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殿门在身后沉沉合拢,隔绝了内里凝重的帝王威严,却将一股更为磅礴的压力,均匀地分摊到了每一位离去重臣的肩头。
寒风掠过未央宫前的广场,激得人衣袂翻飞,头脑也为之一清。丞相窦婴步履最快,苍老的脊背挺得笔直。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等候的相府车驾,心中已然开始盘算:粮秣调度,需立即会同大司农重新厘定;各郡国工匠的征调,必须加快;还有黄河漕运,冬季虽难,但必须保证北线畅通……千头万绪,却不容半分迟缓。陛下的“无后顾之忧”五字,重若泰山。
御史大夫韩安国与廷尉张汤并肩走了几步。韩安国低声道:“张廷尉,洛阳水深,节杖虽重,亦需慎用。陛下既要证据,又要根除,此中分寸,非铁腕与机变不可得兼。” 张汤面色冷硬,只微微颔首:“韩公放心。汤此行,只求真相,不问人情。魑魅魍魉,一个也休想逃脱。” 言罢,他拱手一礼,转身大步离去,那方向并非廷尉府,而是直奔北军大营——陛下赐予的随行精骑与节杖,需立刻点验,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扑向洛阳。
新任伏波将军杨仆则被公孙贺拉住,两人低声交谈。公孙贺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宫阙轮廓:“杨将军,海防之事,某虽不专,但京师及三辅兵马,陛下有旨需协防要津,并保障沿海至长安驿道通畅。若有需协调处,尽管来寻。” 杨仆抱拳,黝黑脸上满是肃然:“多谢太仆!仆当立即返回琅琊大营,整军、造船、布防,一刻不敢耽搁。西虏巨舰……哼,且让他们尝尝我大汉水师的火龙出水!”
椒房殿。
陈阿娇并未安寝。她披着一件素绒长袍,静静坐在暖阁内,面前摊开着一卷来自东南的密报副本——这是刘彻特许她知晓的。烛火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动,映出深思的光。
殿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心腹侍女入内,低声禀报:“娘娘,宣室殿的会议散了。陛下独留了片刻,方才起驾回温室殿。据我们的人远远观察,丞相、张廷尉、杨将军等离去时神色皆极凝重。”
阿娇“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绢帛上“韩川已安抵吴郡”、“狄炎渠道已单向建立”的字样。刘彻的布局,她已从这密报和今夜会议的旨意中拼凑出全貌。北疆决战,东南备战,洛阳深挖……每一步都险之又险,却也凌厉果决。
“陛下这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将内外隐患,借这西虏东来的‘势’,彻底廓清。” 她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这样的刘彻,与她记忆中前世的那个帝王渐渐重合,却又似乎因那潜藏的“星尘回声”而少了几分独断的燥烈,多了几分基于全局情报的冷静布局。他允许她接触这些,是一种信任,又何尝不是将她彻底绑上了帝国的战车?
