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能动性一旦激发,威力超乎想象。
机务处男人现在已经满口“咱们”,全心全意替冯睦考虑起来。
冯睦看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机务处男人眼中显得无比宽容和鼓励。
冯睦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干净柔软的纸巾,递了过去,温声道:
“呐,擦擦鼻涕。”
机务处的男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伸出双手,像接过圣物般捧住那张纸巾。
他只用纸巾非常轻柔地沾了沾鼻尖和眼框,根本不敢用力擦拭,生怕弄皱了这珍贵的“赏赐”。在他眼里,冯睦递给的纸巾千金不换,简直比他的命都贵重啊。
他使劲吸溜鼻子,把鼻涕吸入回脑子里。
冯睦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笑容依旧平和,解答了他的疑问:
“你考虑的很对,章慎一的确是个硬骨头,不怕疼也不怕死,不过没关系。
人这种生物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一往往自己越是不怕死的人,就越是害怕周遭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尤其是害怕,这个“死掉的人’,再在自己面前,“死’一次。嗬嗬嗬”
机务处的男人听得呆若木鸡,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什么叫死掉的人,再死一次?
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尽管无法理解,他依旧疯狂点头,用尽全身力气附和:
“部长说得对!!!太对了!!!”
不管是什么意思,部长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深奥的!充满智慧的!
冯睦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不再对他多解释,转而偏头对刘易吩咐道:
“去制衣间催一下咱们的裁缝们,告诉他们,时间有限,衣服能穿就行,尺码大体合适,外表看得过去便可以了。
艺术追求固然可贵,但现阶段,实用主义优先,没必要做到完美无瑕。
有些“艺术追求’,可以留到下次!”
刘易立刻领会,躬身应道:
“是,部长。我这就去。”
制衣间内。
这已经是第七次将即将成型的“作品”拆解,重新回归到最初那堆“布料”的状态了。
换成世界上任何一位裁缝,恐怕都承受不住,草草缝合了事,只求一个“完成”的型状。
但陈芽他们不同。
每一次拆解,对他们而言,并非失败,而是一次宝贵的“优化”过程。
他们能从中“看”到某块肌肉纤维的走向与整体肌理的微妙不协调;
某处皮肤碎块的色素沉淀与相邻部位存在零点几个色阶的差异;
某段骨骼的裂口型状,与理论上最完美的力学支撑结构存在毫厘之差
发现这些“不完美”,然后讨论、争论、提出新的缝合方案,再满怀期待地重新开始。
这个过程,带给陈芽小队近乎迷醉的、颅内高潮般的快感。
那是一种将混乱归于秩序,将破碎重塑完整,在死亡的材料上赋予“形似生命”之完美的极致体验。的内核思想,隐隐是有些重叠的。
087小队是有些艺术追求的?
不,
然而,再极致的快感,再崇高的艺术追求,都必须向boss让步。
懂艺术的疯子们,更懂纪律,就问你怕不怕!!!
听着刘易传达来自冯睦不容置疑的“赶工催促”,陈芽保持着捏针的姿势,沉默了几秒。
陈芽长叹口气,充满了艺术家被迫向deadle妥协的无奈,但更深层里,是对“上线”绝对服从的思想钢印。
他转过身,看向自己小队的成员:
“罢了,服从命令,现在进行最后一次缝合!”
命令下达,但具体的操作细节仍需敲定。
董煦闻言,蹙紧了眉头,手里捏着一块边缘不规则撕裂状的“特殊布料”。
“可是,队长我还是不能确定,这块外侧腓肠肌的末端碎片到底应该属于左边这件还是右边这件?
从肌束的撕裂走向和血管断口的瘀痕扩散模式来看,都有一定的匹配度,但都不是10”。
但如果从整体“成衣’的对称美学和视觉平衡角度考虑,这块肌肉碎块的体积和厚度,似乎与右边这件“成衣’左小腿现有的肌群轮廓更为协调,能更好地弥补其视觉上的轻微凹陷感。”。”
是更精确地“还原”死者生前的生理结构,还是更注重缝合后整体的“美观”与协调?
