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客舍内,晨光自窗棂缝隙间斜射而入,将空中浮尘映得纤毫毕现,如金粉般缓缓流转。王悦之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脊背挺直如崖间古松,双目微暝,呼吸悠长几不可闻。左凌风那带着酒气的喧嚣已被值守弟子客套而坚决地阻在了院门之外,院落内外复归一片刻意维持的宁静。
可他知道,这寂静不过是表象。昨夜值守弟子轮换时步履比平日急促三分,今日晨起时院落周遭的鸟雀声也稀疏了许多,这些细微处皆透露着不寻常。
然而此刻,王悦之的心神早已沉入体内经络气海,专注于那卷《中景经·地脉篇》的玄奥意蕴之中。这卷秘法自龟甲纹路演化而来,非是寻常吐纳之术,而是教人如何与大地同呼吸、与山岳共脉搏的古老法门。
“地魄玄英,承天载物。厚德蕴灵,生生不息……”
心中默诵口诀,丹田内精纯的《黄庭》真气随之运转,循着经文中记载的独特路径,如溪流般缓缓周流。这路径与寻常经脉运行大相径庭,每每经过几处生僻窍穴时,真气便如遇阻隔,流转艰涩。王悦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不敢有丝毫分心。
他尝试着将一缕心神附于真气之上,如同初生藤蔓最纤细的触须,小心翼翼透出足底涌泉穴,向下探去。蒲团之下是坚硬的地砖,地砖之下是夯实的泥土,再往下,便是泰山亘古积淀的岩层。
第一次尝试,心神触须甫一离体,便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未及触及地面便已消散无形。王悦之只觉脑中一空,胸口那黑莲咒印处传来针扎似的隐痛,喉头泛起腥甜。他强压下不适,缓缓调息,待真气恢复平稳后,又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这一次,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将心神沉得更深,如同潜泳者缓缓下潜。脑海中浮现出《地脉篇》中那些古朴的图谱:山形如伏虎,水脉似游龙,地气流转如人体经络,有主脉、支脉、穴窍之分。泰山为五岳之首,其地脉主干必是磅礴如龙,自己所求不过是引动一缕散逸余气,如同取大海一瓢饮,本不该如此艰难。
王悦之闭目凝思,忽然想起与那位谢家玉树,亦师亦友的谢灵运昔日饮酒论道时曾说过的一段话:“天地人三才,人居其中。修道者欲感应天地,当先明自身。你心念过急,如同以石击水,纵能激起涟漪,却难窥水底真容。”
心念过急……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杂念尽数摒除,不再强求“探出”,而是转为“沉入”。意念不再如触须外伸,而是如根系般向下生长,不求速达,只求稳固。这一次,他放开了对真气流转的刻意引导,任由《黄庭》真气依其本性周流——这部道门正宗功法本就讲究中正平和、生生不息,与大地厚德载物之意隐隐相合。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自足底升起。
初时极微弱,如同春夜细雨润物无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随着心神越发沉静,那感觉逐渐清晰起来——那是某种沉稳、浑厚、带着古老韵律的脉动,自大地深处传来,透过岩层、泥土、地砖、蒲团,一丝丝渗入体内。
成了!
王悦之心中一喜,那脉动却立时紊乱,几欲消散。他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再起波澜,只如旁观者般静静体悟。那脉动时缓时急,缓时如老僧入定,急时如万马奔腾,其中又有无数细微变化,如同大地呼吸、山岳心跳。
他尝试着将一缕《黄庭》真气循着这脉动的韵律调整,如同溪流顺应河道。起初两者格格不入,真气流转总比脉动快上半拍或慢上半拍,每每错位时,便觉足底传来轻微反震,震得经络隐隐作痛。
如此反复数十次,王悦之已汗湿重衣,面色苍白如纸。但他心志极坚,咬紧牙关不肯放弃,只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脉动之中,渐渐忘了时辰,忘了自身,甚至忘了胸口咒印的隐痛。某一刻,当真气流转到某个微妙节点时,忽然与那大地脉动完美契合!
