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大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残阳如血、尸骸枕藉的战场,以及一座伤痕累累、喘息未定的钟离城。
城门缓缓开启,吊桥放下,萧道成带着仅存不足三十骑的亲卫队入城。他身上的玄甲破损多处,鲜血顺着甲叶缝隙缓缓滴落,在身后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他的面容因失血与力竭而显得苍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那双深邃的眼睛扫过城门口迎接的将士,沉静如古井,看不到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
“将军!”张敬儿快步迎上,声音带着哽咽,看到萧道成一身创伤,虎目含泪,“您…”
“无妨,皮外伤。”萧道成摆手打断他,声音嘶哑却稳定,“战损如何?清点完毕否?”
“正在清点…初步来看,我军伤亡恐过半,弩箭、滚木礌石消耗殆尽,火油也已见底。城墙破损十七处,其中三处亟需抢修,否则下次…”张敬儿语速极快,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萧道成默默听着,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如此惨重的损失,足以让任何将领心头发凉。但他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优先救治伤员,掩埋同袍,魏军遗骸也尽快处理,以免滋生疫病。让将士们轮流休整,进食饮水。”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波动,仿佛那冰冷的数字只是棋盘上寻常的得失。这份近乎冷酷的镇定,反而让周围惶惑不安的将士们找到了一丝主心骨。
“将军,那支奇兵…”张敬儿低声问道,目光望向城外正在收拢队形、打着“周”字旗号的部队。
“请其首领进城一叙,好生安置,给予酒食犒劳。他们是功臣。”萧道成吩咐道,目光微闪,“但…勿要探其根底,一切等战后再说。”
此乃萧道成的隐忍。 他心知肚明这支援军来历蹊跷,绝非朝廷正兵,要么是地方豪强私曲,要么是…北府军旧部暗中集结。无论是哪种,此刻都是友非敌。但在阮佃夫眼线遍布军中的情况下,过度接触、刨根问底,只会给这些义士和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此刻,只需记其功,容其身,维持这微妙的平衡与默契。
“末将明白!”张敬儿重重点头。
这时,浑身是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褚锋大步走来,他左臂胡乱缠着布带,还在渗血,却浑不在意,声若洪钟:“将军!您没事就好!他娘的,长孙嵩那老小子跑得倒快!可惜了,没能多留下几条魏狗!”
萧道成看向他,目光落在他兀自渗血的臂膀上,眉头微蹙:“伤得如何?”
“嘿,被个不开眼的杂碎蹭了一下,不妨事!”褚锋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与满脸血污形成鲜明对比,“将军,刚清点战场,捞到几条大鱼!宰了个北魏的幢主,还有个穿着地藏宗黑皮子的妖人!可惜让那领头的煞将跑了!”
他话语间带着江湖豪侠般的快意恩仇,胜败生死仿佛只是酒桌上的谈资。这份天生的豪勇与乐观,在惨烈的战场上如同一团不灭的火焰,总能感染周围的人。
此乃褚锋的豪侠。 他并非不懂战争残酷,而是将其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江湖厮杀,敬重勇士,蔑视宵小,快意恩仇。他的勇猛不仅仅是为了军功,更带着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底色。有他在,再绝望的战局似乎也总能保留一分豁出去的血性。
“做得不错。首级记下,战后再论功行赏。”萧道成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褚锋这等猛将,正是绝境中不可或缺的尖刀。“你也下去处理伤口,好生休息。”
“得令!”褚锋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仿佛那伤口真的只是“蹭了一下”。
萧道成目光转向一直沉默跟在褚锋身后、身上相对干净许多的文士模样将领——陈瞻。
“陈参军,城防修缮,你有何看法?”萧道成直接问道。陈瞻虽名为参军,实则精于数算、工事、机关营造,是军中有名的“巧匠”。
陈瞻上前一步,双手拱礼,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刚才的血战只是一组需要处理的数据:“禀将军,情况不容乐观。常规建材已近枯竭。依卑职测算,按现有损毁程度,若魏军明日再以同等强度进攻,城墙坍塌概率超过七成。”
