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客舍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王悦之盘坐榻上,双目紧闭。忽然间,心口墨咒毫无征兆地一跳——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牵引,像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猛地绷紧,另一端直直扯向北方。
平城。
那感应模糊却真切。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更原始的东西——像血脉共鸣,像某种烙印在神魂里的联系被突然唤醒。陆嫣然的气息就在那感应尽头,清冽中藏着倔强,此刻却夹杂着不安与警示。
他几乎能看见她蹙起的眉,咬紧的唇,还有那双不肯低垂的眼。
起身的冲动在胸腔里炸开,又被他硬生生压回。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思绪清醒。
力量。
此刻最缺的,便是力量。
他重新阖眼,将一切杂念摒除,心神沉入怀中那份《中景经》地脉篇残诀。那些古奥文字在心间流转,与所修《黄庭》内景之道相互印证。这一次,他不止于引地气入体疗伤,而是尝试理解那“地脉如龙蛇潜行”的宏大格局。
神识如最细的蛛丝,自眉心祖窍缓缓铺开,小心翼翼地探入脚下这座亘古山岳的脉络。
雄浑、沉凝、苍茫。
在这股力量面前,个人渺小如尘。他屏息,如学步幼童,敬畏地触碰着无形地网中最细微的颤动——那是山岳的呼吸,是大地的心跳。
忽然,神识捕捉到一丝异样。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种“流向”的改变。仿佛千里之外某条浩大地脉的主干,原本平缓沉静的韵律被突兀地打乱。一股狂暴、阴寒、充满毁灭气息的波动,正顺着地脉网络隐隐传来。
那波动极远极微,却让与之共鸣的《黄庭》真气猛地一滞。心口墨咒随之灼痛,像被那遥远的暴戾力量引燃。
平城方向。
王悦之倏然睁眼,额角渗出冷汗。这不是清晰的感知,更像地脉震颤时传递的余波——混杂而不明,却足够让他心悸。
他望向北方漆黑的夜。
同一时刻,北魏平城。
夜色如铁,寒风刮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宫苑深处,偏僻院落里只亮着一盏孤灯,灯焰在窗纸后跳动,像风中残烛。
陆嫣然没有睡。
她坐在冰冷的雕花木窗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着那张苍白失血却依旧清丽的容颜。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倔强与傲气,像寒梅在雪中不肯低头。
素色宫装单薄难御寒,但她脊背挺得笔直。
被囚于此已数日,行动受限,方圆不过这方寸院落。但她从未放弃——洞玄门当代传人的骄傲,不容许她完全沦为他人掌中之物。
她在暗中揣摩体内那朵黑莲咒印。
灵觉内视,精微如针,试图在那阴邪力量的层层包裹下找寻破绽。哪怕只是一丝缝隙,一线契机。
然而近日,那如附骨之疽的黑莲咒力,变得愈发躁动难驯。这不是简单的反噬,更像是在她体内与某种遥远、宏大而暴戾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那力量至阴至寒,仿佛源自九幽,却又带着大地深处才有的磅礴。
恐惧与排斥本能升起,灵魂深处却泛起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仿佛这力量本就是从她血脉中剥离出去的一部分,如今要重新归来。
矛盾的感觉让她心神不宁。不得不耗费更多心力运转师门秘传的“洞玄冰心诀”,勉强维持灵台清明。
月光下,她眉心紧蹙,长睫微颤。额角与鼻翼渗出细密汗珠,呼吸略显急促。但那双清冽的眼眸依旧锐利,死死内视着丹田气海中那朵蠢蠢欲动、黑气缭绕的莲花。
纤白手指抚上腕间那枚青玉手镯。
冰凉的触感传来,并未带来暖意。指尖摩挲着玉镯光滑的表面,却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江南水乡的温润气息,以及……那个身影所带来的笃定。
“王悦之……你这个呆子”
唇瓣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无声默念。
清冷的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忧切与牵挂,但旋即被更强烈的倔强取代。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
丹田处黑莲毫无征兆地一震。
随即,一股冰冷狂躁的力道自莲心轰然炸开!那力量至阴至寒,带着九幽般的死寂,却又磅礴如地脉奔涌,瞬间冲垮她勉力维持的心神防线!
无数阴寒气流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如万蚁噬骨。
“唔——!”
闷哼声从齿缝挤出。
她双手死死撑住窗棂,指节惨白如纸。娇躯剧颤,额际青筋隐现。齿间咬出血腥味,才勉强没有瘫倒。
那咒力不仅撕裂经脉,更引动心底压抑的负面情绪——孤寂、愤怒、忧虑——交织成黑色浪潮,几乎吞没理智。
几乎同时。
轰隆——!!!
