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北岸,钟离城。
残阳如血,将浑浊的江面与硝烟弥漫的城墙染成一片凄厉的赭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刺入骨肉的闷响、垂死者的哀嚎与战鼓号角的嘶鸣,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无情地冲刷着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空气中,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燃烧物发出的焦臭、以及泥土被反复践踏后扬起的尘霾,交织成一股地狱般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存活者的胸口。
黑压压的北魏大军,如同望不到尽头的铁色潮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韧性,持续不断地拍打着南朝那道早已千疮百孔、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碎裂的防线。城墙之上,原本齐整的箭垛多处坍塌,碎裂的砖石与残缺的尸骸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惨烈的图景。守城的南朝将士,甲胄破碎,满面烟尘血污,许多人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却依旧以麻木而坚定的意志,用血肉之躯死死堵住每一个被冲开的缺口,与那些如同蚁附般顺着云梯疯狂攀爬上来的北魏悍卒进行着最原始、最惨烈的搏杀。刀光起落,必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长枪突刺,往往便是一条性命的终结。生命在这里,廉价得如同草芥。
右军将军萧道成,身先士卒,始终屹立在战况最激烈的城楼段。他那一身玄色铁甲,早已被凝固的暗红与新鲜的艳红层层浸染,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中那柄厚重的环首大刀,刃口已崩裂数处,舞动起来却依旧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他的刀法并无多少花哨变化,唯有劈、砍、扫、撩几个最基本的动作,却因灌注了千钧之力与沙场磨砺出的精准,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悍然劈开敌阵,将陷入重围的麾下士卒救出,或是将即将形成的突破口强行弥合。他的声音因长时间嘶吼而变得沙哑不堪,却依旧带着一种异样的沉稳,一道道命令清晰传出,调动着城内已然捉襟见肘的兵力,如同一位在尸山血海中与人对弈的棋手,于绝境中竭力维系着棋局不崩。
“左翼!所有弩手,不必惜箭,三轮齐射!压制敌军后续梯队,阻其增援!”
“右翼枪阵,听我号令——前突三步!将攀上城头的魏狗,统统给某捅下去!”
“火油!快!火油何在?浇下去!烧了那几架靠近的攻城塔!快!”
副将张敬儿,此刻状若疯虎,率领着一支人数不断减少的亲卫队,在城头各处险象环生之地往复冲杀。他浑身浴血,甲胄上新增数道深可见骨的创口,兀自酣战不休,手中长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与敌偕亡的决绝。
然而,敌我力量对比实在过于悬殊。北魏大将长孙嵩用兵老辣沉稳,不惜代价,驱使着麾下健儿一波强似一波地猛攻,意图以绝对的实力,生生碾碎南朝守军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更令人心底发寒的是,在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魏军之中,偶尔可见一些身形异常魁梧雄壮、双目赤红如血、面容扭曲仿佛不知疼痛与恐惧为何物的“战士”。他们力大无穷,悍不畏死,寻常刀剑砍在其身,往往只能留下浅痕,需要数名南朝精锐士卒合力围攻,付出惨重代价,方能勉强将其击杀——那正是经地藏宗邪术初步炮制过的“药奴”或称“煞卒”,虽远不如黑风坳深处那些完全体的诡异可怖,但其存在本身,便已给普通军士带来了巨大的恐慌与不成比例的伤亡。
“将军!将军!”一名旅帅踉跄着奔至萧道成身侧,他半边脸颊被削去,鲜血淋漓,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西城墙段……快守不住了!王校尉战死!弟兄们……弟兄们伤亡殆尽了啊!”
萧道成目光骤然一厉,如冷电般扫过那旅帅凄惨的面容,喝道:“张展!带你麾下最后的人,顶上去!告诉儿郎们,就算死光了,尸首堆也要把缺口给某堵上!一步不准退!”
