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固了。
秦朗的手指在弩的扳机上僵住,大脑拒绝处理眼前的图像。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他都相信父亲已经死了,在疫情初期的混乱中丧生,像其他六千万人一样变成统计数据,变成回忆里逐渐褪色的照片。
可现在,秦伟明站在十五米外,站在高危样本库的蓝色冷光中,还“活着”——如果这个词还能用在现在的他身上。
防护服破口处露出的皮肤呈灰紫色,布满坏疽和增生的角质层,像树皮一样粗糙。他的脸有一半还算正常,只是极度消瘦、眼窝深陷;另一半则扭曲变形,皮肤下有不正常的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右眼浑浊发白,典型的晚期感染特征;左眼却还清澈,甚至保持着某种锐利的光芒,正死死盯着秦朗。
“退后。”凯拉举着手枪低声道,但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秦伟明没有扑过来。他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姿态,只是站在那里,歪著头,左眼一眨不眨。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串含混的声音,不是语言,更像是气管漏气的嘶嘶声。
然后他抬起手——那只手已经变形,指关节异常粗大,指甲又厚又黑——指向房间角落的一台设备。那是一台老式的音频记录仪,上面有手动控制的按钮。
“他想让我们听那个?”斯派克小声问,躲在秦朗身后。
秦朗强迫自己呼吸。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陷阱,感染者有时会模仿人类行为来诱捕猎物。但父亲眼中的光芒,那种锐利的、有意识的光芒
“我去看看。”他说,向前迈了一步。
“秦朗,不要!”凯拉警告,“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
“我知道。”秦朗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是我父亲。”
他缓慢地走向记录仪,每一步都做好准备迎接攻击。但秦伟明只是看着他,左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难以判断。感染改变了面部肌肉的控制,任何表情都扭曲而诡异。
记录仪旁有一个标签,用褪色的笔迹写着:“秦伟明博士,最后记录,感染后第42天”。日期是疫情爆发的第二个月。
秦朗按下播放键。
先是一阵咳嗽声,剧烈而痛苦。然后是他父亲的声音,比记忆中年老,比刚才录音笔里的更虚弱,但依然能辨认:
“如果有人在听这个我是秦伟明,格拉斯哥大学病毒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我现在感染了,但暂时还保持意识。病毒在我体内的进展似乎与众不同。”
又是一阵咳嗽,夹杂着喘息。
“我怀疑早期暴露于实验性抑制剂有关。我给自己注射了原型疫苗。没有阻止感染,但可能延缓了神经系统的完全退化。我还有时间。不多,但有一点。”
录音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关键发现:病毒的社会行为诱导功能是可控的。不是通过芯片,那些白痴他们想用硬体解决生物学问题。真正的方法是频率共振。改造后的大脑神经元像调谐的无线电,可以对特定电磁频率产生集体响应。”
秦朗感到脊背发凉。这与凯拉所说的吻合,但更详细。
“我已经确定了三个关键频率。第一个,alpha波段,诱导基础协作行为;第二个,theta波段,增强服从性;第三个第三个是delta波段,完全接管,抹除所有自主意识。渡鸦计划想要的是第三个他们称之为‘最终协议’。”
父亲的声音变得更虚弱,几乎像耳语:
“但他们不知道病毒在进化。自然进化。空气传播株我已经在培养皿中观察到它的神经受体结构改变了。现有频率会失效或者更糟,会产生不可预测的反应。可能需要全新的频率矩阵我计算不出来时间不够”
一阵漫长的沉默,只有艰难的呼吸声。
“小朗如果你听到这个我很抱歉。我试图拯救世界,但可能只是让它变得更糟。样本库里有原始病毒株,也有我设计的抑制剂配方。它们在一起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更可怕的锁。选择权在你。”
录音结束。
房间里只剩下液氮罐低沉的嗡鸣声。秦朗抬头看向父亲,秦伟明仍然站在那里,左眼中有什么液体在闪烁——是眼泪吗?感染者还能流泪吗?
