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山林的黎明,是被鸟鸣和湿润的寒气唤醒的。韩川几人蜷缩在溪床的岩石凹陷里,短暂的喘息后,神经依旧紧绷如弦。远处山脊上的微光早已消失,仿佛只是绝望中的幻觉。
“川哥,那光……还会再亮吗?”年轻的同伴声音沙哑,带着希冀。
韩川摇摇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逐渐清晰起来的山林轮廓。“不知道。但不能等了,天一亮,我们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他看向钱老和方账房,“钱伯,你和老六(另一个同伴)往北,沿着溪床上游走,找更隐蔽的地方藏身,照顾好孙先生和方账房。我去探探那山脊,若真是接应,想法子带他们来找你们;若是陷阱……”他顿了顿,“一个时辰后我没回来,你们立刻往更深的山里走,不要回头。”
“不行!”钱老断然拒绝,“你一个人去太危险!要去一起去!”
“钱伯!”韩川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坚决,“我们不能再被一锅端了。情报在我身上,孙先生和方账房必须保住。你们先藏好,这是命令。”
钱老看着他年轻却已染满风霜和血污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韩川将身上最后一点干粮和水留给虚弱的孙吉,紧了紧腰带,检查了那把从死去追兵身上捡来的、刃口已有些卷的环首刀,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昨夜看到微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去。
山林在晨光中褪去夜的狰狞,露出它原本的样貌——参天古木,缠绕的藤蔓,厚积的落叶,嶙峋的怪石。韩川像一只机警的狸猫,尽量选择阴影和植被茂密处移动,每走一段便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除了鸟鸣和风声,似乎并无异样。
昨夜激战和逃亡的痕迹被晨露打湿,变得模糊。但韩川仍能辨认出一些新鲜折断的枝叶和凌乱的脚印,方向杂乱,既有他们逃来的,也有追兵分散搜索的。
他花了近半个时辰,才迂回接近那座山脊的底部。这里地势更高,林木相对稀疏,晨光能更多地透下来。他躲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后,仔细观察上方。山脊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迹。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冒险攀爬上去时,头顶上方约十丈处的一片灌木丛,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与风的方向并不一致。
有人!
韩川心脏猛地一跳,立刻伏低身体,屏住呼吸,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灌木丛又晃动了一下,一个裹着灰色粗布、头上缠着同色布巾、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向下张望。那人的脸被布巾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不断扫视着下方的山林。
不是追兵!追兵不会这样隐蔽,且装束不同。会是窦家的人吗?韩川不敢确定。他记得窦家暗线接头的几种暗号,除了灯光,还有特定的鸟鸣和敲击声。
他犹豫片刻,轻轻折断手边一根细小的枯枝,发出“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林中异常清晰。
山脊上那身影立刻缩了回去,灌木丛恢复了平静。
韩川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他咬了咬牙,模仿记忆中陈伯教过的一种山雀求偶的叫声,短促地叫了两声。
片刻沉默后,山脊上传来三声节奏分明的、用石头敲击树干的声音——正是窦家紧急情况下的回应暗号之一!
韩川心中大石落地,几乎要涌出热泪。他立刻以特定节奏回敲了两下。
很快,那灰色身影如同灵猿般从山脊上敏捷地滑下,几个起落就来到了韩川藏身的松树附近,动作轻盈得几乎无声。这是一个精瘦的汉子,约莫四十岁,脸上涂着泥灰,眼神锐利,腰间别着一把短弩和一把柴刀。
“韩先生?”汉子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会稽口音的官话问。
“是我。阁下是……”
“窦家老卒,陈伯的兄弟,叫我‘山猫’就行。”汉子语速很快,“陈伯昨夜拼死送出消息,说你们遇险,让我们在这一带几个高点轮流守候,用暗灯信号。你们看到光了?”
“看到了,多谢!”韩川急切道,“陈伯他……”
山猫眼神一黯,摇了摇头:“昨夜找到他时,已经……身上中了七刀。他临死前只说了一句‘快……找韩先生……’。”
尽管早有预料,韩川仍觉胸口一阵闷痛。又一个为了这使命付出生命的人。
“其他人呢?”山猫问。
韩川迅速说明情况。山猫听完,立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海阎王’的人像疯狗一样在搜山,至少有五六十号,分了好几队。我带你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是我们猎户和采药人用的密窟,知道的人极少。”
“好!”韩川立刻带着山猫返回溪床,与焦急等待的钱老等人汇合。见到山猫和听到陈伯的死讯,众人又是悲伤又是庆幸。
在山猫的带领下,他们避开可能被追踪的路径,钻入更深处人迹罕至的密林,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藤蔓完全掩盖的兽径,艰难行进了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处被瀑布和水潭半掩的岩壁前。山猫拨开一片茂密的藤萝,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洞口。
“就是这里,里面有通风口,有活水,还有早年猎户存的一些粗粮和盐巴。”山猫率先钻了进去。
密窟内别有洞天,空间比想象中大,干燥通风,角落里果然堆着些布满灰尘的陶罐和皮袋。众人终于得以喘息。
“你们在这里暂时安全,我会在外围警戒,并设法弄些吃的和伤药来。”山猫道,“韩先生,长安那边可有进一步指示?或者,你们需要我帮忙传递什么消息?”