地底传来沉闷巨响,仿佛远古巨兽咆哮。
整座平城猛地一晃!
地面如波浪起伏,梁柱呻吟,杯盏噼啪碎裂。宫墙内外,尖叫四起,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陆嫣然在剧痛与眩晕中挣扎抬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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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之上,紫微星垣方向,数颗辅星骤然亮起锐利光芒。星辉乱颤,隐隐透出不祥血色。
“星孛犯紫微……”
喘息着,她认出这大凶之兆。
是天象引动地脉?还是地脉剧变扰动星辰?抑或……她体内这黑莲咒力,本就是这天地失衡的一环?
念头及此,通体生寒。
而黑莲咒力在地动星变的双重刺激下,已彻底狂暴!它不再满足侵蚀肉身神魂,更像要挣脱躯壳,投向远方那引发一切的、更庞大的力量源头。
“休想……”
从齿缝挤出两个字,眼中闪过狠厉决绝。
螳臂当车也罢。
她再次凝聚溃散的心神,不顾经脉寸碎般的剧痛,强行运转“冰心诀”。灵力如冰线穿火海,一寸寸加固摇摇欲坠的灵台壁垒。
哪怕只能延缓片刻。
司徒崔浩府邸,书房院落。
地动传来时,崔浩正对灯擦拭一枚古旧青铜罗盘。桌案摇晃,灯焰狂舞,他神色未变,只伸指轻轻按稳灯盏。
震动甫息,他即步入院中,仰首观天。
夜空上,“星孛犯紫微”,辅星带赤芒。
崔浩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凝重。右手在袖中急速掐算,指节翻飞如蝶,眉头渐锁。
“地脉逆冲,阴煞上涌……竟快至此?”他低语,声音微哑,“黑风坳那处‘阀门’被取走,阴煞失控,余波竟能波及帝都气象?”
顿了顿,又摇头。
“不……平城之下,本就另有玄窍。”
他忽想起离京的山阴先生,及那位琅琊阁弟子“王昕”。算行程,应已至泰山——东方青龙位,地脉祖庭之一。
泰山地动,平城星乱……其间关联,恐非巧合。
崔浩长叹一声,返身回房。
走至书架前,指尖在某处木纹上轻按三下。机括轻响,暗格滑开。他取出一卷非帛非纸、触手冰柔的卷宗,就灯急阅。
卷宗上绘满星轨地络,精细如蛛网。他目光急扫,似在验证某个惊人猜想。
翻阅间,指尖在某处停住——那是平城皇城地下脉络的标注,旁有朱笔小字:“阴气郁结,龙脉有损,恐非吉兆。”
字迹已旧,墨色暗沉。
崔浩凝视那行字,久久未动。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双平日温润的眼此刻深不见底。
许久,他合上卷宗,放回暗格。
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寒风灌入,吹动他鬓边灰发。
“山雨欲来……”他喃喃,望向皇城方向,目光闪烁,晦明晦暗。
平城西市,杂货铺后院。
地动刚过,院里一片狼藉。货架倾倒,陶罐碎裂,酱料与香料混在一起,散发出古怪气味。
五斗米教邪宗的黄巾尊使站在狼藉中,却拍着胸口,阴冷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地龙翻身,星象大乱!天助圣教!”
他压了压手,对身旁几个眼神狂热的信徒压低声音:“趁此混乱,城中防备必松!尔等即刻再去打探,务必将那具‘圣胚’带回!”
顿了顿,声音更低:“她体内咒力与圣尊本源契合,乃上乘容器,不容有失!另派精明人手,往皇城附近细探,借地气紊乱之机,感应‘幽冥煞核’确切位置!”
信徒们眼中欲火燃烧,低声应诺:“谨遵尊使之命!”
“此番立功,圣尊重赏。”黄巾尊使嘴角勾起,“尔等皆可位列仙班,长生不死。”
人影如鬼魅散入夜色。
地底秘窖,阴湿晦暗。
墙壁渗着水珠,地面铺着潮湿的稻草。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某种香料焚烧后的刺鼻气息。
宽大斗篷的九幽道修士单膝跪地,对着虚空中翻滚的黑气漩涡颤声禀报:“道主!平城地脉波动,源头频率与黑风坳‘墟眼’近日震荡同出一辙!”