“频率矩阵”凯拉喃喃道,她显然在思考科学层面的含义,“如果空气传播株改变了受体结构,那么复兴计划现有的控制技术可能随时失效。当他们尝试调整频率时”
“可能会引发灾难性的集体行为异常,”秦朗接话,目光没有离开父亲,“或者完全失控。”
秦伟明缓慢地点头。他听懂了。
然后他做了更惊人的事:他走向一个液氮罐,用变形的手指笨拙但精准地操作锁扣。罐门打开,冷雾涌出。里面整齐排列著几十个试管架,每个试管都有标签。
秦伟明取出两个试管。一个标签是“h7-tn1原始株,隔离样本a-1”;另一个是“抑制剂x7,原型7代”。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一个携带型冷冻盒,然后推向秦朗的方向。
“他想给你。”斯派克说,男孩的声音里有种天真的确信。
秦朗上前接过冷冻盒。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盒子的瞬间,秦伟明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秦朗感到骨头在呻吟。
“父亲”
秦伟明的左眼死死盯着他,嘴唇艰难地嚅动,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要信任”
“不要信任谁?”秦朗急切地问,“复兴计划?渡鸦计划?”
秦伟明摇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似乎很痛苦。他松开一只手,用手指在布满冷凝水的地面上划动。不是字母,而是一个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三个交错的箭头。
“这是”凯拉凑近看,脸色骤变,“国际生物安全联盟的标志。但那个组织在疫情初期就解散了。”
秦伟明发出挫败的声音,继续在地面上划。这次是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椭圆,上面有小的突起。
“鸡蛋?”斯派克猜测。
秦伟明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那个图形。
“大脑。”秦朗突然明白,“是大脑。他想说大脑什么?”
父亲的手指继续移动,在“大脑”图形旁边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然后从大脑图形拉出一条线,连接到圆圈。
“大脑连接到大圆圈”凯拉思考着,“全球大脑?集体意识?”
秦伟明点头,然后指了指试管中的病毒样本,又指了指那个“全球大脑”的图示。
寒意瞬间贯穿秦朗全身。
“病毒的目的是创造全球性的集体意识?”他难以置信地说,“但这不可能,病毒杀死宿主,改造宿主,但最终宿主还是会死亡”
父亲摇头,手指在地面上写下两个数字:28。
二十八年。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
“你是说”秦朗的声音颤抖了,“病毒并不必然导致死亡?你可以以这种状态存活二十八年?”
秦伟明点头。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眼,然后又点了点右眼——浑浊的那只。接着他做出一个分裂的手势,仿佛在表示两个对立的状态。
“一部分意识保留,另一部分失去?”凯拉推测,“病毒改造大脑,但不一定完全摧毁人格?只是压制某些部分,增强其他部分?”
秦伟明做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扭曲表情——如果那能称为微笑的话。他继续在地面上书写,这次是用指甲刻出浅浅的沟痕:
选择
进化
融合
然后他停了下来,左眼盯着秦朗,目光中充满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复杂情绪:警告、期待、歉意、爱。所有这些,通过一只人类的眼睛,从一具感染了二十八年的躯体中传递出来。
就在这时,警报响了。
不是这个房间的警报,而是从走廊深处传来的——尖锐、连续的电子蜂鸣声。
“安防系统被触发了,”埃文紧张地说,拖着伤腿挪到门边查看,“可能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入侵。”
秦伟明突然变得激动。他推向秦朗,指向房间另一侧的通风管道入口,做出“快走”的手势。然后又指向样本架,示意他们拿走需要的东西。
“药房在上一层,”凯拉迅速判断,“我们从通风管道可以上去,避开主走廊。”
秦朗看着父亲:“你怎么办?”
秦伟明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房间深处。意思是:我留在这里。
“不,我”
父亲的手再次抓住他的手腕,这次不是警告,而是某种告别。他的左眼中,秦朗看到了决定——一个在漫长痛苦中做出的决定。
外面传来脚步声,多个人的,还有武器上膛的声音。
“复兴计划的人来了,”埃文压低声音,“很多。”
秦伟明最后一次推了秦朗一把,力量坚决。然后他转身,走向房间中央,站在液氮罐前,仿佛在守卫著什么。
凯拉拉过秦朗:“我们得走,现在!”
他们冲向通风管道。凯拉用工具迅速卸下格栅,斯派克第一个爬进去,然后是埃文,接着是凯拉。秦朗最后,在爬进管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背对着他,站在冷光中,像一座纪念碑。然后秦伟明做了最后一个动作:他举起变形的手,挥了挥。
告别。
秦朗咬牙钻进管道。格栅在他身后被凯拉重新装上,但留了一条缝隙——为了观察,也为了通风。
管道狭窄,满是灰尘,勉强能让人匍匐前进。他们听到下面房间的门被撞开,有人冲进来。
“报告:高危样本库发现异常生命体征。一个感染者,但它没有攻击。”
是陌生的声音,通过通讯器有些失真。
“击毙它,然后检查样本。”另一个声音命令。
“等等它在守卫液氮罐。而且它在写字。”
短暂的沉默。
“它在写什么?”