“得令!”不远处,一个如同血人般的幢主张展,闻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挥舞着卷刃的战刀,带着身边仅存的数十名同样伤痕累累的精锐,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已然摇摇欲坠的西城险段。
萧道成环顾四周,城墙之上,尚在奋战的守军将士眼中,除了疲惫与麻木,更深处是一种对无尽杀戮和注定命运的绝望。他知道,军的士气,已如风中残烛,濒临熄灭的边缘。建康朝廷的援军杳无音信,仿佛已将他们遗忘在这淮水孤城;而朝中阮佃夫之流的掣肘与猜忌,更如同一条无形的绞索,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越收越紧。
他猛地抬起头,染血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盯住了城外北魏中军那杆高高飘扬、绣着巨大“长孙”姓氏的帅旗。眼中,一抹决死的厉色,如同濒危孤狼最后反噬时的凶光,骤然亮起。
“张敬儿!”
“末将在!”张敬儿刚用刀柄砸碎一名敌兵的颅骨,喘着粗重的血气应道。
“点齐某麾下所有还能上马的亲卫骑卒!立刻!随某出城冲阵!”
张敬儿闻言一愣,虎目圆睁,急声道:“将军!不可!万万不可!您是三军主帅!钟离城魂!岂可亲身犯此奇险!让末将去!末将愿代将军赴死!”
“执行军令!”萧道成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某非是去送死!魏狗攻我甚急,其全军注意力皆在前沿,中军必然相对空虚!某率精锐直扑其帅旗所在,若能搅乱其指挥中枢,甚至逼得长孙嵩那老匹夫后退半步,或可为我守城将士赢得片刻喘息之机!城防指挥,暂由你接管!”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亦是无奈之下的豪赌!一旦失败,不仅这出击的百余精锐有去无回,主帅阵亡的消息更会如同雪崩,瞬间导致全线士气崩溃,城破人亡,就在眼前。
但萧道成已然别无选择。固守是坐以待毙,唯有行此险招,方有可能于死局中,搏出一线渺茫生机!
张敬儿虎目之中热泪盈眶,知道将军心意已决,再劝无用,只得重重抱拳,声音哽咽:“将军……保重!末将……必与钟离共存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片刻之后,在北魏军又一次凶猛攻势的间隙,钟离那扇饱经摧残的城门,忽然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猛地洞开!
萧道成一马当先,玄甲血袍,倒提崩刃的环首大刀,座下是一匹同样带着伤痕的河西骏马。身后,是仅存的、同样人人带伤、眼神却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一百二十七骑亲卫精锐。这一小股骑队,如同决堤洪流中逆流而上的一叶孤舟,又如一柄烧得通红、义无反刺向铁砧的尖刀,朝着北魏军阵最密集、那杆“长孙”帅旗飘扬的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拦住他们!”
“是南蛮主帅萧道成!”
“杀了他!大将军有令,取其首级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短暂的惊愕之后,北魏军阵中爆发出巨大的喧嚣,无数士兵如同嗅到了最鲜美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向着这支小小的骑队蜂拥扑来,刀枪如林,箭矢如蝗,试图将这胆大包天的南朝主帅连同他的亲卫,彻底淹没、撕碎在人海之中。
萧道成面容冷硬如石刻,对周遭蜂拥而来的敌人视若无睹,目光只死死锁定前方那杆帅旗。手中大刀化作一道黑色的旋风,每一次挥出都蕴含着裂石开碑的巨力,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敌阵中,犁开一条血路。他身后的亲卫骑卒,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结成一个紧密的锋矢阵型,死死护住主将两翼与后方,以惊人的默契和牺牲,向着目标疯狂凿穿!
战马悲鸣着倒地,骑士怒吼着坠亡。每向前突进一丈,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与热血的泼洒。这支小小的骑队,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在无边无际的敌海中激起剧烈的沸腾,自身却在飞速地消融。然而,整支队伍那股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惨烈气势,却不减反增,震撼着战场上的每一个人。
城头之上,残存的守军将士,愕然看到主帅的旗帜竟不在城头,而是出现在城外那无边无沿的敌海之中,如同一颗投入暴风雨中的火星,那般渺小,却又那般刺眼。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撼、悲愤与血性的情绪,如同野火般在每一个守军胸中燃起。
“将军!是将军出城杀敌了!”