他抬起头,斗篷下露出一双狂热到近乎癫狂的眼睛:“此必是圣力彰显之兆!那‘钥匙’与‘阀门’,定与此番异动关联至深!”
声音在秘窖中回荡。
黑气漩涡缓缓波动,像某种活物的呼吸。冰冷空洞的精神意志断断续续传来,直接在修士脑海中响起:
“……时机……未熟……”
“……此乃余波……非核心力爆发……”
“……继续监视……耐心等待……”
“……待那扇‘门’……彻底洞开……”
修士俯首领命:“谨遵道主法旨。”
斗篷下,嘴角却勾起一丝压抑的狂热。他退出秘窖,沿着狭窄甬道向上。石阶湿滑,壁上油灯投下摇曳的光。
走到甬道尽头,推开暗门,外面是间普通民宅的后厨。
灶台尚温,锅里还煮着半锅粥。
修士脱去斗篷,露出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像街上随便哪个贩夫走卒。他舀了碗粥,坐在灶前小凳上慢慢喝。
眼神平静,看不出半分狂热。
只有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碗沿,节奏与方才地脉波动的频率隐隐相合。
佛塔之巅,飞檐阴影。
被琅琊阁派往平城的守阁人静立风中,衣袂猎猎,身形却稳如磐石。他俯瞰下方混乱都城,目光如精准罗盘,扫过宫闱深处,扫过西市方向,扫过那些在常人无法感知的层面悄然活跃的阴邪气息。
“星孛乱紫微,地龙翻百鬼。”
他低声轻语,无喜无悲。
“九幽道,五斗米邪宗……魑魅魍魉,皆坐不住了。”
目光似乎穿透千山万水,望向南方那座巍巍泰山。斗笠下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只有下颌线条冷硬如石刻。
“王悦之……你这初引地脉,牵动的因果,倒比阁中推演更剧。”
夜风吹动斗笠边缘的薄纱。
“这场风暴已掀序幕。”他轻声,像说给自己听,“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如何接招?”
身影微晃,如水中倒影散开。
下一瞬,已无声出现在数十丈外另一处飞檐。衣角掠过屋瓦,没发出半点声响。
夜还长。
平城的星,乱得惊人。
泰山的夜,比平城静得多。
客舍窗棂透进疏落的星光,山风穿过庭前古柏,发出沉缓的涛声。王悦之盘坐的身影在昏暗中凝定不动,只有眉心微不可察地蹙着。
地脉传来的那丝异样波动,此刻仍在他神识深处回荡。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种“流向”的紊乱——仿佛千里之外某条大河的河床突然塌陷,浊流逆涌。那动荡顺着水脉隐隐传来,虽隔千山万水,却让与之共鸣的《黄庭》真气如临渊壑。
平城。
他缓缓吐息,将心神从地脉感应中抽离。
过度延伸神识去捕捉远方的地气异动,不仅消耗巨大,更会牵动心口墨咒——方才那片刻感知,已让咒印隐隐发烫,如炭火余烬贴在心口。
不能急。
默诵了一遍地脉篇中“坤元守静”的口诀,那股源于大地的沉凝意蕴缓缓抚平真气的躁动。目光落在床榻下那处阴影——藏着《中景经》残篇的包裹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却又远隔重山。
泰山派不会让他轻易带走此物。白日里玉磬子看似客气的“请”,实则是严密看管。院外值守弟子已增至四人,气息沉凝,站位暗合四象,封死了所有可能潜出的路线。
而暗处,九幽道与五斗米教的人,恐怕也如影随形。
王悦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温润玉扣——那是离京前陆嫣然塞给他的,说是洞玄门护身的小玩意儿,其实不过是块寻常青玉,雕着简单的云纹。
玉质普通,触手却总让他想起她指尖的微凉。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
像松子落瓦,又像夜鸟踏枝。
王悦之倏然睁眼,身形未动,神识已如蛛网铺开。院中并无异样,那四名值守弟子呼吸平稳,仍在原位。
但方才那声轻响,绝非自然。
他屏息凝神,《黄庭》真气悄转,五感提升至极致。
风里有极淡的、不属于山岚的气息——一丝若有若无的檀腥,混着陈年符纸的燥气。
是五斗米教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
果然来了。
王悦之眸光微沉。那夜张胖子在玉皇顶吃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敢在泰山派眼皮底下再次潜入。
他缓缓起身,无声行至窗边,侧身隐在阴影里,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清冷,庭院中古柏投下斑驳影痕。四名值守弟子分立四方,其中两人背对此间,面朝院门;另两人则斜对厢房,目光时有扫过。
一切如常。
但王悦之的目光,落在了庭中那口青石水缸上。
水面映着破碎的月影,微微晃荡——不是风吹的韵律,而是一种极细微的、规律的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缸壁内侧缓缓移动。
心念电转,袖中手指已捏住一道符箓。
几乎同时,水缸阴影里,一团模糊的黑影倏然窜出!
