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千金和陈青萍谈房事的当口,紫禁城值房中的魏忠贤也和钟诚提起了婚事。
“薛高啊,你这份忠心,咱家算是领教了——哦,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今日叫你来也不是要责罚与你。”
只见九千岁笑吟吟地道,“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吧?功名已立,这家室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其实吧,自从上次和九千岁拉过家常之后,钟诚心中早有所料,这次涂文辅又用“好事”做了暗示。但真听到这近乎明示的做媒之意,心头还是“咯噔”一下,【我到底是从了,还是不从,这是一个问题。】
他知道,自己从了那就是阉党嫡系,不从……魏忠贤对自己的忠诚就要从“?”
只听九千岁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薛高,你如今是咱们大明朝的青年才俊,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不瞒你说,就这几日,已有好几家勋贵、部堂,拐着弯儿找到咱家,想请咱家做个大媒,把他们家的千金小姐许配给你。你这‘东床快婿’,可是抢手得很呐。”
【如果真的是勋贵和部堂家的女儿,说明九千岁你是真心待我,那我倒也不是不能答应。】钟诚闻听此言,松了半口气。
只见魏忠贤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道:“咱家知道,你是个能干实事的人,需要得力臂助。正好,(许)显纯有个嫡出的女儿,方当妙龄,知书达理。他向来最是忠心能干,又和你一样是勋贵出身。你若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往后便是自家人,在京里在外头,凡事都有个照应。而且,咱家也听他提了,会备上一份大大的陪嫁,断不会委屈了你。”
没错,许显纯和钟诚一样是皇亲国戚,他是嘉靖皇帝的嘉善公主的驸马都尉许从诚的孙子。这么论起来,他和钟诚是同一辈分。
魏忠贤放下茶盏,那双细长的眼睛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向钟诚,语气却重了几分:“薛高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往后你们翁婿一体,同心协力,咱家在皇爷面前也好说话,许多事情办起来,岂不是更加顺遂?”
【许显纯?!】一听到这个名字,钟诚心中剧震,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这家伙的名声,那是臭不可闻,臭遍天下,遗臭万年啊!】
许显纯,北镇抚司理刑官,魏忠贤麾下最凶恶的“五彪”之一,更是直接残害东林六君子的主要刽子手。杨涟、左光斗等所谓的“忠直之臣”,便是被他亲自持审,用尽铜锤砸胸、铁钉贯耳、烙铁烫身等酷刑折磨致死。其手段之残忍,心肠之狠毒,堪称人间阎罗。在后世史书上,他注定要被钉在耻辱柱的最顶端,受万世唾骂。
当了这等人的女婿,光是这名头,就足以让他钟诚在士林之中,彻底沦为阉党内核的鹰犬走狗,永世不得翻身。
这比单纯的政见不合要可怕千万倍,这是要沾上一身永远洗不掉的腥臭血污!
【而且你这个死太监是要把我拘束在厂卫系统之中!】钟诚的两世人生经验,让他猜测出了魏忠贤更加幽微的心思。
与许显纯联姻,意味着他钟诚的根,依然被牢牢地拴在厂卫系统这个基本盘里。
九千岁是要用这桩婚姻告诉他:你飞得再高,线头也始终攥在我手里。你的一切权力,最终来源依旧是我赋予你的厂卫身份,而非那个看似超然的“提督”头衔。你想凭借“神使”另立山头?绝无可能!