“地面上有字‘选择、进化、融合’。还有‘空气传播株频率矩阵已完成,藏在’后面的字被擦掉了。”
秦朗在管道中僵住了。父亲在为他们争取时间,用这种方式分散注意力。
“问它!问它频率矩阵在哪里!”指挥官的声音激动起来。
“它它指向那个罐子。但罐子是空的。它在骗我们!”
枪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秦朗闭上眼睛。他没有听到父亲倒下的声音——也许根本就没有声音。二十八年以这种状态活着,也许死亡是解脱。但知道是一回事,感受是另一回事。
凯拉的手按在他肩上,无声的安慰。然后她示意继续前进。
管道向上倾斜,通往上一层。他们爬了大约二十米,凯拉停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手持扫描仪。
“正下方就是药房,”她低声说,“但下面有人声。至少两个。”
埃文凑过来听,他的脸色苍白——不仅是腿伤,刚才的一切显然也震撼了他。“是后勤人员,在盘点库存。我们可以等他们离开,或者”
“或者制造 diversion(分散注意力)。”秦朗说,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意外,“但我们需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换班。”
埃文看了看手表:“常规盘点每次一小时,现在是下午三点。他们应该在三点半离开,有十五分钟窗口期,直到下一班来取药。”
“那就等。”
他们在狭窄的管道中等待。秦朗抱着冷冻盒,感受着里面病毒样本的低温透过金属传递到指尖。父亲最后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只清澈的左眼,在感染了二十八年的躯体中,依然闪烁著智慧的光芒。
病毒不必然导致死亡。病毒可能是一种转化。
这个想法既令人恐惧,又充满诡异的希望。如果感染者不一定会死,如果它们能以某种形式“活着”,甚至保留部分意识那么过去二十八年的所有认知都需要重新评估。那么对待感染者的方式——射杀、焚烧、消灭——可能需要重新思考。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父亲是特例,因为早期抑制剂的作用。绝大多数感染者可能已经失去了所有人性,只是被本能驱动的躯壳。
“时间到了。”埃文小声说。
下面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关门声。凯拉用扫描仪确认:“走了,房间里没人。”
她小心地移开通风口格栅,跳下去,然后帮助斯派克和埃文下来。秦朗最后落地,迅速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中型药房,货架上摆满了药品,许多已经过期,但密封包装的抗生素和止痛药仍然有效。更重要的是,秦朗一眼就看到了目标:货架c区,呼吸系统药物,第四层,正好有安娜需要的特效抗生素,而且生产日期是疫情爆发前最后一批——理论上还有六个月的有效期,在极端条件下也许还能延长。
他快速清点了数量,装了足够三个月疗程的剂量。同时,凯拉在收集其他可能有用的药品:麻醉剂、镇静剂、抗病毒药物。埃文在门口警戒,但他的注意力显然不集中,眼神游离。
“埃文?”秦朗注意到他的异常。
士兵摇摇头:“我只是你父亲。他感染了二十八年,还保持意识。复兴计划知道这个吗?如果他们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凯拉冷冷地接话,“他们会把他关在实验室里,切片研究,试图复制他的状态。或者更糟,利用他的大脑作为控制其他感染者的中继器。”
她走到药房另一侧,打开一个冷藏柜:“这里有疫苗原型。不是完整的,但可能有参考价值。”
冷藏柜里有几十个玻璃瓶,标签上写着各种代号。凯拉快速浏览,突然停住了:“这里。‘最终协议候选剂,delta-7’。这就是你父亲提到的完全控制频率的载体。”
她小心地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三个注射器和配套的药瓶。“这是诱导剂。注射后,感染者的大脑会对特定delta波段频率极度敏感,然后一个信号就能完全接管控制权。”
“就像遥控僵尸。”斯派克说,男孩的声音里充满厌恶。
“比那更糟,”凯拉看着注射器,“理论上,如果剂量调整,这东西也可以用在健康人身上。让他们变得顺从。”
他们迅速打包了所有关键物资。秦朗的背包现在装着病毒样本、抑制剂原型、抗生素和医疗用品;凯拉的背包里是疫苗原型、控制诱导剂和一些实验数据;埃文负责携带额外的武器和补给。
“该走了,”凯拉说,“原路返回还是找其他出口?”