“弟兄们!看到没有!将军在与魏狗拼命!”
“我们不能看着将军独陷死地!跟魏狗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原本低落到谷底的士气,竟被这悲壮至极的一幕强行点燃!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眼中重新燃起野兽般的凶光,硬是将那些已经攀上城头、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魏军,又一次生生推下了城墙,城头之上,暂时稳住!
城外,萧道成已然深陷重围。身后的亲卫骑卒,伤亡超过大半,仅余三十余骑依旧死死跟随。他本人甲胄上又添数道狰狞创口,鲜血汩汩渗出,座下战马也被长枪刺伤后腿,行动变得迟滞蹒跚。抬头望去,那杆“长孙”帅旗依旧在风中招展,距离似乎并未拉近多少,那最后的数百步距离,此刻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
长孙嵩稳坐于中军麾盖之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支如同困兽犹斗、却依旧散发着惊人气势的南朝骑队,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酷而满意的笑意:“匹夫之勇,终究难改大局。传令,调‘陷阵营’上前,割了萧道成的首级来见某。”
令旗挥动,一支全身笼罩在精良铁甲之中、连面部都戴着狰狞铁面,仅露双眼、杀气几乎凝成实质的北魏重甲步兵,开始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向前移动,彻底封死了萧道成前进的最后道路。那是长孙嵩麾下最精锐的攻坚力量,专为摧毁最难啃的骨头而存在。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就在这决定钟离城命运、决定萧道成生死的刹那——
北魏大军的后方,靠近淮水河岸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巨大的混乱与更加激烈的喊杀声!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打着陌生旗号的军队,竟如同神兵天降,趁着北魏全军注意力都被前方惨烈的攻城战和萧道成决死冲锋牢牢吸引之际,从其防御相对薄弱的侧后方,如同尖刀般猛然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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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军队人数看上去并不算太多,约莫两三千之众,但装备精良,士卒剽悍,攻势之凌厉,配合之默契,远超寻常州郡兵马。更可怕的是他们出现的时机和位置,刁钻狠辣到了极致,甫一接战,便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将北魏的后军与前军联系切断,并直扑后勤辎重囤积之所,四处放火,制造恐慌!
尤其是为首的数员将领,骁勇异常,于万军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所率尖刀部队,更是直插北魏军心腹之地!
“怎么回事?!后方是哪里来的南军?!斥候是干什么吃的?!”稳坐钓鱼台的长孙嵩终于色变,又惊又怒,拍案而起。
“报——大将军!是…是南朝的水军!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趁昨夜江上起雾,绕过了下游我军设置的数道哨卡,弃舟登岸,从后面……从后面杀过来了!”一名偏将盔歪甲斜,仓惶奔至麾下,声音带着惊恐汇报。
“水军?弃舟登岸?”长孙嵩一愣,南朝水军固然善战,但离开了战船,上了陆地,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怎会如此悍勇,一击便直插要害?
他自然无从知晓,这支突如其来的奇兵,并非来自建康朝廷一兵一卒的援军,而是萧道成早在战局尚未恶化到如此地步时,便已悄然布下的几招暗棋之一!他早已洞察朝廷援军希望渺茫,暗中命令绝对心腹的将领,携其亲笔手书与信物,联络在淮水上下游巡弋、仍心怀社稷、未被阮佃夫彻底掌控的几支水师部队,许以重利,更晓以家国大义,终于说动了其中一部,甘冒奇险,行此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于这决定钟离城存亡的关键时刻,给予了北魏大军致命的一击!
虽然人数不多,但其造成的混乱和心理打击,却是无以伦比的!北魏军腹背受敌,后方粮草辎重被袭扰,军心瞬间动摇,原本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攻势,顿时为之一滞!
深陷重围、几近力竭的萧道成,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唯一生机?!