【没办法了,我只好当舔狗了!】
钟诚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感激与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再次躬身,语气诚恳:“厂公如此关怀,下官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只是先考在世时,曾为下官定下一门亲事。后来因丁忧守制,加之家中变故,下官便主动退婚,免得误了人家的终身幸福。”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被精心演绎出的复杂情绪,混合着怀念与一丝释然:“听闻那家小姐后来另许了人家,岂料天有不测风云,那郎君竟在婚期前意外身故。如今那小姐……唉,境遇颇为艰难。”
他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思来想去,父母之命不可违,且昔日也总算有过婚约之谊。如今下官蒙厂公与陛下恩典,略有寸进,便想着……是否可重续前缘?一来了却先考遗愿,二来,也算全了故人之情,不使那小姐因昔日退婚之举而过于难堪。”
最后他羞涩地一笑,小声地说:“《诗》云:窈窕佳人,君子好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下官这些年对那家小姐始终念念不忘,所以……请恕下官无礼。”
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义,既搬出了“孝道”这块金字招牌;又显得自己以德报怨,格局宏大;更让自己成了难忘白月光的“舔狗”。
但是魏忠贤听罢,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只是冷冷一笑。
他这种大人物要的可不是理由,而是态度。无论钟诚的理由如何正当,如何仁义,如何煽情,但是说到底,他还是拒绝魏忠贤的善意——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室内的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方才商议朝会时的热络迅速冷却。钟诚能清淅地感觉到那无声的压力,如同冰冷的蛛网般从魏忠贤身上蔓延开来,缠绕在自己周围。
“父母之命……旧情难忘……”九千岁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薛高啊,难得你一片孝心,又是个重情义的人。咱家最欣赏的,便是你这等不忘本的性情。”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然如此,这桩美事,咱家便亲自替你张罗了。说来也巧,咱家身边正有个得力的人,办事最是稳妥周全。”
说罢,他不待钟诚反应,便扬声唤道:“彝宪,进来。”
帘栊轻响,一位身着青贴里、面容白净、约莫四十许岁的太监躬身入内,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张彝宪。此人素以心思缜密、办事滴水不漏着称,在宫中颇有分量。
“厂公。”张彝宪垂手而立,姿态恭谨。
魏忠贤用指尖点了点钟诚,语气随意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钟提督早年有一门父母定下的亲事,是曹县刘经历家的千金。如今钟提督功成名就,念着旧情,想重续前缘,全了孝道。这是天大的好事,不能委屈了。你亲自去刘家走一趟,把咱家的意思说明白——就说钟提督是咱家看重的人,他的婚事,咱家得上心。让刘家好好准备,该有的礼数,一样也不能少。”
张彝宪何等机敏,立刻领会其中深意,躬身应道:“奴婢明白。厂公放心,钟提督的喜事,奴婢定当办得风光体面,绝不让刘家有半点疑虑。”
钟诚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后背寒意更甚。魏忠贤这一手,看似成全,实则是将他“难忘旧情”的借口彻底坐实,并且亲自介入,将这桩婚姻牢牢控在手中。今后无论钟诚与刘家如何,在外人看来,这桩婚事都是九千岁一手促成的“恩典”。他若再有异动,便是忘恩负义。
他心中苦笑,面上却只能做出感激涕零之状,再次深深拜下:“厂公厚爱,下官……下官实在不知何以为报!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罢了,起来吧。”魏忠贤摆摆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更显深沉,“好生当差,把王恭厂的事情办好,把神使伺候周全,便是对咱家最好的报答。这婚事……彝宪会替你安排妥当,你只管等着做新郎官便是。”
“下官谨遵厂公教悔!”钟诚垂首应道,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张彝宪得了差事,也不耽搁,向魏忠贤和钟诚各行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显然是立刻就要去操办这桩“御前红人”的婚事。
魏忠贤端起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眼看了看依旧恭立在旁的钟诚,淡淡道:“薛高还有事?”
“下官无事,不敢再叼扰厂公休息。”钟诚知趣地告退。
“恩,去吧。”魏忠贤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似是养神。
钟诚躬敬地退出值房,直至走出司礼监那座森严的院落,被午后的阳光一照,才感觉那萦绕周身的无形压力稍稍散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城深处,朱墙金瓦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巨兽蛰伏。
刘家那边会是什么反应?张彝宪亲自登门,代表九千岁的意志,刘岳山恐怕连一丝尤豫都不敢有。那位不太走运的刘漱玉小姐,大概很快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也好。
钟诚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向宫外走去。
舔狗也罢,棋子也罢,这戏既然开了场,就得认认真真演下去。而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儿女情长,而在那星辰与铁血交织的、更大的棋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