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仿佛要将那场奇袭带来的短暂炽热彻底吹散。苏建率领的二百骑如同归巢的倦鸟,带着硝烟味、血腥气和压抑不住的兴奋,悄然回到了卫青大营。
“将军!幸不辱命!”苏建铠甲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脸上却神采奕奕,他将几个用皮绳捆扎、沉甸甸的金属部件,以及数卷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皮革图纸,恭敬地呈到卫青面前。
卫青在亲兵搀扶下勉强坐起,接过东西。金属部件入手冰凉沉重,是某种精铁或青铜合金铸造,表面有奇异的榫卯结构和螺纹,工艺之精良,远超汉地寻常匠作水准。他拿起一个形似巨大弓臂配重块的部件,仔细观察其内部精巧的卡簧和滑轮结构,眉头紧锁。这种复杂程度,这种对力量的运用方式……
他展开那些皮革图纸。图上的线条精准而陌生,标注的文字更是如同天书,但那些示意结构图、尺寸比例、甚至简单的力学图示,依然能看出端倪。描绘的正是大型抛石机、重型弩炮,甚至还有一种结构更为紧凑、似乎是手持或小型架设的连射弩具的分解图!
“这些东西……”卫青抬头看向苏建,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震动,“还有吗?”
“有!那工棚里堆了不少,可惜火势太大,我们只抢出这几件最完整的。图纸也只抢到这几张,其他的都……”苏建惋惜道,“不过,我们抓到一个躲在角落里的匈奴工匠,吓破了胆,倒是说了些东西。”
“说!”
“那工匠说,这些东西的造法,是几个月前一队‘西边来的贵人’带来的,领头的是个‘黄胡子’。他们不仅给了图纸,还亲自指点如何熔炼一种特别的矿石,调配出更坚韧的金属,还教他们用‘滑轮’和‘螺纹’省力、精准。山谷里的工匠,除了匈奴人,还有十几个‘西边贵人’留下的学徒或监工,可惜昨夜混乱,都没抓到活的。”苏建快速禀报,“那工匠还说,单于非常重视这里,右贤王每隔十天就会亲自押送一批新的矿石和物资过来,取走造好的部件,运往狼居胥山和其他几处秘密地点组装。”
卫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不仅仅是技术援助,这简直是系统性的军事技术转移和本地化生产!“罗马人”所图,绝非一时一地之利,而是要从根本上增强匈奴的攻坚和防御能力!难怪单于主力敢在狼居胥山与汉军对峙,底气恐怕部分来源于此。
“那个俘虏,马库斯,可有新的口供?”卫青问向负责审讯的校尉。
校尉摇头:“还是老一套,只承认是商人护卫,对具体的军事技术转移矢口否认,只说或许有‘大胆的商人’私下交易了图纸。”
“嘴硬。”卫青冷哼一声,指了指苏建带回的部件和图纸,“把这些东西,画下图形,标注尺寸,连同口供和这些实物,立刻派人再送一份去陛下那里!要快!让陛下知道,匈奴得到的,不是几件现成的兵器,而是‘造兵器’的本事!”
“诺!”
“另外,”卫青目光锐利,“传令给李广将军和我们派出的所有游骑,重点侦察右贤王部的动向和物资运输路线!找到他们其他的组装点和储备库!还有,盯紧了狼居胥山,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把这些新家伙亮出来!”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卫青感到肩上的压力前所未有的沉重,但也有一股火焰在胸中燃烧。敌人露出了更多獠牙,但同时也暴露了更多的命脉。这场战争,正在从简单的勇气与力量的比拼,演变为技术、后勤、情报和意志的全方位较量。
他拿起那张描绘着连射弩具的图纸,手指划过那些精巧的机括结构。若是汉军也能掌握,甚至改进这种技术……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芽。
东南山林的密窟,成了韩川等人暂时的避风港。山猫每日拂晓和黄昏会带来有限的清水、食物和草药,通报外面的风声。
“搜山的还在,但范围扩大了,像是没头苍蝇。”山猫嚼着一块干肉,低声道,“‘海阎王’的人折了十几个,吃了亏,更疯了。不过他们似乎也在找什么东西,不光是人。有人看到他们在溪床和山洞里翻找,像是在找……纸片或者羊皮?”
