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廷尉府的地牢深处,终年不见阳光,只有火把跳跃的光影将扭曲的人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沈先生已不复醉仙楼中的儒雅从容,头发散乱,脸色青白,嘴唇干裂,被牢牢锁在木架上。
张汤并未亲自动刑,只让手下经验丰富的刑吏负责。他本人坐在阴影中的一张胡床上,端着一碗温茶,静静地看着。刑吏并不急于求成,只是按部就班地、用各种细微却极其痛苦的方式,一点点瓦解着沈先生的心理防线。
“青色鱼形玉佩,在哪?”这是反复问及的核心问题之一。
沈先生起初咬牙不答,只说不知。但当刑吏用一种特制的、带有细密倒刺的软鞭,不伤筋骨却足以让人痛不欲生地抽打他身体最敏感脆弱的部位时,他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嘶哑着,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玉佩……在东家……不,在‘云中先生’派来的人手里……那人……那人前夜来取走了……”
“那人是谁?样貌如何?”刑吏追问。
“不……不知道……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也像是刻意压低的……他把帕蒂莎姑娘的信物也带走了……说是‘先生’有令,让我们立刻撤,东西能毁则毁,不能毁的……也要确保不留下任何指向‘先生’的线索……”沈先生断断续续地供述,“‘揽月斋’的账本……大部分是真的烧了……但东家……东家手里应该还有一本最紧要的暗账副本……他随身带走了……那上面……有‘先生’通过我们与东南、与洛阳、甚至……甚至与北边(他含糊地指了一下北方)一些人的往来……”
暗账副本!与北边的往来!张汤眼中精光一闪。这个“云中客”的触角,果然伸向了北方?是指匈奴,还是北疆的某些人?
“东家逃往何处?接头方式是什么?”刑吏继续逼问。
“东南……应该是去闽越故地……或者夷洲外海……那里有‘先生’早年安排的退路……接头……用的是半枚‘海月’钱币……在东家手里……对上另一半,才能取得信任……”沈先生气若游丝,“求……求大人……给个痛快……”
张汤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沈先生面前。火光照亮了他冰冷无波的脸。“‘云中客’的真实身份,你一点都不知道?”
沈先生艰难地摇头:“不……不知道……我只见过东家……‘先生’从未露面……所有指令,都是通过东家,或者……或者帕蒂莎姑娘这样的特殊信使传递……东家也只说‘先生’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在长安,在洛阳,在东南,甚至在……在未央宫里……都有‘先生’的耳目……”
未央宫!张汤瞳孔骤然收缩。这已不仅仅是朝臣或地方豪强的问题了。他感到了事态的极端严重性。
“帕蒂莎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东家说‘先生’对她另有安排……或许……或许也去了东南……或许……已经……”沈先生没有说下去,眼中闪过恐惧。
张汤不再多问,示意刑吏停止用刑,给沈先生喂了点水,然后转身离开地牢。他知道,从沈先生这里挖出的东西,价值巨大,但也极度危险。暗账副本、半枚海月钱币、与北方的联系、甚至在宫中的耳目……每一条线索,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他必须立刻进宫,面见陛下。同时,那份关于“青色鱼形玉佩”和“暗账副本”的关键信息,也需要以最隐秘的方式,传递给在东南追查的顾先生和韩川他们。
东南吴郡,窦家庄园。
韩川在顾先生的安排下,开始了与狄炎的首次正式“情报交换”。方式极其隐秘:由窦家最可靠的信使,乘船出海至某片双方约定的、远离主航道的海域,将密封的、用狄炎教给韩川的简单密码书写的问题清单,放入一个特制的、能漂浮的铜罐中,投入海中。次日或第三日,信使再于同一海域,用特定网具捞取狄炎一方放置的、装有答复的同类铜罐。