“天佑大宋!援军已至!三军听令!随某杀贼!!”他猛地吸一口气,纵声长啸,声浪如同受伤的苍龙怒吼,竟暂时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原本因失血与力竭而有些摇晃的身躯,仿佛被这股绝处逢生的激愤注入了新的力量,手中那柄崩刃的大刀再次高举过头,带着一往无回的惨烈气势,向前猛冲!
身后残存的三十余骑,亦被这绝境中的变故激得热血沸腾,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气势如虹,紧随主将,再次向着那钢铁般的“陷阵营”发起了冲击!
城头守军,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忽见敌军后方大乱,又听到将军那声震四野的怒吼,亲眼见到那支奇兵如同燎原之火在敌后燃烧,早已枯竭的斗志竟被再次点燃,爆发出惊人的欢呼与更加凶猛的反击!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将军神机妙算!天不亡我大宋!”
“杀!杀光这些魏狗!”
一时间,北魏军前后遇袭,指挥系统出现短暂的混乱与迟滞,军心动摇,阵脚开始不稳。
长孙嵩脸色铁青,看着前方依旧死战不退、仿佛燃尽生命最后光华的萧道成,又看看后方越来越近、越来越猛的混乱,以及城头守军骤然爆发的战斗力,这位沙场老将心中清楚,今日已难竟全功。若再强行攻城,一旦军心彻底溃散,被南朝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鸣金!收兵!”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与怒火,“后军变前军,结阵防御,弓弩手断后,各部依次交替,缓缓后撤至十里外大营!”
清脆而急促的金钲声,终于替代了催命的战鼓,在血腥的战场上响起。如同退潮一般,原本气势汹汹的北魏大军,开始如同庞大的怪兽,带着满身的伤痕与不甘,缓缓向后退去,在身后留下了漫山遍野的尸骸、丢弃的兵甲与一片狼藉。
萧道成勒住浑身浴血、喘息不已的战马,望着如同潮水般退去的敌军,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浊气。他做到了。以身为饵,置之死地,于不可能中,硬生生为这摇摇欲坠的钟离城,搏得了一线喘息之机,争取到了宝贵的一夜。
然而,他染满血污与尘灰的脸上,并无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沉重与挥之不去的凝重。今日虽暂退强敌,但守城兵马折损近半,元气大伤,城墙防御设施毁坏严重。建康朝廷的猜忌与阮佃夫的掣肘,依旧如影随形。而北魏的主力并未遭受毁灭性打击,长孙嵩用兵稳健,一旦稳住阵脚,卷土重来之时,攻势必将更加凶猛酷烈。
他调转马头,目光落向那支突然出现、此刻正在奋勇追杀北魏溃军、扩大战果的“援军”旗帜之上。那并非建康朝廷的制式旗号,也非任何一支有名号的地方军旗帜,而是一面略显陌生、玄底之上绣着一个遒劲“周”字的将旗,在夕阳余晖与战场硝烟中猎猎作响。
“周?”萧道成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心中已然明了。这或许是他早先暗中联络、许以重诺的某支江淮义军,或许是某位不满阮佃夫擅权乱政、仍有忠义之心的豪强聚集的私兵部曲。无论他们来自何方,打着谁的旗号,在此刻出现,都意味着,在这国势倾颓、危如累卵之际,除了建康那座日益腐烂的宫廷和争权夺利的衮衮诸公,在这片疮痍的土地上,仍有不甘沉沦的力量,在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为了身后的家园百姓,挺身而出,浴血奋战。
他沉默地收起那柄陪伴他经历无数恶战、此刻已然不堪再用的环首大刀,对身旁仅存的十余名亲卫,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走吧,回城。立刻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收敛阵亡将士遗骸。组织民夫,连夜抢修城防,搜集敌军遗落的箭矢滚木。这场大战……远未结束。”
残阳彻底沉入远山之下,最后一丝余晖将天空染成暗紫色,映照着淮水两岸尸横遍野、触目惊心的战场,也映照着钟离城头那面虽然布满箭孔、边缘焦黑残破,却依旧在晚风中顽强屹立的“萧”字帅旗。夜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