她拿起另一份简牍,那是馆陶公主通过窦家旧渠道送来的,关于长安城内几处可疑产业近日异常资金流动的记录,其中一家绸缎庄,与“揽月斋”有过隐秘借贷关系。
“传话给我们在洛阳的人,”阿娇抬起头,眼神锐利,“全力配合张汤廷尉的调查,但务必隐秘。重点盯住与北疆军需、东南海贸有关的仓库、车马行、钱庄。若有发现,直接通过预留的渠道报与张廷尉,不必经我中转,以免延误。”
“是。”侍女领命,悄然退下。
阿娇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北方。那里,是卫青征战的沙场。狼居胥山突袭的凶险,她从战报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这个出身骑奴、由刘彻一手简拔于微末的年轻人,如今已成为了帝国最锋利的一把战刀。刘彻给了他最大的权柄,也给了他最沉重的期望。他们之间,是纯粹的君臣知遇,是帝国与利刃的相互成就。而她,作为皇后,作为暗线的参与者,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欣慰于帝国有此良将,亦深知其成功与否,将深刻影响朝局,乃至她与刘彻那微妙而脆弱的“同盟”。
“卫青……你能抓住这个机会,真正奠定不世之功么?” 她轻声问,无人能答。
北疆,阴山以南,汉军前锋大营。
卫青的伤势未愈,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坐在简陋的军帐中,面前是摊开的北疆粗略舆图,上面已被炭笔画满了各种箭头和标记。
天子新的旨意和授权刚刚抵达。不仅确认了他“北疆都督”的全权,更明确要求“打断其与西虏之勾结”,时限是“明年开春之前”。压力如山,但卫青感到的更多是一种被信任的灼热,以及思路被认可的振奋。
“将军,苏建、周赫二位校尉已到。”亲卫禀报。
“让他们进来。”
苏建和周赫联袂而入,身上还带着塞外的风霜寒气。两人刚刚成功执行了对匈奴秘密组装点的二次奇袭,虽然未能彻底摧毁,但带回了更多残骸和俘虏,并证实了罗马工匠确实在指导部分关键部件的组装。
“都督!”两人行礼。
卫青摆手示意他们近前,指着舆图上一处标记:“鹰愁涧往北三百里,乌兰泊西南。李广将军最新的斥候回报,这里有一片山谷,地势隐蔽,但有大量新鲜车马痕迹汇聚,夜间偶有火光,疑似另一处更大的汇集点或转运中心。”
苏建眼睛一亮:“将军是想……”
“不能再小打小闹了。”卫青的手指重重按在那个标记上,“单于主力收缩,保护的就是这些要害。我们前两次得手,彼必加强戒备。下一次,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打疼他,打乱他的全盘部署!”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心腹将领:“我需要一支更精悍、速度更快的队伍,不需太多,五百人足矣,但必须人人敢死,马匹最佳,配备最好的弓弩和火油。不攻坚,不守垒,只做一件事——潜入、纵火、破坏、制造最大混乱,然后趁乱撤离。”
周赫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冒出好战的光芒:“末将愿往!麾下儿郎,早就憋着一股劲了!”
“不,”卫青摇头,“这次,我亲自带队。”
“将军!您的伤……”苏建急道。
“无妨,骑马射箭还撑得住。”卫青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此战关键,在于对时机、地形的把握,以及临机决断。我必须亲眼看一看,匈奴和罗马人,到底把多少家底搬到了那里。而且,”他顿了顿,“只有我亲自去,才能根据现场情况,判断下一步是继续扩大战果,还是立即转向,攻击其必然来援的薄弱环节。”
他看向苏建:“苏建,你领主力,前出至鹰愁涧以北百里,大张旗鼓,做出寻机决战态势,吸引伊稚斜的注意。周赫,你领剩余的突骑,分散成十数股,广泛袭扰其通往各处的补给线,特别是向西、向北的道路,让匈奴人摸不清我们的主攻方向。”
“末将领命!”两人齐声应道。
“去准备吧。五日后,子夜出发。”卫青最后看了一眼舆图上的标记,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寸山川刻入脑中。
东南,琅琊,伏波将军临时行辕。
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杨仆站在新建的望楼上,极目远眺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身后,是忙碌嘈杂的码头,工匠在赶修战船,军士在操练水性,一片热火朝天。
陛下的旨意和“东南靖海行辕”的授权,让他既感责任重大,又觉豪气干云。半年?不,他连三个月都觉得太久。罗马人的舰队就在外海游弋,像贪婪的鲨鱼,随时可能露出獠牙。
“将军,吴郡、会稽、闽中三郡的水军都尉已奉命赶到,正在辕门外候见。”副将禀报。
“让他们进来。”杨仆转身下楼,步伐沉稳有力。
