳的旧店招。
一新,一旧。一耀眼,一沉默。
他转过身,走回厨房。拧开那个老式的不锈钢水龙头,清冽的水流哗哗涌出,冲过他骨节分明、缠着纱布的左手,又冲过他同样干净、却带着常年握刀掌勺印记的右手。
水声持续,在渐暗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