埃文检查了药房的门:“外面走廊有监控,但如果我们快跑,可以在三十秒内到达紧急楼梯,下到地下二层,然后从备用出口离开建筑。”
“备用出口通向哪里?”
“西侧的装卸区,通常没有守卫,但需要密码。”
“你有密码吗?”
埃文点头:“但我输入密码会留下记录。他们会知道是我帮助了你们。”
秦朗看着他:“你可以留下。可以说你是被我们劫持的。”
士兵犹豫了。这确实是最安全的选项:他受伤了,留下来接受治疗,接受审查,但可能活下来。如果跟他们走,就成了叛徒,会被追捕。
然后他看向秦朗手中的冷冻盒,想起秦伟明站在冷光中的身影,那只清澈的眼睛。
“不,”埃文最终说,“我跟你走。有些事情我需要知道真相。”
他们冲出药房,沿着走廊狂奔。监控摄像头的红灯闪烁,但没有警报响起——也许埃文的许可权还在起作用,也许控制室的人还没注意到异常。
紧急楼梯的门是防火设计,厚重但没上锁。他们冲进去,开始向下跑。埃文的腿伤让他每一步都痛苦万分,但他咬牙坚持。
地下二层比上层更昏暗,应急灯有一半不亮。这里看起来像是仓储区,堆满了箱子和废弃设备。
“这边,”埃文指著一个标有“设备维修”的门,“密码是7482。”
凯拉输入密码,门开了。里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道,通向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外面就是装卸区。
但门边有一个控制面板,显示著红色警告:“外部生物感测器检测到活动生命体。建议暂缓开启。”
“外面有感染者,”凯拉说,“可能是巡逻的‘工人’。”
“我们有武器。”埃文举起步枪。
“开枪会引来更多。”秦朗观察控制面板,“生物感测器能显示数量和类型吗?”
凯拉操作面板,调出数据:“四个生命体,热量特征显示为感染者,移动模式有规律,是‘工人’小队。它们在外面巡逻,路径固定,每五分钟经过门口一次。”
“下一次经过是什么时候?”
“两分钟后。”
他们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感觉漫长无比。秦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到斯派克紧张的呼吸声,能听到埃文因疼痛而压抑的喘息。
控制面板上的计时器归零。感测器显示四个热源经过门口,然后逐渐远离。
“就是现在!”凯拉按下开门按钮。
金属门缓缓滑开,外面是黄昏时分的微光。装卸区堆满了废弃的集装箱,远处是医学院的主楼,窗户大多破碎,像空洞的眼眶。
他们冲出建筑,立即躲到一个集装箱后面。凯拉拿出一个手持设备——gps和地图的混合体,屏幕显示著这一区域的布局。
“最近的北方联盟安全屋在西北方向,一点五公里,但需要穿过两个可能有感染者活动的区域。”她低声说,“或者我们可以向东,前往河边,那里有我们藏匿的船只,可以顺流而下,更快离开城市。”
“船只更安全,”埃文说,“陆路我的腿撑不住。”
突然,斯派克抓住秦朗的手臂:“有声音。”
他们安静下来。起初只有风声,然后确实有别的声音:引擎声,不止一辆车,正在快速靠近。
“复兴计划,”凯拉脸色一沉,“他们发现我们了。或者发现了你父亲的尸体,追踪到了我们的路径。”
引擎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车灯在街道尽头闪烁。
“向东,现在!”秦朗下令。
他们开始奔跑,或者说,尽可能快地移动。埃文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拐杖上,每一次落地都让他脸色更白。斯派克帮着扶他,男孩虽小但出奇地强壮。
身后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站住!放下武器投降!重复,站住投降!”
他们没停。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周围的集装箱上,溅起火花。不是瞄准他们,是警告射击。
“分头跑!”凯拉喊道,“我和埃文引开他们,你和斯派克去河边!船藏在码头第三号仓库,蓝色的渔船,钥匙在右舷的救生圈下面!”