快如疾电,却不是扑向厢房,而是直射院墙角落——那里堆着几捆白日里砍来未及搬运的柴薪!
黑影没入柴垛,竟无半点声息。
四名值守弟子似有所觉,其中一人猛然转头,手按剑柄,低喝:“谁?”
无人应答。
另一人皱眉,朝柴垛方向走了两步,凝目细看。月光下柴垛静默如常,只有山风拂过枯枝的微响。
“错觉罢。”那人摇摇头,退回原位。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柴垛阴影里,一点极微弱的黄光闪过——符纸燃尽的残烬。
王悦之瞳孔微缩。
五斗米教的“纸傀术”。以符纸扎成小人,附一缕精魂,可作耳目,亦可为暗手。方才那黑影,恐怕就是探路的纸傀。
此刻柴垛里,定有后招。
果然,不过数息,柴垛深处传来极轻的“窸窣”声,像老鼠钻洞。四名弟子再度警觉,两人拔剑,缓缓围拢。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柴垛吸引的瞬间——
王悦之厢房的屋檐上,一片青瓦无声滑开半寸。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壁虎般倒挂而下,头下脚上,透过窗棂缝隙,一双空洞的眼直勾勾盯向屋内床榻方向!
那是个面色惨白的童子,不过三尺高矮,四肢僵硬,额心贴着一张明黄符咒——五斗米祭炼的“黄巾力士”雏形,尸傀童子!
王悦之早在瓦片滑动时便已察觉。
他身形不动,只将袖中符箓悄然调转方向,指尖真气暗涌。
尸傀童子空洞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最终定格在床榻下方那处阴影。它咧开嘴,露出漆黑的口腔,无声地“笑”了一下。
四肢一缩,便要破窗而入!
就在此刻。
王悦之左手在袖中疾弹,一道符箓化作流光——却不是射向尸傀,而是打向屋内西墙那幅泰山云雾图。
符光没入画轴。
“嗡——”
画中山峦竟似活了过来!墨色晕染,雾气升腾!一股沉浑的土行气机自画中弥漫而出,瞬息笼罩整个厢房——
临时布下的“坤元镇岳”小阵!借地脉篇残诀,辅以《黄庭》真气,虽只得皮毛,却有暂镇一方地气的效用。
尸傀童子撞上无形的气墙,身形一滞。
额心符咒“嗤”地燃起一缕青烟。它发出一声尖细的嘶叫,四肢乱舞,却如陷泥沼,动作陡然慢了数倍。
窗外,柴垛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咦”。
四名值守弟子已然察觉不对,其中一人厉喝:“何方妖人!”
长剑出鞘,剑光如匹练斩向柴垛!
柴垛轰然炸开,枯枝四溅!
一道矮胖身影狼狈滚出,正是张胖子。他满脸惊怒,手中捏着一把符纸,口中疾念:“六甲护身,黄巾力士,现!”
两道高大的黑影自他身后阴影中踏出——白日那两具黄巾力士傀儡,双目赤红,双臂如柱,直扑值守弟子!
院中顿时乱作一团。
而厢房屋檐上,那尸傀童子仍在“坤元镇岳”阵中挣扎。王悦之不再犹豫,右手并指如剑,真气贯注指尖,凌空虚画——
不是符,是字。
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虚空中勾勒出《兰亭序》中“俯仰一世”的“俯”字!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真气陡然外放,化作无形的劲气,正中尸傀童子额心符咒!
“噗!”
符咒应声而碎。
童子身形剧震,眼中红光熄灭,如断线木偶般从屋檐坠落,“啪”地摔在院中青石上,再不动弹。
王悦之趁乱闪至窗边,目光急扫。
张胖子被两名值守弟子缠住,黄巾力士虽力大无穷,动作却呆板迟滞,在精妙的泰山剑法下左支右绌。另两名弟子已发出警讯,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喝——
增援将至。
张胖子见状,肥脸上掠过一丝肉痛与不甘,狠狠瞪了厢房方向一眼,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血遁,走!”
