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你们没报警？”秦朗确认。
“没有。”汉克看着他，“但你得知道，孩子，这种伤不经过正规医院很危险。感染，内出血——”
“我明白。”秦朗说，声音里有一种汉克能听懂的重量：这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才会有的语气。
他们把玛丽小心地抬上卡车后座，用毯子和枕头垫好。艾玛陪着她，握着她的手。约翰坐进驾驶座。秦朗最后离开，转身对汉克和莉娜深深点头。
“如果以后需要任何帮助——”约翰说。
“不需要，”汉克打断，“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现在走吧，雨更大了。”
卡车驶离木屋，融入雨幕。玛丽在后座，头枕在母亲腿上，感受着车辆的颠簸。疼痛仍然存在，但有了希望，痛楚似乎变得可以忍受。
“费莉丝”她突然想起，“她在湖里他们把她”
秦朗从前座转过头，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异常黑暗。“我们先确保你的安全。然后我会处理一切。”
“处理？”玛丽问，但随即明白了。秦朗的表情不是警察的表情，不是寻找正义的表情。那是猎人的表情。
车程大约四十分钟，他们来到城郊的一栋不起眼的建筑前，招牌写着“动物诊所”，但汉克给的地址就是这里。秦朗下车按门铃，几分钟后，一个穿手术服的中年男人开门，面无表情地示意他们进入。
内部完全是专业的手术室设备，只是规模较小。医生——他自称“艾伦医生”——快速检查了玛丽的伤口，脸色凝重。
“子弹还在里面，需要立即取出。但我没有全身麻醉设备，只有局部麻醉和镇静剂。”
“做吧。”玛丽说，声音微弱但坚定。
手术过程中，玛丽处于半清醒状态。她能感觉到拉扯，切割，但不觉得疼痛，只有遥远的压力感。她看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数着上面的斑点：一个，两个，三个像星星。
秦朗站在手术室角落，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约翰在门外踱步。艾玛握著玛丽的手，低声哼著小时候的摇篮曲。
不知过了多久，艾伦医生举起镊子，夹出一颗变形的小金属块，扔进金属托盘，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子弹取出来了。幸运的是，它避开了主要器官，但肠壁有穿孔，我已经缝合。感染风险很高，需要强效抗生素。”医生看向秦朗，“你们得在这里至少待二十四小时，让我观察。”
秦朗点头。“我们有地方。”
他们被带到建筑后部的休息室，有床和基本设施。玛丽被安置在床上，静脉注射抗生素和止痛药。药物开始起作用，世界变得柔软，模糊。
她入睡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秦朗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擦拭著一把猎枪的枪管，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窗外，雨还在下，天空阴沉如黄昏，尽管现在只是上午十点。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克鲁格一伙正在庆祝。
“干杯！”朱尼尔举起啤酒罐，“为了自由，为了新开始！”
克鲁格咧嘴笑了，露出缺失的门牙。他们在一家廉价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窗帘紧闭，电视播放著早间新闻。桌上散落着空罐子、快餐包装和一把擦拭干净的手枪。
“那女孩肯定死了，”弗莱德说，用牙签剔著牙齿，“我看着她沉下去的。”
莎蒂在梳妆台前化妆，从镜子里瞥了他们一眼。“也许没死。人很顽强。”
“就算没死，她也找不到我们，”克鲁格说，点燃一支烟，“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者。我们清理得很干净。”
但朱尼尔的表情有些不安。“那个公寓我们留下了指纹，dna”
“烧了。”克鲁格平静地说，“今晚。趁雨还没停。”
“还有那辆车，”莎蒂说，“本田。还在湖边林子里。”
“也烧了。”克鲁格吐出一口烟圈，“然后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往北走，过边境。加拿大大地广人稀，适合重新开始。”
“钱呢？”弗莱德问，“我们剩下的不多了。”
克鲁格从床下拉出一个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捆捆现金和一些珠宝。“够用一阵。而且北方机会多。矿场，伐木场，不需要问太多问题的地方。”
朱尼尔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雨中的街道空荡，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我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疑神疑鬼，”克鲁格嗤笑，“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但朱尼尔无法摆脱那种感觉：从加油站开始，就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那个在便利店橱窗后的男人，眼神像冰。他摇摇头，也许是幻觉，也许是罪恶感在作祟。