“嗡——”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轻鸣在体内响起。
一股精纯、浑厚、充满滋养万物生机的温和力量,自足底悄然涌入。这力量与真气截然不同,不炽热,不冰寒,而是如同春日沃土、秋日熟稔,带着沉甸甸的踏实感。它沿经络缓缓上行,所过之处,疲惫尽消,损耗的真气竟自行滋生恢复,连胸口那如附骨之疽的黑莲咒印,似乎也被这股醇和之力暂时压制,隐痛大减。
王悦之缓缓睁开双眼,眸中难掩振奋神采。他低头看向双手,只见掌心皮肤下隐隐有土黄色光泽流转,虽一闪即逝,却真实不虚。
“这便是地脉之气……”他喃喃自语,心中涌起明悟,“难怪《地脉篇》开篇便言‘土居中央,厚德载物’。五行之中,土性最为沉稳包容,能滋养万物,亦能镇压邪祟。我以《黄庭》真气为引,契合大地脉动,便如同在自身与泰山之间搭起一座无形桥梁,虽只能引动微不足道的一缕余气,却已是天大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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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满足于此,心念一动,尝试着将这一丝地脉余气与自身真气相融合。这过程却比引气更难——地气沉稳如岳,真气灵动如水,两者虽不冲突,却也难以交融。王悦之试了七八次,皆以失败告终,要么真气将地气冲散,要么地气将真气压制得凝滞不动。
正沉吟间,窗外忽传来一声清脆鸟鸣。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山雀正衔着枯草细枝,在檐下忙忙碌碌筑巢。那枯草与细枝本不相干,却被山雀以泥浆粘合,筑成牢固窝巢。
泥浆!
王悦之心中一动:“土能合万物,地脉之气为何非要与真气完全交融?不如以气为骨,以地为肉,各司其职,相辅相成。”
他再次运转真气,这一次不再强求融合,而是将真气凝于指尖作为“笔锋”,地脉之气附于其上作为“墨韵”,随即并指如笔,凌空缓缓勾勒。指尖过处,虚空留下淡淡土黄色轨迹,那轨迹不似真气般灵动飘忽,而是沉凝厚重,如有实质。
一笔,两笔,三笔……
王悦之全神贯注,脑海中浮现出《中景经》中记载的一个古朴符文——“安”字古篆。这符文并非攻击之术,亦非防御之法,而是取“安居乐业、安稳如山”之意,最是契合土性。
当最后一笔落下,虚空中一个完整的“安”字符文骤然成型!
那符文悬停空中,高约尺许,通体流转着温润的土黄色光泽,气息沉稳厚重如山岳。王悦之屏息观察,只见符文竟自行吸纳周遭微薄的地气,光华不衰反盛,存续时间远超他以往单纯以真气绘制的符箓。足足过了十息,符文才缓缓消散,化作点点黄光没入地面。
“果然可行!”王悦之心中大喜,“地脉之气虽能极大增强符箓的稳定性与灵韵!只是……”他微微蹙眉,“这符文虽成,却只是死物,若不能与施术者心意相通,终究威力有限。”
他想起《地脉篇》中一句晦涩口诀:“心印地符,神与山契。”沉思片刻,忽然明悟:所谓“心印”,并非具体符形,而是将自身心意、祈愿、守护之念,以地脉之气为载体,凝成无形印记。此印不伤敌、不护己,却能跨越山水阻隔,将一份心意送达所思之人身边,虽无实际效用,却能传递信念,冥冥中或许真有一丝护佑之能。
只是这“心印”之法对心神消耗极大,且须引动更多地脉之气。王悦之此时虽初窥门径,却也不敢贸然尝试。他盘膝调息,待真气与精神恢复七八成后,方才重新沉入那种与大地脉动契合的状态。
这一次,他不止满足于引动地脉余气,而是尝试着将心神沿着那无形桥梁向深处探去。这如同闭目行走于漆黑山洞,全凭感觉摸索,凶险万分。稍有不慎,心神便可能迷失在地脉浩瀚气息之中,轻则神智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王悦之步步为营,心神如游丝般缓缓下探。越过客舍地基,越过表层岩土,逐渐深入泰山山体。地脉气息越发磅礴浑厚,如渊如海,若非他早已与这股气息建立微妙联系,只怕瞬间就会被冲得心神涣散。
就在此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传来。
那并非泰山本土地脉的脉动,而是某种遥远的、混乱的、带着血腥与煞气的“杂音”,正沿着地脉网络隐隐传来。王悦之心头一凛,凝聚心神仔细感应。那感觉缥缈难寻,如风中残烛,却依稀能分辨出来自两个方向——
北方,一股压抑、混乱、带着铁血气与无数生灵哀嚎的波动,如潮水般阵阵涌来;南方,则是一股惨烈、刚毅、似有万千意志拼死抗争后留下的悲壮余韵,其中又夹杂着江河奔流、城墙崩塌的巨响。
“这是……平城?淮水?”王悦之心中剧震。
他虽无法感知具体细节,却能清晰把握到那两处地域地脉的异常动荡。地脉本应平稳流转,滋养一方水土,如今却如被巨石投入的江河,激起混乱涟漪。尤其是北方那股波动中,竟隐隐透出一丝熟悉而阴邪的气息——与那黑莲咒印同源,却强大百倍不止!
