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严寒似乎永无止境,但汉军大营的气氛却因苏建带回的战利品而悄然升温。卫青强撑病体,召集了军中所有懂得器械、工巧的匠人和低级军官,将那些奇异的金属部件和图纸摊开在他们面前。
“都看看,”卫青的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匈奴人背后有高人指点,这些东西,就是他们敢在狼居胥山跟我们硬扛的底气。我们不只要知道它们是什么,更要知道,它们为什么厉害,我们能不能造出更好的。”
匠人们围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结构啧啧称奇,低声讨论着那些榫卯、螺纹、滑轮的妙用。一个头发花白、曾在少府兵器监任职的老匠师抚摸着图纸上精密的线条,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将军,此物……巧夺天工!这配重投石之法,比我朝所用更为省力,射程或可更远!这弩机机括,连环勾连,若真能制成,或可连发数矢!”
“能仿制吗?”卫青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老匠师和其他人交换了眼色,沉吟道:“难,但并非不可为。这些部件工艺极其精良,所用之铁也似乎掺杂了别物,更加坚韧。图纸虽有,文字不通,尺寸标注之法也与我朝迥异,需反复试制、揣摩。最关键的,是这‘螺纹’与‘精密卡簧’的制法,非寻常匠人可为。”
“需要什么?”卫青直接问。
“需要时间,需要最好的铁料,需要陛下准许调拨擅长精密铸造的大匠,可能……还需要从少府或将作大匠处借用几位顶尖好手。”老匠师老实回答。
卫青点头,转向书记官:“记下来。立刻起草奏报,详陈此次所获,说明仿制和改进之必要及所需支持,以八百里加急,再报陛下。”他知道,这已超出单纯的军事范畴,涉及到帝国的工匠体系和资源调配,必须刘彻亲自决断。
但同时,他也没打算坐等。“在我们自己的东西造出来之前,”卫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军官,“先学会怎么对付这些玩意儿。苏建!”
“末将在!”
“你带人,结合昨夜突袭所见,还有这些图纸,尽快推演:若在战场上遭遇此类投石机、重弩,我军如何应对?如何近身?如何破坏?如何利用其弱点?”卫青眼神锐利,“我们不能光挨打,得找到破解之法。李广将军那边截获运输队后,或许会有更多实物,你们多沟通。”
“诺!”苏建精神抖擞地领命而去。
卫青重新靠回榻上,感到一阵眩晕。身体在抗议,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技术上的落后可以追赶,但时间不等人。单于获得这些利器已有时日,狼居胥山的防御必然加强。陛下主力的正面压力会越来越大。他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想出办法,在汉军自己的“新家伙”造好之前,就撕开匈奴的防线。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广袤的草原、起伏的山丘、奔腾的骑兵……或许,不能总想着硬碰硬。匈奴人得了守城的利器,机动性是否会受影响?他们的补给线是否因此变得更脆弱、更需要保护?那些隐藏在草原深处的组装点、储备库……
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冒险的计划雏形,在他疼痛却飞速运转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长安,廷尉府的衙署内,灯火通明。
张汤面前摊开着两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卷宗。一份是沿海郡县上报的,关于近期走私异常、尤其是涉及“西来奇货”和劣质铁器出口的汇总;另一份,则是他安插在商贾中的眼线,“偶然”听来的、关于城北“揽月斋”生意兴隆、货品来源神秘、且与某些东南口音商贾往来密切的“闲话”。
起初,他并未将两者直接联系。直到今日午后,丞相府一位与他私交尚可的属吏,“闲聊”时提起,听闻“揽月斋”东家似乎与已故淮南王府的某位清客,有过数面之缘。
淮南王!清客!
这两个词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张汤脑中所有零散的线索。东南走私、西来奇货、劣质铁器(可能是试验品或次品?)、神秘的古董店、淮南旧党……这一切,隐隐指向那个陛下严令追查、却始终如雾中看花的“云中客”!
“好一条藏在水下的鱼!”张汤眼中寒光闪烁。他立刻召来最得力的干吏,下达了一连串命令:暗中查访“揽月斋”所有伙计、账房的背景;监视其每日出入人员及货物;调查其近三年的账目往来,尤其是大额金银流动和与东南、洛阳方向的交易;设法从其相邻店铺或雇工口中,套问东家行踪及常来往的“贵客”。
命令迅速且隐秘地执行下去。张汤知道,“揽月斋”只是可能的外围,动它必须谨慎,既要拿到实证,又不能过早惊动可能藏在更深处的“云中客”。这是一场耐心的狩猎。
然而,几乎在廷尉府暗探开始行动的同一时间,“揽月斋”后院的一间密室内,那位面容清癯、常年带着和气生财笑容的东家,正对着油灯,烧毁着一些信函和账簿。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那惯常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凝重。
“沈先生那边传来消息,卫夫人和窦家都注意到了帕蒂莎。”一个黑影立在角落,声音低沉,“廷尉府的人,今天下午开始在我们斜对面的茶楼‘歇脚’,已经换了三拨人,盯得太明显了。”
东家——或者说,“揽月斋”明面上的主人,将最后一张纸投入火盆,看着它蜷曲成灰。“风紧,扯呼。按三号预案,该断的断,该走的走。帕蒂莎那里……‘先生’有新的指令吗?”