罪恶感。有趣，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这种感觉了。但那个金发女孩的眼睛，在她求饶时，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想起不，不想了。他打开另一罐啤酒，一饮而尽。
“我们需要找个地方过夜，”莎蒂说，涂上口红，“这里只能住一天，太显眼。”
克鲁格想了想。“我记得这附近有个老社区，房子间距大，树林多。也许能找到空屋，或者好客的人家。”
他笑了，那种笑让莎蒂脊背发凉。她见过这种笑，通常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收拾东西，”克鲁格站起来，“天黑前行动。先处理公寓和车子，然后找个舒适的落脚点。”
“舒适的落脚点，”弗莱德重复，嘿嘿笑了，“我喜欢这个词。”
他们开始打包，动作熟练，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角色：克鲁格是头狼，制定计划；弗莱德是拳头，执行暴力；朱尼尔是诱饵，吸引猎物；莎蒂是眼睛，观察环境。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汽车旅馆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福特缓缓驶入停车场。秦朗下车，走进雨中，走向服务窗口。他戴着棒球帽，帽檐压低。
“找朋友，”他对柜台后的女孩说，“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开皮卡，今早入住的。”
女孩警惕地看着他。“我们不能透露客人信息。”
秦朗放下一张折叠的百元钞票。“他们在哪个房间？”
女孩犹豫，然后迅速收起钞票，在电脑上敲击。“212房间。但已经退房了。”
“什么时候？”
“大概十分钟前。”
秦朗点头，离开。他回到车里，没有立即启动。而是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应用——汉克给他的，可以追踪手机信号塔数据的老旧软体，通过一些非官方渠道还能使用。他输入克鲁格在公寓使用的手机号码（昨晚他潜入时记下了充电器旁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正在移动，向北。
然后他打给老汤姆。
“我需要请假，家里有事。”
“多久？”
“不确定。可能几天。”
“需要帮忙吗？”
秦朗沉默片刻。“木材厂后面，我有个储藏室。钥匙在你知道的地方。如果我三天内没联系你，打开它，里面有文件，交给警察。”
老汤姆吸了口气。“朗，你在做什么？”
“家事。”秦朗说，挂断电话。
他启动引擎，驶出停车场，朝着信号移动的方向。雨刷有节奏地摆动，刮开连绵的雨水。后座上，猎枪用毯子包裹着，旁边是一盒子弹，一把斧头，还有绳索和胶带——从克鲁格的公寓拿走的，同样的牌子。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秦朗的眼睛盯着前方道路，脑海里回放著玛丽手术后的样子：苍白的脸，呼吸微弱，但还活着。还有她断续描述的细节：地下室，摄像机，胶带，笑声。
他的生父遇害时，现场也有摄像机。凶手录下了过程，从未找到。警方认为可能是模仿作案，或是同一凶手。现在秦朗知道了：是同一凶手。克鲁格的手法，那种炫耀性的残忍，和他父亲案件档案中的描述吻合。
三年。他找了三年，现在凶手主动送上门。
这不是巧合。这是命运扭曲的玩笑，或是宇宙残忍的平衡：用玛丽的痛苦，给他复仇的机会。
不，不是复仇。是审判。
卡车在雨中疾驰，逐渐缩短与猎物的距离。秦朗打开收音机，调到古典音乐频道。巴赫的赋格曲流淌出来，复杂精密，像钟表内部齿轮的咬合。他需要这种秩序感，来平衡内心翻腾的黑暗。
手机震动。约翰发来信息：“玛丽稳定了。医生说恢复机会很大。你在哪里？”
秦朗没有回复。他知道约翰担心什么：担心他越过那条线，担心他变成和凶手一样的人。
但有些线必须越过。有些桥必须烧毁。
他看着后视镜，镜中的自己眼神陌生，像另一个人，或者说，像他一直压抑的那个人：那个在警校射击训练中总是满分的学生，那个在模拟人质解救中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的学员，那个因为“过度投入”而被建议接受心理评估的年轻人。
也许他们是对的。也许他天生不适合当警察，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正义感太过绝对，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
而灰色地带，正是克鲁格这种人得以生存的土壤。
信号停止了移动。秦朗放慢车速，查看地图：那是一个老社区，离玛丽家只有五英里。湖畔森林区，房子稀疏，许多是夏季别墅，现在雨季，很多空置。
克鲁格选择这里，是为了隐蔽，还是为了别的？
秦朗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前方两英里处，克鲁格的皮卡正停在一栋房子前。房子有温暖的灯光透出窗户，门廊上挂著风铃，在雨中发出零星的叮当声。
“这家不错，”克鲁格说，指著车库里隐约可见的suv和门廊上的儿童自行车，“有家庭，意味着有现金，有车，有食物。”
“还有麻烦，”莎蒂说，“家庭会反抗。”
“那就让他们别反抗。”克鲁格笑了，检查手枪的弹匣，“敲门吧，朱尼尔。你看起来最无害。”
朱尼尔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廊。他按响门铃，调整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四十多岁，系著围裙，手里拿着搅拌勺。