“不行,太危险”
“这是唯一的选择!”凯拉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对天开了几枪,吸引追兵的注意。
埃文看了秦朗一眼,点点头,然后跟着凯拉跑去。
秦朗咬牙,拉着斯派克继续向东。他们穿过一堆废弃的汽车,翻过一道铁丝网,进入一个公园——如果那还能称为公园的话:树木疯长,长椅腐烂,一个儿童游乐设施锈蚀成了抽象雕塑。
身后传来激烈的交火声。秦朗强迫自己不回头看。
河流出现在前方,在黄昏中像一条黑色的缎带。码头就在下游,他能看到仓库的轮廓。
突然,斯派克尖叫一声,摔倒了。秦朗转身,看到男孩的脚卡在一个排水沟的格栅里。
“我拔不出来!”
秦朗蹲下来检查。斯派克的脚踝卡得很死,而且格栅锈蚀严重,边缘锋利,已经割破了男孩的皮肤。
“忍着点。”秦朗用力撬动格栅,但锈蚀的金属纹丝不动。
车灯再次出现,这次是从侧面。另一队追兵。
秦朗举起弩,但知道这无济于事。对方至少有三辆车,车上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然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发生了。
从公园深处的树丛中,阴影开始移动。不是人类,而是感染者——但不像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这些感染者穿着褴褛但可辨认的衣物,动作缓慢而犹豫,仿佛在梦游。它们的数量很多,至少二十个,从各个方向出现,走向追兵的车辆。
士兵们显然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他们调转枪口,开始向感染者射击,但感染者们没有像通常那样狂暴地冲锋,而是继续缓慢地、坚定地前进,仿佛在执行某种指令。
扩音器里传来困惑的声音:“这些是什么东西?它们的行为模式从未见过!”
秦朗突然明白了。他看向手中的冷冻盒,想起父亲最后的留言。频率。某种频率正在影响这些感染者,也许是父亲之前设置的,也许是病毒自然进化产生的某种集体响应。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这给了他们机会。
秦朗用尽全力,终于撬松了格栅。斯派克把脚拔出来,脚踝流血,但骨头应该没断。
“能走吗?”
男孩点头,咬紧牙关。
他们继续向码头跑去,身后的交火声和感染者低沉的咕噜声混合成怪异的交响。秦朗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令人难忘的景象:几十个感染者围住了复兴计划的车队,它们没有攻击,只是站着,形成一个包围圈,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第三号仓库就在眼前。秦朗撞开门,里面果然有一艘蓝色的渔船,大约六米长,发动机看起来维护得不错。
他找到救生圈,下面果然有一把钥匙。发动引擎,解开缆绳。
斯派克爬上船,秦朗最后推离码头。渔船的马达发出健康的轰鸣,船头破开黑色的河水。
他们顺流而下,格拉斯哥的废墟在两侧缓缓后退。秦朗看着医学院的方向,那里仍有枪声和闪光,但逐渐远去,逐渐模糊。
父亲死了。但父亲留下的信息改变了游戏规则。病毒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感染者不是他们以为的样子。甚至人类自己的计划,也比他们想象的更黑暗、更复杂。
斯派克坐在船头,抱着受伤的脚,突然说:“你父亲他为了救我们,牺牲了自己。”
秦朗点点头,说不出话。
“他感染了二十八年,还记得你。”男孩继续说,“病毒没有完全夺走他。”
秦朗看着手中的冷冻盒。里面有原始病毒株,有抑制剂原型,有父亲二十八年的研究成果。这里有答案,也有更多的问题。
渔船驶入河道转弯处,医学院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前方是更开阔的水域,然后是入海口,再然后是大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回新伊甸。凯拉和埃文生死未卜。空气传播株的威胁仍未评估。复兴计划的“最终协议”尚未阻止。
最重要的是,父亲的最后警告仍在耳边:不要信任——那个国际生物安全联盟的标志,那个“全球大脑”的图示。
有人在策划什么,比控制感染者更宏大的事情。有人在利用这场灾难,推动某种进化或变革。
秦朗调转船头,不是向西回岛屿,而是向南。
“我们不回家吗?”斯派克问。
“暂时不回,”秦朗说,“我们需要去伦敦。复兴计划的总部在那里,所有的答案也在那里。”
男孩沉默了一会,然后点头:“去找医生救我妈妈之前,先结束这一切?”
“对,”秦朗看着南方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先结束这一切。”
渔船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南航行,驶向英国大陆的心脏,驶向所有谜题的中心,驶向父亲警告中那个可怕的未来。
而在他身后,格拉斯哥的阴影中,那些行为异常的感染者仍然站着,包围着复兴计划的车队,仿佛在等待下一个指令——或者等待下一个理解它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