“有。”黑影上前一步,递上一枚蜡丸,“‘先生’令,帕蒂莎可弃。但她知道得不少,不能活着落到廷尉或窦家手里。让你安排,处理干净,伪装成……意外或情杀。之后,你立刻离开长安,走南线,去‘老地方’汇合。”
东家捏碎蜡丸,取出里面的小纸条,就着火光迅速浏览,随即也投入火中。“知道了。告诉‘先生’,我会办妥。长安……恐怕要安静一阵子了。”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黑影悄然退去。东家独自坐在密室里,看着盆中最后一缕火苗熄灭。多年的经营,无数的眼线和财富通道,说弃就弃。但他没有犹豫,这本就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永远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只是,帕蒂莎……那个有着碧眼、舞姿撩人、也藏着无数秘密的胡姬。可惜了。他起身,拍了拍并无灰尘的衣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和气的笑容,推开密室门,走了出去。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寻常的库房清点。
东南沿海,夜色再次降临。在山猫的带领下,韩川、钱老、方账房和依旧虚弱的孙吉,离开了藏身数日的密窟,沿着一条只有采药人和走私者才知道的崎岖小路,向海岸线摸去。
山猫联系上了“朋友”——一个专走夜航、运送“私货”的船老大,人称“翻江鼠”。此人干瘦精明,一双小眼滴溜乱转,只看重黄澄澄的金饼(山猫动用了窦家预留的紧急资金),对韩川几人的来历和目的毫不好奇,只保证能将他们混在压舱的咸鱼桶和干货包里,送往北边数百里外的另一个私港。
“丑话说前头,”翻江鼠掂量着手里的金饼,“海上风浪不说,近来官军和‘海阎王’的人都查得紧。我的船小,跑得快,藏得巧,但万一被撞上,你们得自己跳海,别连累我。到了地头,有人接应,但之后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明白。”韩川简短回答。到了这一步,已无退路。
登船的过程如同做贼。小船隐藏在荒僻的石岬下,韩川几人蜷缩在散发着浓重咸腥和腐臭味的货堆缝隙里,几乎无法呼吸。船只趁着涨潮和夜色,如同鬼影般滑出岬角,驶入茫茫黑暗的大海。
船舱低矮,摇晃剧烈。孙吉又开始低声咳嗽,钱老和方账房脸色苍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韩川紧贴着冰冷的船板,听着外面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和船老大低低的吆喝,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是安全抵达,还是中途被截杀?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带着这些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记忆和使命,回到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他想起葬身大海的浪里蛟,想起血染山林的陈伯,想起至今生死未卜的狄炎……他们的影子仿佛就在这黑暗潮湿的船舱里,注视着他,催促着他。
海风穿过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远方未知的气息。漫长的航程,才刚刚开始。
未央宫,椒房殿。
阿娇收到了窦彭祖的密信回禀。“揽月斋”的异常资金流动和人员往来已被初步掌握,相关线索已“巧妙”地漏给了廷尉府。同时,窦家另一条更隐秘的线报显示,“揽月斋”东家今日有异常举动,似乎在清理物品,且其一名心腹午后匆匆出城,去向不明。
“要跑?”阿娇放下密信,眉头微蹙。张汤的动作比她预想的快,或者说,“云中客”的警觉性太高。这固然可能打草惊蛇,但也可能迫使对方露出更多破绽。
帕蒂莎这条线,现在变得异常关键。如果“揽月斋”真是“云中客”在长安的重要节点,那么帕蒂莎作为其与上层社会(甚至可能直接与“云中客”本人)的联络人,此刻必然也处于危险之中。“云中客”会保她,还是……弃她?
“卫夫人那边,帕蒂莎近日可有异动?”阿娇问吴媪。
“回娘娘,卫夫人午后派人来递过话,说帕蒂莎姑娘今日托病,未能如约再去讲授西域风物。卫夫人觉得有些蹊跷,因前日见面时,帕蒂莎还精神很好。”吴媪答道。
托病?是察觉了危险,还是接到了撤离或隐藏的指令?
阿娇沉吟。现在直接干预,风险太大。廷尉府已经盯上“揽月斋”,张汤不是庸才,或许能顺藤摸瓜。她若再出手,容易暴露自己,也可能会扰乱廷尉的部署。
“让我们的人,远远看着醉仙楼和帕蒂莎的住处,只观察,不接触,任何异常,立刻来报。”阿娇吩咐,“另外,通知兄长,海上接应韩川等人的事宜,务必加倍小心。‘云中客’断尾求生,难保不会在沿海也发动清洗或拦截。”
“诺。”
阿娇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未央宫寂静无声,但在这寂静之下,无数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汹涌。长安、北疆、东南海上,三条战线上的博弈都已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一环的得失,都可能影响全局。
她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冷静。风暴来临前,往往最为平静。而这平静之下,隐藏着最终的胜负手。她必须稳住心神,看清局势,在恰当的时机,落下那颗决定性的棋子。
摇篮里的孩子发出细微的咿呀声。阿娇回头,脸上露出一丝柔和。为了怀中的这份宁静,为了这未央宫上空朗朗的青天,她必须赢下这场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