韩川和方账房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对方不仅想灭口,还想找回或销毁可能被他们带走的情报证据。
“我们藏在这里,安全吗?”钱老问,他手臂上的伤口在山猫带来的草药敷治下,已开始结痂。
“暂时安全。这地方除了我和几个老猎户,没人知道。洞口隐秘,周围也没有固定路径。”山猫道,“但非长久之计。你们得计划下一步。情报已经通过另一条暗线送出去了,应该很快能到长安。”
下一步?韩川陷入沉思。返回长安?路途遥远,关卡重重,且“海阎王”及其背后势力必然在沿途布下天罗地网。继续留在东南?山野虽可藏身,但非长久,且无法继续执行使命。
“狄炎先生那边,有消息吗?”韩川问。
山猫摇头:“海上联络不易,还没回音。不过,我听说沿海几个港口,近来盘查严了许多,尤其是对形迹可疑的船只和西方面孔的人。朝廷似乎也动起来了。”
这或许是个好消息。说明他们送出的情报,已经开始引起朝廷重视。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和一条安全的北上路线。”韩川看向山猫,“窦家在东南,可有能安排这些的渠道?”
山猫想了想:“有是有,但经过这次追杀,很多明面上的渠道可能被盯上了。得用更‘野’的路子。沿海有些跑私货、走水路的‘朋友’,认钱不认人,也够隐秘。或许可以安排你们混在货船里,分段北上,到江淮再转陆路,那边窦家的根基更深。”
“风险大吗?”
“干什么没风险?”山猫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总比困死在山里强。不过得等风声稍松,我也得先去探探路,打点关系。”
“有劳了。”韩川抱拳。他知道,这又将是一段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旅程。
密窟中重归寂静。孙吉喝了药,昏昏睡去。方账房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用炭笔在随身携带的麻布上,继续完善着他记录的东南海商、海盗、可疑据点的人名地名网络图。钱老默默打磨着他那柄卷刃的刀。
韩川走到水潭边,看着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短短数月,恍如隔世。从长安出发时的踌躇满志,到海上搏杀的惊心动魄,再到山林逃亡的生死一线……同伴一个个倒下,使命却依然沉重。但他心中那团火并未熄灭,反而在绝境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想起狄炎的话,想起那个遥远的、名为“罗马”的庞大帝国。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他们这些人,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无数微弱的星火,汇聚起来,才能照亮黑暗,驱散试图笼罩大汉江山的阴霾。
长安,卫子夫的宫苑不算最奢华,却也清雅别致。她特意选了午后阳光最好的偏殿,焚了清淡的安息香,备下茶点果品,静候那位神秘的胡姬。
帕蒂莎准时赴约。她今日未着艳丽的舞裙,而是穿了一身改良过的、兼具汉地端庄与胡服便利的淡青色襦裙,外罩一件绣着西域蔓草纹的半臂,碧眼含笑,举止得体,既不显轻浮,又保留了异域风情。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汉人打扮、低眉顺眼的侍女,捧着琴盒。
“民女帕蒂莎,拜见卫夫人。”帕蒂莎盈盈下拜,官话字正腔圆,仅带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域腔调。
“不必多礼,快请起。”卫子夫温言道,示意赐座,“久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请坐。”
寒暄几句后,话题自然引到了西域风物上。帕蒂莎果然见识广博,从葱岭的雪峰说到波斯的花园,从大宛的骏马说到安息的香料,言辞生动,描绘细致,引得卫子夫也不禁神往。
“……要说最奇特的,还是那极西之地的‘大秦’,”帕蒂莎碧眼流转,似不经意间将话题引向关键,“其国疆域辽阔,不亚于大汉,都城罗马更是雄踞七丘之上,以巨石筑城,水道纵横,蔚为壮观。其民好法律,重工程,军团之强,战舰之利,商旅之广,皆称奇观。”
卫子夫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竟有能与大汉媲美之国?其军团战舰,比之我大汉雄师楼船如何?”
帕蒂莎掩口轻笑:“夫人说笑了。民女一介舞姬,见识浅薄,岂敢妄加比较。只是听往来商旅说起,大秦军团列阵严密,攻城器械精妙;其战舰多桨多帆,于地中海(她用了音译词)中往来如飞,且船首装有青铜撞角,近战凶悍。至于孰强孰弱……怕是只有天知道了。”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比较,却将关键信息点出。
“青铜撞角?倒是新奇。”卫子夫若有所思,“他们远涉重洋,来到东方,所求为何?亦是通商?”