在简陋的军帐中,杨仆没有废话,直接传达了长安的决议和陛下的期望,然后摊开沿海舆图:“西虏舰大,利深水,恶浅滩。我意,立即着手:第一,在各主要港湾、河口,水下暗设木桩、铁索、沉船,尤以罗马人可能窥伺的良港为要。第二,征集沿海所有大渔船,改造为火船,平时分散,战时集中使用。第三,烽燧系统必须加密,三十里一烽台,日夜了望,见敌舰则举烟鸣锣,飞骑传报。第四,各郡抽调精锐步卒,加强沿海要塞、城池守备,演练岸防弩阵,并组织渔民青壮,编练为团练,发放简易兵器,协防海岸。”
一位来自闽中的水军都尉面露难色:“将军,水下设障、改造渔船需大量人力物力,且可能影响渔民生计,恐生民怨。团练之事,更需地方官吏配合……”
杨仆眼神一厉:“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所有费用,由靖海行辕协调大司农调拨,若有不足,本将军上奏陛下,动用少府钱财!至于民怨?”他冷哼一声,“告诉百姓,现在是西虏要断我们的海路,抢我们的鱼盐,甚至可能杀上岸来!是眼前些许不便重要,还是身家性命、子孙基业重要?此事,本将军会行文各郡太守,务必配合!有不从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他环视众人,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诸位,海疆安危,系于我等一身。陛下将此重任托付,是信任,亦是考验。西虏虽强,然我大汉立国数十载,甲兵之利,士气之盛,岂是化外蛮夷可比?只要我们上下同心,筑牢海防,整训精兵,待时机成熟,未必不能扬帆出海,犁庭扫穴,让那罗马人也见识见识,何为天朝威严!”
众将被他话语所激,胸中热血沸腾,齐声应诺:“愿随将军,拱卫海疆,扬我国威!”
杨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陛下提及北疆缴获西虏器械,我已上奏,请求将相关图纸或工匠,速速抄送一份至琅琊。在我们自己琢磨出来之前,对罗马战舰,务必以袭扰、阻滞、消耗为主,避免正面硬撼。都明白了吗?”
“明白!”
官道上,马车疾驰。
张汤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车身颠簸,他却稳如磐石。手中摩挲着那枚冰凉的铜制节杖,象征着天子赋予的生杀予夺之权。他没有带太多随从,只有二十名精挑细选的北军骑士护卫,但洛阳那边,司隶校尉和河南尹的人马,应该已经接到密旨,开始前期布控了。
“云中客”……洛阳……他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长安的揽月斋是枝叶,东南的赵恢船队是触手,那么洛阳,很可能就是这颗毒树输送养分的主干,甚至是根系所在。连接北疆的走私,汇通东南的赃款,必然有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中枢在运转。
他睁开眼,眸中寒光闪烁。无论这中枢藏得多深,牵扯到什么人,他都要将它挖出来,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为了陛下的大计,也为了他张汤“酷吏”之名所代表的,那种不容任何阴谋蛀蚀帝国根基的绝对秩序。
车轮滚滚,向着那座暗流汹涌的千年古都,坚定前行。
吴郡,隐秘安全屋。
韩川站在院中,仰头看着掠过天际的孤雁。从惊涛骇浪、生死追杀中挣脱,暂得喘息,他却无半分轻松。顾先生已将他平安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报往长安,也告知他,朝廷正在酝酿大动作,让他静候指令,同时尽可能回忆与狄炎接触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关于罗马舰队编制、战术、补给习惯的信息。
他摸了摸怀中,那里贴身藏着一枚狄炎赠与的、非金非石的奇特信物,据说在特定地点、以特定方式,可以尝试单向联系对方。
“山猫”抱臂靠在廊柱上,懒洋洋地道:“韩兄,既来之,则安之。朝廷既然用你,必有后用。眼下这吴郡,看似平静,实则……嘿嘿,‘海阎王’的爪子,未必就伸不过来。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韩川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使命远未结束。他不仅是窦家旧部的联络人,更成了连通那个神秘“知识守护者”的唯一桥梁。这场波及整个帝国乃至遥远西方的风暴,他已被卷入中心。
帝国庞大的齿轮,已在未央宫那一声令下,轰然转动。北疆的雪,东南的浪,洛阳的尘,长安的风,都被这无形的巨力牵引,朝着一个未知而壮烈的方向,滚滚向前。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将面临抉择,付出代价,或书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