这不仅仅是技术选择,更是理念的分歧,是艺术创作中永恒的两难决择。
陈芽没有立刻回答,他扭头看向赵芝豹。
赵芝豹没有象其他人一样围着操作台,而是靠在墙边的工具柜旁,双眼半眯。
但眼神似乎并没有聚焦在实体物质上,而是在观察着一些旁人看不见的“线条”。
赵芝豹明白队长的意思,想了想回答道:
“选哪一种方案,影响应该都不大,至少在我的眼里,至少,他们头顶的线嗯,无论接这块料子到哪里,其色泽和都在缓慢增强,趋势是一致的。
这说明,我们的缝纴结果,并不是主导他们活过来的关键,关键在于”
赵芝豹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家心里都已经有所答案了。
陈芽的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失望与兴奋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半响,他给出了最终方案:
“如此的话,采用混合方案,兼顾还原与美感。
下身部分,采用我们第一次确定的肌肉群连接和皮肤缝合模式,那是经过验证最稳固的。
上身躯干,改用第三版方案,重点保证主要脏器局域的复盖和支撑结构。
面部采用第七版的拼接方案,那版在表情自然度和皮肤纹理衔接上,综合评分最高,虽然离完美还差一点点…,…”
命令明确,争议终止。
制衣间里,只剩下缝合时线绳穿过组织的细微摩擦声,金属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队员们间或低声确认位置的简短交流。
刘易面色苍白,却强忍着在旁注视着,087小队沉默工作的身影,以及台上逐渐趋于“完整”的三件“成衣”作品。
缉司总部大楼的走廊空旷而安静,深色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脚步声,墙壁上嵌入式照明灯散发着冷白的光。
苟信步履匆匆,没有回自己的二队办公室,而是径直上了楼,敲响了司长龚虬礼的门。
“进来。”
里面传来龚虬礼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推门进去,办公室陈设宽敞而朴素。
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龚虬礼正靠在高背皮椅里,手里拿着一份文档。
他年约五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微霜,脸上法令纹深刻,给人不怒自威的沉稳感。
靠墙的黑色真皮沙发上,还坐着一个魁悟的男人。
那是一大队队长元奎,穿着缉司的黑色作战服常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虬结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脸上也有一道斜贯眉骨的疤痕,让原本就硬朗的五官更添几分凶悍。
此刻,他正捧着一杯浓茶,见苟信进来,只是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然后放下茶杯,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别急着走!”
龚虬礼却抬起手,隔着办公桌虚按了一下,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
“你也坐着,一起听听。苟信刚从现场回来,你也了解一下情况。”
元奎动作顿住,看了司长一眼,点点头,重新坐了回去,身体挺得笔直。
苟信心里微微一动。
司长这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对这事的高度重视,需要两个大队长共同参谋?还是有别的考量?他面上不露声色,躬敬地向龚虬礼问好:“司长。”
又朝元奎点了点头:“元队。”
五分钟后。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苟信语速平稳,条理清淅总结道:
“根据李晌在现场的初步判断,他倾向于认为袭击者与翡翠花园绑架特派员的是同一批歹徒,且袭击目标明确指向他本人。
而机务处的郑耿专员,有不同的看法,他更倾向于袭击可能是冲着机务部的人员,具体动机尚不明确。另外,调查兵团方面,唐平队长的态度颇为冷淡,明确表示了只负责安保和可能的武力支持,对深入调查持回避态度。”
龚虬礼听完,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身体微微后靠,反问道:
“你的看法呢?”:
这个问题苟信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反复推敲过腹稿。
他略作沉吟,回答道:
“理论上讲,李晌在巡捕房有“神探’之名,经验丰富,判断通常精准。从常理和现场的表象看,我更应该倾向于相信李晌的判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龚虬礼的表情。
司长脸上是一贯的平静,象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元奎则依旧沉默得象块石头,只是眼神专注地听着。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
“我觉得郑专员的猜测也不无道理,机动部的人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二监门口,紧接着遇袭,确实有些过于巧合。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了,我总觉得李晌让二监快速焚毁尸体,并不象他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唔总之,我感觉李晌在这次事件中的态度,有些蹊跷。另外,二监给我的整体感觉也怪怪的,很不寻常。”
苟信没有证据,最关键,他也摸不准司长的态度,所以没有继续往下说。
在体制内浸淫多年,苟信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尤其是涉及敏感人事和可能的高层角力时。所以,他只“点到即止”。
抛出一颗带着钩子的怀疑种子。
至于这颗种子能不能在龚虬礼和元奎心里生根发芽,引发他们自己的联想和猜测,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元奎从头到尾没有吭声,脸上的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扭动,象一条沉睡的蜈蚣。
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落在面前的茶杯上,偶尔抬眼看一眼苟信,眉头微蹙。
龚虬礼听完苟信有所保留的汇报,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冲苟信微微点了点头。
龚虬礼接着问,问题更进了一步,也更考验人:
“那按照你的意思,你觉得我们缉司,接下来该怎么做?”
苟信也猜不出来司长冲自己点头究竟是何意,是认可了自己的怀疑,还是单纯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他心里也没底,但他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倾向,他咬咬牙如实道:
“司长,我的意思很简单,首先,我们不能象调查兵团那样,试图置身事外。
特派员失踪,现在就是个巨大的旋涡,牵扯只会越来越广,我们缉司跟巡捕房一样,是绝对躲不开的。既然躲不开,被动应付不如主动介入。”
他观察着龚虬礼的反应,对方依旧平静。
“其次,我们不能出工不出力,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要让执政府的议员们看到,更要让可能从上城来关注此案的人看到,我们缉司的价值和能力。在这种大案要案中,沉默或者敷衍,就是失职,也会让我们在未来可能的权力洗牌中,处于不利位置。”
龚虬礼看着他,目光深邃:“说下去。”
苟信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
“而想要最大程度地体现我们缉司的价值,我们就不能一味地跟着巡捕房的节奏走,被李晌牵着鼻子。如果那样,最后的功劳、主要的视线,都会聚焦在巡捕房身上,我们缉司最多只能分润一点残羹冷炙,扮演一个辅助角色。”
他顿了顿,观察着龚虬礼的反应,然后缓缓说出最关键的一句:
“但如果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基于一些合理的疑点和线索,与巡捕房在某些方向上产生一些“建设性的分歧’,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