“地藏宗……他们究竟在平城做了什么?”王悦之背脊发寒,地脉异常轻则引发地动山崩,重则可使一方水土灵气尽失,生灵涂炭。若地藏宗真在平城地下做了什么手脚,那后果……
他不敢再想,心神剧震之下,与地脉的联系险些中断。强自镇定后,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陆嫣然此刻正在平城!
嫣然身负邪咒,孤身陷于北魏皇宫,本就危机四伏。如今平城地脉又生异变,若地藏宗真有大图谋,她身处漩涡中心,岂非险上加险?
忧心如焚之下,王悦之再无犹豫。他凝聚起全部心神,将那份“愿其平安稳固、坚守待机”的强烈祈愿灌注于指尖引动的地脉之气中。这一次,他不画具体符形,只以心意为笔,地气为墨,在虚空中勾勒出一个无形无相、却凝聚了全部守护心念的“心印”。
此印成型的刹那,王悦之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全身力气如潮水般退去,眼前发黑,几乎瘫软倒地。但他咬牙撑住,隐隐感知那心印随着地脉之气流转,悄然没入地下,向着北方遥远方向缓缓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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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保重……”他喃喃低语,终是支撑不住,瘫软在蒲团之上,闭目凝神,全力调息。
就在王悦之心印传出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魏国都平城,皇宫深处“静思苑”内,正发生了微妙变化。
陆嫣然斜倚病榻,脸色较前几日更为憔悴。她正凝神内守,全力压制体内蠢蠢欲动的黑莲咒力。那咒力近日异常活跃,仿佛受到某种召唤般,屡次冲击心脉封印。每一次冲击,都如万针攒刺,痛得她冷汗涔涔。
忽然间,一阵极短暂却异常清晰的安宁感拂过心田。
那感觉来得突兀,毫无征兆,仿佛一股沉稳如山、温和如大地般的无形力量轻轻掠过,瞬间驱散了盘踞灵台的阴霾与躁动。体内原本狂暴的黑莲咒力,竟在这股力量拂过后微微一滞,攻势稍缓。
陆嫣然倏然睁开美眸,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诧异。她环顾四周,宫室依旧冷清,窗外天色阴沉,并无异样。
“这是……”她喃喃自语,仔细感应体内变化。那黑莲咒印依旧存在,却似乎被某种力量暂时压制,不再那般咄咄逼人。而那股突如其来的安宁感虽已消散,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丝暖意,如同寒冬里偶然照进的一缕阳光。
她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归因于自己意志坚定,片刻占据了上风。但心底深处,某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这感觉,似与王悦之那呆子身上的《黄庭》真气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沉稳厚重……
陆嫣然摇摇头,将这念头压下。王悦之远在泰山,相隔千山万水,纵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将力量传递至此。许是自己连日苦熬,心神恍惚产生的错觉罢。
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心安虽短暂,却如久旱甘霖,让她紧绷的精神得以稍弛。她深吸一口气,重新闭目凝神,趁此机会加固心脉封印。这一次,咒力的反抗竟比往日弱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