“你好，”朱尼尔说，声音恰到好处的焦急，“我们的车抛锚了，雨太大，能借电话用一下吗？”
女人犹豫，看向他身后的皮卡，然后点头。“当然，进来吧。”
她转身朝屋内喊：“亲爱的，有客人需要帮助！”
朱尼尔回头，朝皮卡里的同伙做了个手势。
克鲁格咧嘴笑了，拔出枪。“游戏时间。”
而在两英里外，秦朗的手机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那是玛丽家的安全系统被触发。有人闯入了。
他猛踩油门，卡车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但他控制住了。雨幕被车灯切开，像通往地狱的隧道。
时间，永远不够。
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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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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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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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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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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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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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
水。
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味的湖水灌满她的口鼻，渗入每一处伤口。子弹击中侧腹时没有剧痛，只有一阵灼热的冲击，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铁棍猛捅了一下。然后才是蔓延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心跳泵向四肢百骸。
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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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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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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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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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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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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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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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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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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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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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的世界只剩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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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下去，气泡从唇边逃逸，银色的珍珠串向上浮去，朝着那片晃动的月光——不，不是月光，是天光。清晨的光透过水面，碎裂成千片水晶。
肺在燃烧。她需要空气，但身体不听使唤。四肢沉重如铅，被湖底的水草缠绕，或是她自己的恐惧。耳边还在回响枪声：不是一声，是连续四声，砰砰砰砰，像爆裂的节拍器。
然后是笑声。克鲁格的笑声，沙哑刺耳，穿透水面：“看那涟漪！正中靶心！”
玛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水中的视野模糊扭曲，但她看见岸边四个黑影，其中一个举著的手臂慢慢放下——手枪。朱尼尔在鼓掌，像是观看烟花表演。莎蒂转身离开，似乎厌倦了这场游戏。弗莱德蹲下身，用树枝拨弄水面，好像在寻找浮起的鱼。
他们要走了。
不。不能让他们走。费莉丝还在在什么地方？记忆碎片翻涌：地下室的水泥地，手电筒刺眼的光，胶带封嘴的窒息感，费莉丝被拖走的尖叫，然后是汽车引擎声，颠簸的道路，湖边的冷风。
费莉丝被扔进了湖的另一端。在她中枪之前。或者说，在克鲁格决定“玩射击游戏”之前。
“既然要处理，不如找点乐子。”克鲁格当时说，给手枪装填子弹的动作熟练得像在装填早餐吐司机。
玛丽的身体又开始上浮。浮力战胜了重力，她的背部破开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像黑色的水草。她仰躺着，看着灰白的天空，云层低垂，快要下雨了。雨。也许雨水能洗净这一切。
岸边的声音渐渐远去，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碎石。他们走了。留下她等死。
可是她不想死。
十七岁。演唱会。生日。妈妈烤的蛋糕上有糖霜玫瑰。爸爸藏在礼物盒里的老派唱片。秦朗给的项链，枫叶吊坠，此刻正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如她自己的皮肤。
枫叶。加拿大的象征。家。
家的方向是哪里？西边？太阳从东边升起，所以左臂的方向是西？不，她面朝上，天空没有太阳，只有均匀的灰白。她分不清方向。
侧腹的伤口不再大量出血——冷水有收缩血管的作用——但每一下心跳都带来新的悸痛，像有只虫子在里面啃噬。玛丽尝试移动手臂，指尖颤抖著划水，身体微微转动。湖岸看起来那么遥远，至少五十码。以她现在的状态，五十码如同横渡大洋。
但秦朗的声音在记忆中响起，清晰如昨：“当你迷路时，选一个方向，坚持到底。犹豫会消耗更多体力。”
游泳课。七年级。秦朗耐心地教她自由泳的换气节奏，那时他刚来家里不久，沉默寡言，但教东西时异常专注。她总嫌他太严肃，现在却感激那份严肃。
选一个方向。最近的湖岸是南岸，那里有废弃的码头。她记得，因为夏天她和朋友们曾在那里跳水。码头有木桩，可以攀爬。
玛丽开始踢水。动作缓慢，笨拙，每一次伸展都牵扯伤口，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继续。一手，再一手。像婴儿学步，不，像婴儿学游泳。
雨水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雨点，在湖面激起涟漪，然后逐渐密集，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锤敲打水面。雨水是温暖的，比湖水温暖，落在她脸上，混合著泪水——她才发现自己在哭。
距离缩短了。三十码。二十码。她看到了码头的轮廓，腐朽的木桩歪斜地立著，像衰老的牙齿。
十码。
她的腿抽筋了，右小腿肌肉猛地收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水，开始下沉。慌乱中她扑腾，伤口撕裂，一股暖流涌出，扩散在冷水中。血腥味。她的血。
不。不。
玛丽咬紧牙关，改用仰泳，只用手臂划水，腿僵直地拖着。五码。她能看见木桩上的苔藓，绿色的，滑腻的。
三码。
她的手碰到了木头。粗糙，湿滑，长满藻类。她抓住，指甲抠进腐朽的木纤维。用力。身体像灌了铅的布袋，拒绝离开水面。再用力。伤口抗议，剧痛让她尖叫，但声音微弱，被雨声吞没。
终于，她把自己拖上了码头。木板在她的重量下呻吟，但撑住了。她趴在木板上，喘著粗气，雨水打在背上。侧腹的衬衫浸透了血和水，红色在湿布料上晕开，像一朵诡异的花。
接下来怎么办？爬。爬向岸边，爬向公路，爬回家。
但家有多远？三英里？四英里？以她爬行的速度，可能需要几个小时。而且会留下血迹，明显的痕迹。
雨越下越大，这也许是好事。雨水会冲刷血迹，掩盖踪迹。但也会让她失温更快。玛丽已经开始发抖，无法控制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她翻过身，仰面躺着，看着雨幕从天而降。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一个女孩被抛弃在森林里，靠面包屑找到回家的路。她没有面包屑，只有血滴。
不。她有项链。秦朗的项链。他说过里面有gps芯片，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她觉得夸张，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如果秦朗在找她，如果他打开了追踪
手机。她的手机在哪里？被朱尼尔拿走了。费莉丝的手机也是。他们砸碎了它们，在她面前，笑着踩碎屏幕。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比湖水更冷，更沉重。也许她应该放弃，就在这里躺着，让雨水带走体温，让一切结束。不痛苦，只是睡去。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人声。是狗吠。远处，隔着雨幕，但确实存在。有狗意味着有人，有房子。