他的话冰冷而直接,让周围几个将领脸色更白了几分。
“但,并非无法可施。”陈瞻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无波,“卑职观察,魏军遗弃的攻城车、云梯残骸甚多,其中多有粗壮木材乃至铁件。可令人连夜拆卸,取其可用之材,优先填补那三处最大缺口。此为一。”
“其二,城中民居虽多为土木,但其梁柱、门板、甚至砖石,皆可征用。卑职可计算承重与结构,确保拆东墙补西墙而不致内城紊乱。”
“其三,”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卑职于战前,曾根据钟离城防图与周边地势,设计了几处‘机括陷阶’与‘强化弩位’,因需耗材甚巨且需精密计算安装,一直未曾布置。今夜若能有足够人手与材料,或可于几处关键破损点后方暗中设置。虽不能阻大军,但可迟滞其先锋,杀伤其精锐,尤其对付那些‘煞卒’,或有意想不到之效。”
他一边说,一边甚至从怀中掏出炭笔和一小叠麻纸,上面早已画满了各种复杂的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算式,开始现场演算起来,口中喃喃:“…需木材约…铁钉…受力点在此…触发机关需如此…”
此乃陈瞻的算术与机关术。 他将残酷的战争守城,完全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数学和工程学问题。在他眼中,城墙的破损是数据,材料的短缺是变量,敌人的进攻是可计算的冲击力。他没有褚锋的热血,也没有萧道成的深沉,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试图用精确计算和奇巧机关在绝境中寻找最优解的冷静。这种冷静,在此时显得尤为珍贵。
萧道成仔细听着,眼中光芒渐亮。陈瞻的方案,无疑是目前绝境下最务实、最具操作性的选择,尤其是那机关陷阱,或可成为一张小小的底牌。
“好!就依你所言!”萧道成果断下令,“张敬儿,你总揽全局,协调人手,优先保障陈参军所需一切物料人力!城中百姓…好生安抚,征用之物,战后加倍补偿。”
“褚锋,”他又叫住正要离开的褚锋,“你受伤也不安分,带你还能动的弟兄,负责警戒城外并协助拆卸魏军遗弃军械!若有魏军斥候靠近,杀无赦!”
“末将领命!”两人齐声应道,立刻分头行动。
萧道成站在原地,望着迅速忙碌起来的城池,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隐忍,需要豪侠的锋锐来破局,也需要巧匠的缜密来筑垒。
钟离城的喘息之机,是用血肉和意志从死神指缝间硬生生抠出来的短暂宁静。夜色如浓墨泼洒,将白昼尸横遍野的惨烈深深掩埋,却掩不住空气中那如同实质般弥漫的、混合了血腥、焦糊与硝烟的刺鼻气味。城头之上,松明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麻木的面孔,民夫与残存的兵卒如同忙碌的工蚁,穿梭于残垣断壁之间。叮叮当当的砖石垒砌声、伤兵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以及将领们短促而沙哑的号令声,交织成这人间战争间歇里一曲沉重而压抑的荒凉悲歌。
萧道成并未留在相对安全的府衙歇息。他仅让亲兵草草处理了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换下一身被血污浸透、几乎板结的残破战袍,穿上一套干净的寻常士卒布衣,便在一小队沉默的亲兵护卫下,再次踏上了巡城的道路。每一步踏在尚存余温、沾满暗红黏腻的城砖之上,靴底传来的触感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白日里此地发生的、何等酷烈的搏杀。他看得极其仔细,目光如同最苛刻的监工,扫过每一段正在加固的墙体,每一处新设的防御工事;问得更是详尽入微,从砖石垒砌的牢固程度、滚木礌石的储备数量,到守城军士眼中那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与强自支撑的精神状态。
当行至西城墙那段几乎被彻底摧毁、白日里由褚锋以性命填补的巨大豁口时,参军陈瞻正亲自在此督工。借着火把跳跃的光亮,可见民夫们正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拆卸下来的北魏攻城车粗大辕木奋力抬起,嵌入那狰狞的缺口之中。而陈瞻则手持一张炭笔绘就的简陋图纸,眉头紧锁,不时俯身,在那些新立起的木石结构的关键节点,用手指或炭笔做出标记,低声指挥着身旁几名眼神精干的士兵,安装着一些看似不起眼、却透着森然杀机的木质机括与绳索——那是他依据古籍与实战经验设计的简易陷阶,巧妙利用杠杆、绳索牵引与削尖的硬木,意图在敌军再次蜂拥登上此缺口时,能给予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将军,”陈瞻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身,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图纸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此处豁口,预计在天明前可初步封堵完毕。陷阶依目前材料,可布设三处,分置于左、中、右。然此等机括触发,需把握精准时机,过早过晚皆难竟全功。已安排麾下最可靠的数名弩手,携强弩潜伏于侧翼暗处,专司操控。”