韩川想了想,掏出那份贴身携带的誊抄情报:“这份东西,比我们的命还重要。务必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送到长安窦家手里,直接交给能呈递给‘那位’的人。”他没有明说皇后,但山猫显然明白。
山猫郑重接过,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藏起:“放心,只要我活着,东西一定送到。”
“另外,”韩川补充,“如果可能,请设法给海上传递一个消息,给狄炎先生,告诉他我们现在安全,但‘海阎王’和其背后势力正在疯狂搜捕我们,请他务必小心,并留意‘罗马’舰队是否有新的异动。”
山猫一一记下,不再多留,闪身出了密窟,藤萝垂下,洞口再次隐蔽如初。
密窟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水滴从岩缝渗出的滴答声。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失去同伴的悲伤,此刻才真正涌上心头。孙吉又开始低低咳嗽,方账房默默查看着所剩无几的行李,钱老则靠着岩壁,闭目养神,脸上满是沧桑。
韩川走到水潭边,掬起冰冷的泉水洗了把脸,试图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一些。情报送出去了,暂时安全了,但使命远未结束。长安会如何应对?北疆卫将军他们是否撑得住?狄炎那边又会有什么发现?还有那个神秘的“云中客”
他知道,这场跨越山海、涉及内外的较量,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带着剩下的人,等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北疆,卫青派出的两百奇袭队,如同两百支沉默的利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射向西北方那个隐蔽的山谷。
带队的是卫青麾下另一员悍将,校尉苏建,以勇猛果敢、善于山地作战闻名。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借助起伏的地形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夜色掩护,在戈壁和丘陵间急速穿行。
距离目标山谷约五里时,苏建命令部队下马,将马匹隐藏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留下五十人看守,其余一百五十人分成三队,从不同方向,徒步向山谷潜行。
天色微明,山谷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正如斥候所言,这处山谷入口狭窄曲折,两侧山坡陡峭,易守难攻。谷口设有简易的木栅和哨塔,有匈奴兵巡逻。谷内深处,果然有数座冒着黑烟的土窑和高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隐约可闻,还能看到一些类似工棚的建筑和堆积如山的木料、矿石。
苏建伏在一块岩石后,仔细观察。守卫谷口的匈奴兵大约百人,精神不算特别集中,毕竟这里远离主战场。但山谷两侧的高地上,似乎还有暗哨。
他打了个手势,三队人马开始按照预定计划行动。一队携带强弩和火箭,悄悄摸向山谷两侧的高地,负责清除暗哨并制造混乱;一队由苏建亲自带领,携带火油罐和引火物,目标是谷内的工棚、堆料场和高炉;另一队作为接应和掩护,潜伏在谷口附近,准备狙杀可能冲出的敌人。
行动异常顺利。高地上的暗哨在黎明时分的困倦中被无声解决。谷口的守卫尚未察觉异常。
“动手!”苏建低喝一声。
刹那间,数十支点燃的火箭从两侧高地射向谷内的工棚和堆料场!几乎是同时,苏建率领的突击队如同鬼魅般冲入谷内,将火油罐奋力投向高炉附近的燃料堆和工坊门窗!
“敌袭!汉人!”凄厉的警报终于响起,谷口和谷内的匈奴兵乱作一团。火箭引燃了干燥的木料和茅草,火油助长了火势,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高炉附近的工匠和守卫惊叫着四散奔逃,试图救火,却被苏建带领的汉军精锐用弓弩和刀剑无情射杀砍倒。
混乱中,苏建一眼瞥见一座较大的工棚内,堆放着一些已经打造完成的、形制奇特的金属部件,还有摊在木架上的、绘有复杂线条的皮革图纸!他心中狂喜,立刻带人冲了过去,不顾火势蔓延,抢了几件最完整的部件,又迅速卷起那几张图纸。
“撤!快撤!”见目的基本达到,火势已难以控制,苏建果断下令。汉军士兵们交替掩护,如同潮水般向来路退去。
反应过来的匈奴守卫试图追击,却被潜伏在谷口附近的第三队汉军用密集的箭雨射了回去。等到更多的匈奴援兵从山谷深处或附近营地赶来时,苏建率领的奇袭队已经带着有限的伤亡和珍贵的战利品,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之中,与接应的马队汇合,迅速远遁。
山谷中,烈焰熊熊,黑烟遮蔽了半个天空,叮当的打铁声被噼啪的燃烧声和匈奴人气急败坏的咒骂所取代。一场精心策划的破坏行动,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功。
长安,未央宫。
卫子夫应召来到椒房殿时,心中有些忐忑。皇后陈阿娇近来手段愈发深沉难测,王夫人倒台后,后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她不知皇后此时单独召见自己,所为何事。
阿娇的态度却比预想的温和。先是闲话家常,问了问皇子(刘据)的学业和起居,又关切地问起北疆卫青的近况(通过官方渠道,卫子夫略知一二),言语间对卫青的忠勇赞赏有加,对北疆将士的艰辛表示体恤。
卫子夫谨慎应答,心中疑惑更甚。
话题渐渐引到了边关风物、异域人情上。阿娇似是随意提起:“听闻近来长安城中,颇有一些西域乃至更西之地的胡商、艺人往来,带来不少新奇玩意和见闻。子夫可知晓?”
