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苟信果断停住,就象拉满的弓,箭在弦上,却引而不发。
不能再往下说了。
再往下,就要涉及具体如何操作,如何制造“分歧”,如何“查找线索”。
这些细节,司长未必愿意听,他自己也绝不敢在领导面前赤裸裸地讲出来。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有些话,点到为止,意思到了就行!
千万忌讳从领导那里得到明确的指示或表态,那太危险了,简直是逼着领导事后“清理门户”啊。龚虬礼果然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他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拧开桌上紫砂保温杯的盖子,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两口里面泡着的浓茶。
然后,他将保温杯放回原处,抬起眼,目光落在苟信身上:
“行。你今天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苟信心中一凛,赶忙从沙发上站起身,脸上挤出带着疲惫和躬敬的笑容:
“是,司长。那我先回去了。”
他微微欠身,又朝元奎点了点头,转身,步履平稳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苟信贴门站着,屏住呼吸,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了大约三秒钟,然后才扯了扯领口,缓缓地踱步离开。办公室内。
元奎依旧坐得笔直,他在等司长发话,询问他对苟信那番话的看法。
但龚虬礼没有,他没有让元奎评价苟信的“小算盘”,也没有就案件本身再说什么。
而是又抿了口茶,冲元奎问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关,实则更直接的问题:
“元奎啊,你觉得如果我过段时间退下去,让苟信来接我的位置,怎么样?”
元奎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疤痕猛地一扭,像受惊的蜈蚣骤然弓起身子。
他没想到司长会突然问这个,而且是如此直接。
他性格耿直,不擅也不喜那些弯弯绕绕,此刻被直接问到脸上,他面色一沉,几乎没有太多尤豫,便回答道:
“司长属意苟信,恕我直言,苟信这人,能力是有的,尤其是往上汇报,邀功钻营,确实是一把好手。但是,此人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队里跟他有过节或者能力可能威胁到他的人,或多或少都被他排挤打压过。
而且,他贪生怕死,遇到危险的任务,总是想法设法让下面的人顶在前面,自己躲在安全处。事后报告倒是写的花团锦簇,哼哼”
这番话,几乎是对同僚进行最严厉的评击,完全不顾及官场体面。
也只有元奎这种资历够老且性格有些“愣”的下属,才敢当着上司的面如此实话实说。
龚虬礼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反而点了点头,仿佛元奎说的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语气依旧平淡:“所以,你觉得他不行?”
元奎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地“嗯”了一声:
“是的,我不看好他。把缉司交给这样一个人,队里的兄弟们未必服气,缉司的风气也会坏掉。”龚虬礼“哦”了一声,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看着元奎:
“所以,你觉得我这位置,应该留给你?”
元奎眉头猛地拧成了疙瘩,脸上的疤痕又一阵扭动。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冲锋陷阵我在行,但管理整个缉司,协调各方,应付上头那些弯弯绕绕,我做不来,也没那个心思。”
他顿了顿,诚恳道:
“属下只是觉得,相比于苟信,我我更愿意推荐三大队队长,刘蝎。”
“刘蝎?”龚虬礼眼神微动。
“对,刘蝎。”
元奎肯定道,
“她虽然进司里的时间最短,资历最浅,但她的能力和潜力,是我和苟信都比不上的。
最关键的是,她出任何危险任务,从来都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她队里的队员也被她调教的一个个都闻战必喜且一个比一个悍不畏死。
而且她从不打压新人,反而愿意给新人机会。她率领的三大队,都很服她,大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这种凝聚力,我和苟信都没有。”
龚虬礼抬了抬手,止住了元奎滔滔不绝的话头。
他长叹一口气,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元奎啊,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刘蝎的能力,她的勇猛,她的个人魅力,甚至她那种疯劲,我都看在眼里。”
龚虬礼缓缓道,手指摩挲着保温杯光滑的杯壁,
“但是,她最大的问题,恰恰就在于她太疯,太不怕死了啊。”
元奎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以他长满肌肉的脑袋,实在无法理解司长话里的深意。
在缉司这样的暴力执法部门,在刀头舔血的一线,疯狂和不怕死,难道不是最大的优点吗?不正是刘蝎这种特质,才赢得了包括他在内许多老队员的由衷敬佩吗?
司长怎么会认为这是“问题”?
龚虬礼知道以元奎的脑子,是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的,否则,元奎也不敢如此当面顶撞自己,直言不讳地否定自己属意的人选。
龚虬礼的声音低了下去,叹口气道:
“作为队长,不怕死,身先士卒,确实是极好的品质,能得人心,能打硬仗。
但是,如今的九区你也感觉到了,风雨欲来,暗流汹涌,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上面的人心思也难测。
特派员失踪,只是一个引子,后面不知道还会扯出什么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幽深:
“这个时候,想要接替我现在这个位置,掌好缉司的舵,最要紧的恰恰就是要知道“贪生怕死’啊。。最要紧的就是得知道贪生怕死啊。”
元奎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他好象有点懂了,又没有完全听懂。
龚虬礼摇了摇头,知道很难让元奎彻底明白。
他换了一种更直白的说法:
“善于邀功钻营,懂得揣摩上意,能把报告做漂亮,更会巴结站队,且贪生怕死毫无底线这些,都是苟信身上有,而你和刘蝎,恐怕永远也学不会,或者说不屑去学的。”
他看着元奎依旧纠结的脸,语气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所以,后面如果刘蝎那里,对可能的人事安排,或者听到什么风声,有什么不满,你去替我劝一劝。告诉她,有些位置,不是光靠不怕死和能打就能坐上去坐稳的,这也是为了她好,明白吗?”元奎心有不甘,脸上的疤痕因此显得更加狰狞。
但面对司长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他还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我明白了。我会替司长看好刘蝎。
不过我觉得司长可能多虑了,刘蝎这个人,我了解她,她对权力,其实并不怎么热衷。”
龚虬礼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希望如此吧。行了,你去忙吧。”
元奎站起身,朝龚虬礼敬了个礼,转身走向门口。
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却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出了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司长,您的年龄,应该还没到退的时候吧?上面也没有风声。
为何非要急着这么早,考虑退下去的事情?”