风险依旧存在,但已是目前最安全的方式。
韩川提出的问题经过顾先生和阿娇的审定,主要集中在:1 罗马帝国近期向东方派遣舰队的具体规模和指挥官信息;2 罗马军团的标准编制、武器装备、战术特点及主要弱点;3 罗马国内对东方扩张政策的主要支持者与反对者,及其理由;4 关于“云中客”或类似在汉地与罗马之间穿线搭桥的人物,狄炎是否有更多了解。
等待回应的日子,庄园里保持着外松内紧的戒备。韩川除了照料孙吉(身体正在缓慢恢复),便与钱老、方账房一起,将之前所有的经历、见闻、接触过的人物,事无巨细地重新整理、回忆、记录,形成一份更为详尽的口述档案。顾先生说,这些将成为未来追查和判断的宝贵依据。
数日后,铜罐被成功取回。狄炎的答复比预想的更为详细和坦诚。
关于罗马舰队:狄炎确认,目前活跃在东南外海的,是罗马帝国“第三东方探索舰队”的一部,拥有两艘主力桨帆战列舰(他称之为“三层桨舰”)、四艘辅助双桅帆船,以及若干小艇,指挥官是一位名叫“盖乌斯·马略”的退役军团保民官,此人以勇猛和野心着称,对东方财富极度渴望。舰队的主要任务本是贸易与测绘,但近期似乎得到了元老院中主战派势力的暗中支持,行动日趋激进,并与“海阎王”残部及某些汉地势力(狄炎称之为“贪婪的中间人”)建立了联系,目标可能是寻找合适地点建立补给站或前哨,并搜集汉帝国军事情报。
关于罗马军团:狄炎提供了军团的详细编制(约4800-6000人,分为十个大队,下有百人队等)、标准武器装备(短剑、重标枪、大盾、铠甲),以及其依赖严密阵型、注重土木工程、但相对缺乏大规模骑兵和高度机动性的特点。弱点方面,他指出军团对后勤依赖严重,阵列在复杂地形或遭遇突然袭击时容易混乱,且其海军虽强,但擅长地中海式的接舷战,对远东地区的季风、潮汐、复杂水文环境适应性有限。
关于罗马内部:狄炎透露,支持继续向东扩张的主要是商人阶层、渴望军功的退役军官以及部分认为罗马应统治“已知世界”的元老;反对者则担心战线过长、树敌太多、消耗巨大,且对神秘的东方强国(汉帝国)心存忌惮。目前双方争论不休,但主战派略占上风,“第三东方探索舰队”的激进举动,某种程度上是在“试探底线,创造既成事实”。
关于“云中客”:狄炎表示所知有限,但根据他截获的零星信息和观察,此人在罗马方面被某个有影响力的商人家族和少数元老视为“有价值的合作伙伴”,认为他能提供通往汉帝国上层和珍贵资源(如特殊矿石)的渠道。这个中间人网络似乎层级分明,帕蒂莎很可能是其中负责接触、笼络汉地权贵的一环,而像“揽月斋”东家这样的,则是负责具体执行和资金周转的中层。至于“云中客”本人,极其神秘,狄炎怀疑其可能并非一人,而是一个小团体,甚至可能与汉帝国高层某些失意或野心勃勃的人物有关。
回信的最后,狄炎再次强调了罗马扩张主义的危险性,表示愿意继续提供情报支持,但也提醒汉帝国,仅靠防御和情报不足以遏制贪婪,必须展现出足够强大和坚定的反击力量,让罗马元老院中的务实派和畏惧者拥有阻止冒险者的理由。他隐约提到,若时机合适,或许可以安排更直接的、有限的技术或知识交流,比如关于航海、天文、乃至某些改善民生(而非直接用于战争)的技艺。
信息量巨大,且印证了许多之前的猜测。韩川和顾先生立刻将回信内容整理、翻译(部分狄炎用了拉丁文或希腊文术语,由韩川根据记忆和狄炎之前的解释尝试翻译),通过最紧急的渠道,送往长安。
同时,顾先生也收到了来自长安张汤的密信,提到了“暗账副本”、“海月钱币”及“云中客”可能与北疆有牵连的线索。
“北疆……”顾先生眉头紧锁,看向韩川,“韩先生,你们在东南活动时,可曾听说过‘云中客’的网络与北边有联系?或者,狄炎先生是否提及?”
韩川努力回忆,摇了摇头:“未曾明确听说。狄炎先生也只说‘云中客’为罗马与各方牵线,未特指北方。”他忽然想起一事,“不过,孙吉曾在‘补给岛’上,听那些‘罗马人’和‘鬼齿部’的人偶尔提起‘北方的生意’、‘洛阳的朋友’……”
洛阳!北方的生意!