“自然是通商为主。”帕蒂莎道,“大秦贵金属匮乏,尤喜东方的丝绸、瓷器、香料。其商队不畏艰险,或走陆路经安息、贵霜,或冒险涉海,皆是为此。不过……”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商人重利,也有些胆大妄为之徒,或许会夹带些……不太寻常的‘货物’,或与不太合适的人交易,以求暴利。哪里都有这样的人,不是吗,夫人?”
卫子夫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叶:“是啊,利字当头,难免有人铤而走险。却不知,这些胆大妄为之徒,在我大汉境内,可有同好?”
帕蒂莎碧眼微垂,长睫如扇:“民女久居长安,醉心歌舞,于市井之事,所知不多。只偶尔听一些南来北往的客人酒后闲谈,提及东南海上风波险恶,有巨舰出没,北海(指贝加尔湖地区或更北)冰原亦见异客踪影……真真假假,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谈资罢了。”
东南海上,北海冰原……卫子夫心中了然。这胡姬果然知道些什么,却在谨慎地、有限地释放信息。她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今日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姑娘博闻强记,实乃难得。日后若再有新奇见闻,不妨常来与本宫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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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蒂莎含笑应下,又献上一曲西域风格的琵琶独奏,琴声铮琮,带着大漠风沙与绿洲清泉交织的韵味。曲终,卫子夫厚赐金帛,帕蒂莎谢恩告辞。
送走帕蒂莎,卫子夫独自在殿中沉思良久。这胡姬看似知无不言,实则滴水不漏,所有敏感信息都巧妙地推给了“道听途说”和“商人逐利”。但她透露的几个关键词——大秦军械、东南巨舰、北海异客——已经足够印证某些猜测,并为后续追查提供方向。
她将今日谈话要点,尤其是帕蒂莎那些看似随意、实则关键的措辞,仔细回忆记录下来,然后唤来心腹宫女:“将这个,秘密送去椒房殿,呈给皇后娘娘。记住,要亲手交给吴媪,不得经他人之手。”
她知道,自己今日所为,已不仅仅是为了弟弟卫青,更是卷入了一场关乎帝国安危的暗战。而皇后陈阿娇,显然站在了这场暗战的最前沿。
椒房殿内,阿娇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卫子夫送来的密记和窦家渠道转来的、山猫送出那份韩川情报的第一部分摘要。
两相印证,脉络更加清晰。
帕蒂莎的“道听途说”,与韩川等人亲身经历的“罗马巨舰”、“补给岛”、“与匈奴勾结”,严丝合缝。这个胡姬,即便不是“云中客”核心成员,也绝对是其情报网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她今日对卫子夫的透露,是示好?是试探?还是某种更高明的、转移视线或传递信息的方式?
阿娇将密记收起,目光落在韩川情报摘要上。关于“补给岛”内部结构、奴隶贸易、“罗马”舰队战术特点的描述,触目惊心。而最后提到“云中客”可能通过“揽月斋”与醉仙楼联络,更是直接指明了下一步调查方向。
“揽月斋……”阿娇低声自语。是时候动一动这颗棋子了,但不能由她或窦家直接出手。
她再次提笔,这一次,是给兄长窦彭祖的密信。信中,她将“揽月斋”的疑点、帕蒂莎的可疑、以及需要暗中调查其资金、货物、人员往来,尤其是与东南沿海、洛阳方向联系的要求,详细写明。同时,她让窦彭祖设法,将“揽月斋”可能与“海阎王”走私及“西虏”有染的风声,以一种看似偶然的方式,漏给正在全力追查“云中客”的廷尉张汤。
借力打力,让朝廷的明面力量,去冲撞那些暗处的礁石。而她,则隐藏在幕后,观察、判断,并准备着下一步落子。
做完这些,她感到一阵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复杂,但她心中的目标却愈发清晰:揪出“云中客”,斩断内外勾结的链条,为北疆将士扫清后患,也为这个帝国,廓清海疆与天空。
她走到摇篮边,儿子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阿娇俯身,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快了,”她低声说,不知是对孩子,还是对自己,“阿母不会让那些魑魅魍魉,扰了你的清平世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未央宫的灯火,次第亮起,仿佛无数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庞大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也注视着那些在光明与黑暗边缘游走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