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寅时三刻(约为凌晨四点半)。
紫禁城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更深露重;乾清宫的寝殿内却已亮起了烛火,星星点点。
“皇爷,该起了,今儿个是大朝会。”
天启皇帝朱由校被贴身太监王体干从混沌的睡梦中轻声唤醒。他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浑身骨节隐隐作痛,尤其是后腰处,一种深沉的酸胀感挥之不去,比昨日更甚了些。
去年五月在西苑划船落水,受了那场风寒惊吓之后,他的身体便如同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一日不如一日。起初只是畏寒乏力,后来便是精神不济,再到如今,连晨起都成了一种负担。
对于于上朝这码事,天启既不象他爷爷明神宗那样直接放弃,也不象他弟弟明思宗那样甘之如饴,而是后世打工人对于上班的态度——上班如上坟。
但是今天的朝会不一样,朱由校心中很是期待。
其实他一直想要召见“神使”,不然不会在两道敕封圣旨里都特意写明,允其随时可入西苑觐见。
只是这半月来,他的心思全被另一桩“大事”牢牢栓住了——那自嘉靖朝烧毁后,拖了整整六十年才终于重启的“三大殿重建工程”。
根据《明熹宗实录》与内监笔记所载,这位“木匠皇帝”对此事的痴迷,不仅是“废寝忘食”,而是已到了近乎“亲操斧锯”的地步。
他并非只是坐在深宫听匠作监汇报,而是“好手造小宫殿,仿乾清宫、坤宁宫之制,高三四尺,玲胧巧妙”。
他对木料尺度、榫卯结构乃至彩绘样式,皆有极苛刻的讲究。常为某个细节与工部、内官监的匠头反复推敲,一耗便是整日,乃至“连旬不倦,视朝日稀”。
这般倾注心血,白日亲临工地督查,夜间对灯琢磨模型,龙体本就因旧疾而虚,如何能不更加劳损?召见“神使”一探究竟的心思,便在这木屑飞扬与工程浩繁之中,被冲淡而搁置了。
但今日不同。朔日大朝,他不仅能亲见那两位仅闻名号的“神使”,更能一睹“重明神鸟”这活生生的祥瑞。
这份期待,暂时压过了他对木工模型的专注,也让他强打起几分精神,想要好好看看,这些天降之人,究竟能带来何等光景。
天启在王体干的服侍下洗漱穿衣,然后进早膳。
只是他没什么胃口,不过是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块酥饼,便示意撤下。随后,御药房的小火者端上了一只温玉盏,里面盛着大半盏色泽微浊、散发着淡淡米香的汤饮。
这便是近来他每日必服的“仙方灵露饮”。乃是太仆寺少卿,阉党成员霍维华敬献。他听闻圣体违和后,遍寻古方,最后从一个云游道士处所得,据称有“补益元气,延年益寿”之效。
方子倒也简单,主要便是用上等粳米反复蒸炼,取其精华凝露,佐以几味温和药材。太医院的院使们对此方不置可否,只说是米汤精华,性味甘平,于龙体无害,“或许”有些许滋养之能。
当然啦,天启皇帝肯定意想不到,就因为这次溺水和这碗米汤,让他的死亡有了“阴谋论”的说法。
其实吧,朱由校还真的不是“可溶于水”,也不敢服用丹药——他老子明光宗朱常洛的“红丸案”教训太深刻了,
天启皇帝不是没有想过,请两位“神使”来治疔自己的疾病,但来自司礼监的“忠心劝谏”和太医院“合乎祖制”的联合反对,便让此事再无下文……
忽然,他心中一动,侧首向王体干问道:“哥儿……这几日身子可好?”他问的自然是眼下还活着的三皇子,朱慈炅。
王体干立刻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轻快地回道:“皇爷放心,殿下身子康健着呢!这几日胃口大开,吃得香,夜里也睡得沉,乳母都说安稳得很。”
听闻此言,朱由校那因病痛而时常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几分。子嗣安康,总归是帝王心头最紧要的寄托之一。
这份安慰,让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两位降临王恭厂的“神使”,若非他们及时救治,那他极有可能痛失爱子。想到这里,他心中对那几位“天外来客”的观感,又添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感激,也升起了几分隐隐约约的期望……
“起驾吧。”天启皇帝的声音比方才略清朗了些,他整了整龙袍,心中已拿定主意,今日朝会,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听听那几位“真人”的奏呈。
今日的皇极门外,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天色尚未大亮,皇极门广场上已是冠盖云集,煌煌缨络在晨曦微光中晃动。
今天,这两千多名的各部院堂官、勋贵武臣、清流言官、翰林学士一个不落,连许多平日借口年老体衰或染恙在身“闲官”,今日也都早早候在了自己的班位上——其中就包括“冠带闲住”的徐光启。
不要觉得夸张,在真实的历史上,崇祯初年的朝会通常就是千人以上的规模,被当时人视为“中兴气象”。不过朱由检这熊孩子一通骚操作,搞得人心尽丧,很快就“恢复”了五六百人的数目。。不过只有一千名左右才能进入内核局域,剩下的一千名官员只能站在外围。
卯时二刻(五点半),百官已依班次肃立完毕。鸿胪寺官员与监察御史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行列,确保每一位朝臣皆垂目视笏、身姿如松——在这朔望大朝之上,任何细微的私语、顾盼乃至衣袍窸窣,皆属失仪,轻则遭御史纠劾,重则当场逐出朝班。
然而,那种压抑不住的骚动与好奇,却并未因此消散,这些日子从各种渠道听闻的、关于王恭厂的惊人消息——“天外妖物”“域外天魔”“神使降妖”——此刻正如无形的潮水,在沉默的朝班中汹涌流淌……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静鞭凌空炸响,如冰刃切过凝滞的晨霭。
文武百官身形倏然一振,如被无形丝线牵引般齐齐垂首躬身,笏板贴额,摒息凝立。
偌大的皇极门广场彻底沉入一片深海般的寂静,只有初升的日晖掠过鸱吻,在青石墁地上投下漫长而森严的阴影。
静鞭馀音未绝,鸿胪寺官朗声唱引:“升——座——!”
文武百官依制三拜五叩,山呼万岁。礼毕,按班次重新肃立。
鸿胪寺官随即出班,面向御座躬身长揖,旋即转身,声如金玉:“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方落,文官班列中为首一人已持笏出列,正是当朝首辅、内阁大学士顾秉谦。他步履沉稳,行至丹墀前,俯身奏道:
“臣顾秉谦启奏陛下:今有王恭厂所驻神使,乃天降祥瑞,护国佑民。前日陛下已钦赐封号,命于朔日朝会觐见,昭示天眷。今吉时已至,伏乞陛下宣召神使及王恭厂提督钟诚上殿,以彰我大明承天受命之隆,安百官万民之心。”
端坐于龙辇之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将广场上百官那压抑不住的期待与骚动尽收眼底。这倒是让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对侍立在龙辇之侧的魏忠贤递去一个小小的眼神。
魏忠贤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用那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自己身上。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皇上有旨——”
那带着独特阴柔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广场上清淅地回荡起来:“宣:‘翊圣广济真人’范德彪、‘护国佑圣真人’马冬梅、‘翊圣广惠灵佑真人’重明神鸟,及王恭厂署理提督钟诚——上殿觐见!”
“宣——上殿觐见!”旨意由鸿胪寺官员层层传唱,一声接一声,如同波浪般传向皇极门外。
所有人的目光——皇帝的、百官的、太监的、侍卫的——齐刷刷地投向了那深邃的宫门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