萧道成默默看着那些依托残骸构建、看似粗陋却暗藏玄机的杀伐布置,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有劳陈参军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能多杀一敌,守城便多一分希望。”他伸出手,拍了拍一根刚刚立起、尚带着毛刺的粗大梁木,掌心传来粗糙而坚实的触感。目光随即越过垛口,投向城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见远处北魏军营那连绵不绝、如同繁星般闪烁的灯火,“长孙嵩遭此挫败,以他性情,必不甘心。下次卷土重来,恐非今日这般猛冲猛打,定有更险恶手段。”
陈瞻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得更紧了些,他放下图纸,冷静地分析道:“据今日战后斥候冒死带回的零星讯息,魏军后方确有频繁兵马器械调动迹象,似在集结某种特殊攻城器具,或……并非寻常军械之物。另,我军弩箭存量经此一日恶战,已不足全盛时两成,库存告急。绘制破邪符文所需之朱砂等物,亦将见底。若明日魏军不惜代价,以邪异之术或重型器械,集中猛攻此等薄弱节点,此处……仍是我防线最大隐忧。”
萧道成沉默了片刻,夜风拂过他沾染尘灰的鬓角,带来远方隐约的马嘶声。他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凡力所能及之准备,一样不可懈怠。所需朱砂符文之物,我已命亲兵持我手令,连夜搜刮全城药铺、道观乃至世家私藏,或能再支撑一两日之用。”他心知肚明,此举近乎杯水车薪,守城物资的匮乏非一日之寒,但在此时此刻,任何一丝微小的、可能增强防御的希望,都必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脚步匆匆自城下赶来,靠近萧道成身边,压低声音禀报道:“将军,城外义军,那打着‘周’字旗号的首领周奉叔,已至府衙等候,言明有要事相商。”
萧道成目光倏然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我知道了。此处交由陈参军,我即刻便回。”
府衙内,烛火通明。一位年约三旬、身材精悍、面带风霜之色的将领见萧道成进来,立刻起身抱拳,姿态不卑不亢:“末将周奉叔,见过萧将军!”他身后站着几名同样精气内敛的汉子,显然都是好手。
“周将军不必多礼!今日若非将军神兵天降,钟离危矣!萧某代全城军民,谢过将军救命之恩!”萧道成郑重还礼,语气真诚。
“将军言重了!”周奉叔声音洪亮,“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等虽是草莽,亦知胡虏践踏之痛!闻听将军在此浴血奋战,朝廷…哼,朝廷无道,但我等效忠的是大宋江山,是千万黎民!岂能坐视将军孤军奋战?”
他话语直白,毫不掩饰对建康朝廷的不满。萧道成心中明了,这周奉叔,恐怕并非简单的豪强,极可能与北府军旧部或有志抗虏的江湖势力关系密切。他并不点破,只是恳切道:“有将军这等义士在,是我大宋之幸!只是…如今局势险恶,将军此番举动,恐已引起朝中某些人忌惮…”
周奉叔冷笑一声:“阮佃夫之流,只顾争权夺利,何曾将国家安危放在心上?我等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至于宵小之辈如何想,管他作甚!将军放心,我部儿郎虽不多,却个个敢战!愿听将军调遣,共抗胡虏!”
萧道成心中一定,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当下也不矫情,与周奉叔详细商议起协防之事,将这支生力军巧妙布置在几处关键防区,既增强了防御,又避免了与城中原有部队可能产生的摩擦。
萧道成与周奉叔议定协防方略,心中稍定。他独自走到钟离城头一处较为完整的垛口前,单手扶着冰冷粗糙的墙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沉沉的夜空,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北魏主帅长孙嵩下一步可能采取的种种策略,以及如何将周奉叔这支战力不俗的义军,更巧妙地运用到接下来的守城战中,发挥其最大效能。战争的胜负,终究要靠这城头寸土不让的血战,靠后方竭尽所能的运筹帷幄,远非仅靠一地一城之谋、一人一时之勇所能决定。夜色深重,前路迷茫,唯有一点星火倔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