龚虬礼闻言,缓缓抬起了头。
一向没太多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里面有疲惫,有审慎,还有一丝不易察党的忧虑。
他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半响,他才长叹一口气,对着元奎,也象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因为,我现在,有点怕继续坐在这张椅子上了,归根结底…我和苟信才是一样的人啊!!!”元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司长那张突然显出些许老态和倦意的脸,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是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在我眼里,司长和苟信,完全不一样!”
说完,他不再停留,用力拉开了厚重的办公室门。
“嘭。”
门被拉开,又被带上,沉闷的响声在走廊里回荡了一下,很快归于沉寂。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龚虬礼坐在象征着缉司最高权力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象一尊渐渐冷却的雕塑。
半响,他收回看向门口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向桌上还没看完的文档,旁边的保温杯口袅袅升起的一丝微弱水汽。
走廊上,苟信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踏着心底翻腾的得意与冷笑。
“司长属意将位置传给我?太好了,不枉我每个月都给司长的后备箱里些“烟酒’啊,老东西每次都还装着不要,哼哼”
苟信嘴角翘起讥诮和得意的弧度,心底暗道:
“还有元奎这个蠢货,真以为司长是在认真征询他的意见?简直是蠢到不自知,活该一辈子当个冲锋陷阵的莽夫。”
苟信以己度人,反正他询问他下面的队员意见时,反正,他苟信在询问手下队员意见时,绝对不是真想听到什么与自己想法相左的“真知卓见”。
他只想听到一种回答,那就是充当自己的复读机。
属下的意见根本不重要,那不过是领导借机进行的服从性测试,是筛选“自己人”的仪式。而元奎呢?
这个肌肉长进脑子里的家伙,竟然真的耿直地,毫无保留地否定了司长属意的人选,还大力推荐那个疯女人刘蝎。
这在苟信看来,简直是职场自杀行为。
司长当时没有发作,那是司长函养好,或者不屑于跟这种蠢货一般见识,但心里肯定已经给元奎判了“不堪大用”的死刑。
“元奎的服从性测试是负分啊!”
苟信在心底冷哼一声,已经默默给元奎的脑袋上,批了一个“死”字。
这种人在权力的牌桌上,注定是早早被打出去的废牌,是注定被用来垫脚的顽石。
以前或许还能凭着一股蛮力占个位置,等自己上位之后哼。
苟信正沉浸在未来自己上位,清算异己的快意想象中,走廊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人。
来人身材高挑,步伐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猎食动物般的韵律感。
黑色的缉司制服穿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却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是三大队队长,刘蝎。
苟信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收敛了大半,随即挤出点虚伪的假笑。
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展开,刘蝎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移开,仿佛只是扫过走廊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或放慢,径直与苟信擦肩而过。
苟信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如同碎裂的冰壳般垮塌下去,眼底迅速积聚起阴沉和羞恼。
一股邪火“腾”地窜上苟信心头,烧得他耳根发烫。
遥想当年是啊,怎么能不“遥想当年”。
刘蝎刚进缉司的时候,还是他二队的人,是他亲手招进来的,算是他苟信手下的一枚棋子,一把还算好用的刀。
可现在呢?
凭什么对方竞能能跟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方面,还隐隐有压过自己的势头。
就凭她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
就凭她每次出任务都象去找死一样的风格?
就凭她的三大队也被她集体传染上了一股疯劲儿?
在苟信的认知里,以上统统一文不值!
是登不上台面的“歪门邪道”,是缺乏政治智慧和长远眼光的匹夫之勇。
真正的本事,是揣摩上意,是汇报邀功,是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真正的上位者,应该象他一样,懂得权衡,懂得借力,懂得躲在安全的地方指挥若定,让手下的人去拼命,功劳自己来拿。
刘蝎那种冲在第一个的作派,不是勇敢,是愚蠢,是缺乏领导艺术和极其不负责任的个人英雄主义。“小人得志忘恩负义的东西!”
苟信盯着刘蝎消失拐角的背影,牙关紧咬,从喉咙深处挤出低不可闻的咒骂。
苟信眼中掠过一抹阴狠:
“好,很好,且让你再嚣张几天。
等我坐上了司长的位置,我就把最危险的任务统统交给你和元奎,我倒要看看你和元奎两人,谁会先死在我手里。”
这般想着,苟信心底的难堪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愉悦和期待。
权力尚未到手,报复的蓝图却已在心底狰狞绘就。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回入自己的办公室。
关门,反锁,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