玛丽撑起身体，跪在码头上。狗吠声来自西方，沿着湖岸。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著木桩，一步，两步，离开码头，踩上湖岸的泥地。泥泞吸住她的鞋子——她居然还穿着鞋子，一只高跟鞋不知何时脱落了。
她脱下另一只鞋，赤脚踩在湿草和碎石上。疼痛从脚底传来，但比起枪伤，这不算什么。
走。跟着狗吠声。
她沿着湖岸线向西移动，身体前倾，一手按住侧腹，试图压迫伤口。血从指缝渗出，被雨水稀释成粉红色，滴落在草叶上。
走了大约两百码，狗吠声更清晰了。她看见树林间透出屋顶，一栋小木屋，烟囱冒着细烟。有人在家。
希望点燃了力量。玛丽加快脚步，却在树根上绊倒，摔进泥水里。她呛了一口泥水，咳嗽，伤口剧痛。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嘿！”
声音。人的声音。
玛丽抬起头，透过雨幕和泪水，看见一个轮廓站在木屋门廊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枪？不，是猎枪。
“谁在那儿？”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警惕。
玛丽想喊，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举手挥动。
老人走下门廊，猎枪端在身前。靠近后，他倒吸一口气：“老天爷！”
他大约七十岁，穿着工装裤和格子衬衫，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下身，猎枪放在一旁。“孩子，你怎么——”
“帮帮我”玛丽挤出话语。
老人看到她按著的伤口，脸色变了。“枪伤？谁干的？”
“坏人在追我”玛丽撒谎了，本能地。不能说太多，不能把老人卷进来。“求求你打电话”
老人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小心地扶起她，动作出奇地有力。玛丽靠在他身上，被他半拖半抱地带进门廊。屋里很温暖，有木柴燃烧的味道和炖菜的香气。
“莉娜！”老人喊道，“拿急救箱！快！”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冲出来，看见玛丽，手捂住嘴。“噢，亲爱的天”
“枪伤，”老人简短地说，“去打911，但用一次性手机，别用座机。”
老妇人点头，消失在另一个房间。
老人让玛丽躺在沙发上，用剪刀剪开她的湿衣服。伤口暴露出来：子弹入口在右侧腹，没有出口，意味着子弹还在体内。伤口边缘泛白，渗血缓慢——不是好兆头。
“我是汉克，前海军医护兵，”老人一边用消毒纱布按压伤口，一边说，“子弹可能打中了肠子，你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不能去医院”玛丽抓住他的手腕，“他们会找到我监控记录”
汉克盯着她，眼神锐利。“谁在追你？”
“杀了我的朋友还会杀我”玛丽的眼泪涌出，“求求你帮我联系家人不要报警”
汉克和老妇人莉娜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年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
“我们有儿子在城里，”莉娜说，拿着一次性手机回来，“他可以开车来接你，送你去私人诊所，不经过急诊室。”
“但你需要输血，需要手术，”汉克坚持，“这不是我们能处理的。”
“先联系她家人。”莉娜说，把手机递给玛丽。
玛丽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按下记忆中的号码：家里的座机。
响了三声，接通。
“喂？”是艾玛的声音，充满焦虑。
“妈妈”玛丽一开口就崩溃了，抽泣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玛丽？天啊，玛丽！你在哪里？秦朗说你受伤了——”
“湖边的木屋老人救了我枪伤不要报警他们会找到我”玛丽语无伦次。
“把电话给救你的人。”是秦朗的声音，冷静，平稳，像锚定住她翻腾的世界。
玛丽把手机递给汉克。汉克接过，走到窗边低声交谈。玛丽听不清内容，但看见汉克的表情从警惕变为严肃，最后点头。
“他们会来，”汉克挂断电话后说，“二十分钟。在这期间，我尽量稳定你的状况。”
莉娜拿来毯子和热水袋，包裹住玛丽。温暖渗入冰冷身体，颤抖稍微缓解。汉克清洗伤口，用战场上学来的手法包扎，动作熟练精确。
“你当过兵？”玛丽虚弱地问。
“很久以前。”汉克没有多说，但眼神遥远，仿佛看见了别的战场，别的伤者。
等待的时间漫长如永恒。每一秒玛丽都害怕听到汽车引擎声，害怕不是家人，而是克鲁格一伙回来确认她的死亡。但二十分钟后，一辆熟悉的卡车停在屋外——秦朗的黑色福特。
秦朗第一个冲进来，浑身湿透，眼睛迅速扫视房间，评估环境、人员、威胁。看见玛丽时，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但立即恢复控制。
约翰和艾玛紧随其后。艾玛扑到沙发边，抚摸玛丽的脸，眼泪掉下来。“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约翰脸色铁青，但在汉克面前保持礼貌：“感谢你们救了她。我们需要尽快离开。”
秦朗已经和汉克站在一起，低声交流。汉克递给他一张纸条：“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 discreet（谨慎），能处理枪伤。地址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