血雾裹住他与两具傀儡,身形骤然模糊,竟化作三道血光,向院外疾射!
“追!”值守弟子怒喝,纵身欲追。
便在此时,异变再生。
院墙阴影里,一道漆黑如墨的雾气无声漫出,如活物般缠向那三道血光!
雾气中,隐约可见一张青铜鬼面——
屠九州!
“米贼,留下命来。”
沙哑的声音自雾中传出,带着森然杀意。
血光与黑雾轰然相撞,爆出刺耳的撕裂声。张胖子凄厉惨叫:“屠老鬼,你趁火打劫!”
血光骤然黯淡,一道肥硕身影从中跌出,肩头赫然多了三道深可见骨的黑气爪痕!
而两具黄巾力士傀儡,已被黑雾彻底裹住。符咒“嗤嗤”燃烧,转瞬化作两滩脓水,腥臭扑鼻。
屠九州的身影自雾中缓缓浮现,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看也不看重伤倒地的张胖子,目光越过混乱的庭院,直直投向厢房窗后的王悦之。
那眼神,如寒潭冰锥。
王悦之背脊一凉,心知此刻才是真正的凶险——屠九州趁张胖子引开注意,悄然潜入,此刻现身,必是志在必得。
袖中手指扣紧最后三张符箓,体内真气疾转,足下已暗踏禹步方位。
屠九州动了。
不见他抬脚,身影已如鬼魅般飘过庭院。所过之处,值守弟子如遭重击,闷哼倒退。
他直扑厢房,右手探出,五指如钩。漆黑的气劲凝成实质,隔空抓向窗棂!
这一抓,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声清朗道号,如晨钟暮鼓,自院门外传来。
话音未落,杏黄道袍的身影已如风掠至,挡在厢房窗前。松纹古剑出鞘,剑光并不凌厉,却厚重如山。
一剑横斩,正迎上屠九州的鬼爪!
“铛——!”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炸开!气浪翻涌,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玉磬子道长持剑而立,道袍猎猎,面色沉凝如铁:
“九幽道的朋友,当真视我泰山如无物?”
屠九州身形微晃,面具后的目光阴晴不定。他瞥了一眼院外——脚步声密集,火把光亮已映红半边天,泰山派大批弟子正蜂拥而至。
再瞥向厢房。
王悦之已退至屋内深处,气息沉敛,像融进了阴影里。
时机已失。
屠九州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身形骤然化作一团黑雾,如潮水般退入院墙阴影,瞬息无踪。
玉磬子未追,只收剑入鞘。
转身看向厢房,声音平静:“王公子受惊了。”
王悦之推门而出,面色犹带余悸,拱手道:“多谢道长相救。”
玉磬子目光扫过院中狼藉——重伤昏迷的张胖子、化作脓水的傀儡、摔碎的尸傀童子,还有那四名脸色发白的值守弟子。
他眉头微皱,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今夜之事,王公子如何看?”
这话问得微妙。
王悦之垂眸,声音平静:
“晚辈只知闭门静修,忽闻院中打斗,开窗时便见那胖道士与鬼面人相争。”顿了顿,“幸得道长及时赶到。”
避重就轻,将自身摘得干净。
玉磬子深深看他一眼,未再追问,只道:
“此间已不安全。请王公子随贫道移步紫霄殿侧院,那里有祖师留下的阵法护持,更为稳妥。”
不是商量,是告知。
王悦之心中了然——经此一闹,泰山派对他的“看护”只会更严。他颔首:
“全凭道长安排。”
玉磬子吩咐弟子处理现场,押走张胖子,随即亲自引路,带王悦之离开客舍。
行至半途,经过一处回廊拐角。
玉磬子忽而驻足,望向东天渐露的鱼肚白,低声道:
“平城昨夜地动,星象有异。”
王悦之脚步微顿。
玉磬子未回头,声音飘在晨风里:
“冲虚师兄已连夜启程,赴平城面圣。泰山与平城,地脉相连,气运相关。”
顿了顿。
“有些事,避不开。”
说罢,继续前行。
王悦之跟在其后,沉默不语。
东方天际,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巍巍岱宗。山岚蒸腾,如烟如雾。
而平城的方向,依旧笼罩在未散的夜色里。
那夜色深处,星芒乱颤,地脉逆冲。宫苑中,有人强撑病体,对抗体内狂暴的咒力;街巷里,邪道信徒如鬼影穿梭;佛塔上,守阁人静观风云。
王悦之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玉扣硌在掌心,冰凉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