顾先生眼中精光一闪:“洛阳是通往北方的要冲,也是许多大商贾和致仕官员聚居之地。‘揽月斋’的暗账若涉及与北方的交易……恐怕不只是走私货物那么简单。”他联想到陛下正在北疆进行的战争,以及卫青缴获的那些罗马器械,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云中客”不仅在东南为罗马人铺路,还在暗中协助匈奴获取汉地的资源、技术、甚至情报?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云中客”的危害,就不仅仅是贪腐或里通外国,而是直接资敌叛国,危及整个北伐大业和帝国安全!
“必须立刻将这些线索,连同我们的分析,一并急报长安和北疆!”顾先生当机立断。他知道,时间的紧迫性,已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
北疆,卫青已正式以“骁骑将军”的身份开府议事。肩膀上的压力骤增,但手中的权柄和资源也相应扩大。他整合了李广麾下部分善于长途奔袭的精骑,又从各营抽调好手,组建了一支约两千人的“突骑营”,专门负责执行远距离侦察、破坏、袭扰和斩首任务。
苏建带回的图纸和俘虏口供经过初步梳理,证实了至少还有两处类似的秘密组装点,位置更为隐蔽。同时,从那个被俘的罗马小头目(名叫“卢修斯”)口中,撬出了一个关键信息:大约在一个月前,曾有一支小型的、非罗马的商队(卢修斯描述为“东方人面孔,但穿着和口音与匈奴人略有不同”),在右贤王部高级将领的陪同下,参观过狼居胥山的主营地,并与单于的谋士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卢修斯隐约听到他们谈论“路线”、“安全通道”和“洛阳的货物”。
洛阳的货物!再次指向洛阳!
卫青立刻将这个情报以最高级别密报送往长安,并加急送给正在后方统筹粮草器械的丞相窦婴和大司农,请求严查所有通往北疆,尤其是送往右贤王部控制区域(或可能被其劫掠区域)的物资,特别是铁器、铜料、药品、布匹等军需品。
与此同时,他给“突骑营”下达了第一个正式任务:由周赫和苏建分别率领两支千人队,携带向导和地图,对已发现和可能存在组装点的区域,进行更大范围的武装侦察和骚扰。不求全歼,只求持续施压,破坏其生产节奏,迫使匈奴人不断转移和分散保护力量,为主力创造战机。
北疆的汉军,在卫青的指挥下,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从被动防御和正面施压,转向更主动、更多元的攻势。战争的形态,正在悄然改变。
未央宫,宣室殿内烛火通明。
刘彻几乎同时审阅着来自北疆(卫青)、东南(顾先生转韩川/狄炎情报)、长安(张汤)三方面的紧急奏报。信息在他脑中飞速碰撞、拼接、分析。
罗马舰队的规模与意图、罗马军团的强弱点、“云中客”网络的层级与可能危害、洛阳与北疆之间可疑的物资通道……一条条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内外勾结、危害社稷”这条主线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一个隐藏在帝国阴影中的庞大利益集团,为了攫取财富和权力,不惜引狼入室,勾结外敌,试图从内部蛀空帝国的根基,甚至可能颠覆政权!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握着奏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怒意在胸中沸腾,但帝王的理智让他强行压抑下去。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需要的是冷静的判断和雷霆的行动。
“宣,丞相窦婴、御史大夫韩安国、廷尉张汤、大将军窦婴(李广尚未回京,以窦婴为代表)、伏波将军杨仆(已紧急召入京)……即刻入宫议事!”刘彻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要召开一次最高级别的秘密军机会议。北疆的战法需要调整,东南的海防需要加强,内部蛀虫需要彻底清查,甚至包括那个遥远而危险的“罗马”帝国,也需要制定明确的应对之策。
帝国命运的航船,已驶入最险恶的水域。他这位年轻的舵手,必须引领它,破开惊涛骇浪,驶向光明的彼岸。
而在椒房殿,阿娇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大致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她轻轻拍抚着怀中不安扭动的儿子,目光却投向宣室殿的方向,眼神复杂。那里,她的丈夫,这个帝国的皇帝,正在独自承受着最大的压力,做出最艰难的抉择。
她能做的,就是稳住后宫,并确保那些来自东南、经过她手的隐秘情报渠道,以及窦家那部分见不得光但却至关重要的力量,能够继续为前朝的决策,提供必要的支撑。
夜色深沉,未央宫的灯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明亮、都要肃杀。一场决定国运的连线,正在这重重宫阙之中,紧张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