卫子夫摇头:“妾身久居深宫,于市井之事,所知甚少。”
“本宫也是听人说起,”阿娇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北阙甲第的醉仙楼,新来了一位胡姬,名唤帕蒂莎,不仅歌舞绝伦,更难得的是通晓数种语言,对葱岭以西直至大秦(罗马)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如数家珍。许多公侯子弟,都以能听她讲述异域故事为乐。”
卫子夫心中微动。弟弟卫青正在北疆与匈奴苦战,而匈奴似乎与那极西的“大秦”有所勾连……若能多了解一些关于“大秦”的事情,或许……她看向阿娇,皇后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并非闲谈。
“竟有如此奇女子?”卫子夫顺着话头道,“若能听其讲述一番域外风情,开阔眼界,倒也是件雅事。”
阿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放下茶盏,语气依旧随意:“是啊。本宫也颇有兴趣,只是身份所限,不便召见。子夫你素来雅好音律,又关心边事,若是得闲,不妨邀那帕蒂莎过府一叙,听听故事,看看歌舞,也算为这深宫生活添些意趣。自然,需得谨慎,莫失了皇家体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卫子夫已然明了。皇后这是希望她出面,去接触那个胡姬帕蒂莎,目的恐怕绝非“听故事”那么简单。联想到近日朝野隐约流传的关于“内奸”、“西虏”的风声,还有弟弟在北疆可能面临的复杂局面……卫子夫心中凛然。
她起身,恭敬行礼:“皇后娘娘所言甚是。妾身久居宫中,确感耳目闭塞。若能邀此胡姬,略解域外风情,于己于人,或有益处。妾身会谨慎安排。”
阿娇点点头,不再多言,赏赐了些锦缎首饰,便让卫子夫退下了。
离开椒房殿,卫子夫心中波澜起伏。她知道,自己可能被卷入了一场超越后宫范畴的隐秘斗争。但为了弟弟,为了大汉边境的安宁,她愿意冒这个险。回到自己宫中,她立刻唤来最信任的贴身宦官,低声吩咐:“去打听一下醉仙楼胡姬帕蒂莎的底细,再……以本宫的名义,递个帖子去醉仙楼,三日后,请帕蒂莎姑娘过府,为本宫讲解西域风物,酬金从厚。”
醉仙楼,帕蒂莎的妆阁内,异域风情的熏香袅袅。沈先生将窦家“贵主”和卫夫人接连递来邀约的消息,以及“揽月斋”含糊的指示(“相机行事,慎言慎行,或可借此探听风声”)都告诉了她。
帕蒂莎,这位有着蜜色肌肤、深碧色眼眸的胡姬,正对镜梳理着她浓密的卷发,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用略显生硬但流利的官话说道:“一位是宫中贵戚,一位是卫将军的姐姐,都对我这西域故事感兴趣……沈先生,你不觉得,这长安的风,开始往西边吹了吗?”
沈先生皱眉:“帕蒂莎,莫要玩笑。这两位都不好惹,尤其是卫夫人,其弟正在北疆与……与匈奴人作战。你说话需万分小心,莫要牵扯到敏感之事。”
“敏感之事?”帕蒂莎转过头,碧眼清澈,却似深潭,“什么是敏感?大秦的商船?罗马的军团?还是……某些人不想让人知道的交易和承诺?”她站起身,华丽的裙摆曳地,“放心吧,沈先生。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或许,这正是‘先生’想看到的机会呢?看看这汉帝国最顶层的女人们,到底在关心什么,害怕什么。”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长安街市的车水马龙,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更遥远的西方,或者,看到了某些潜伏在阴影中的身影。
“三日后的卫夫人之约,我会去的。至于窦家那位‘贵主’……”她微微一笑,“既然时间冲突,只好婉拒了。毕竟,卫将军姐姐的邀请,理由更‘正当’一些,不是吗?”
沈先生看着她窈窕却透着一股野性难驯的背影,心中暗叹。这个女子,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她不仅是“云中客”手中的一颗棋子,恐怕……也有着自己的心思和目的。这潭水,因她的搅动,愈发浑浊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