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在夜色中像一条流淌的墨带,河面上倒映的却不是星光,而是两岸建筑上规律排列的灯光。秦朗关掉渔船引擎,让船顺流漂向下游,他和斯派克趴在船舱里,只露出眼睛观察岸上。
伦敦还活着——以一种怪异而扭曲的方式。
河岸右侧,曾经是塔桥的地方,现在被改造成了一座堡垒式建筑。混凝土加固了桥墩,桥面上有巡逻的哨兵和探照灯。桥的两端竖起了二十米高的围墙,墙上布满了铁丝网和摄像头。但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灯光:不是应急照明或零星的篝火,而是成排的led灯带,沿着河岸、桥梁、甚至一些高层建筑的轮廓安装,勾勒出一个文明的幻影。
“他们重建了电力系统。”秦朗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在新伊甸,电力是奢侈品,靠太阳能板和偶尔运转的风力发电机维持,仅够医疗设备和基本照明。而这里的规模这需要完整的电网、发电站、维护团队。
斯派克指著左岸:“那里有烟囱在冒烟。”
确实,东伦敦方向有几个工厂烟囱正吐出白烟。在月光和城市灯光的映衬下,可以看到那些建筑的外墙被修补过,屋顶安装了新的太阳能板阵列。
“工业活动,”秦朗皱眉,“他们不仅在生存,他们在生产。”
渔船缓缓漂过一个河湾,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伦敦眼——那座巨大的摩天轮——在正常运转。
不是作为游乐设施,而是作为某种瞭望塔或信号塔。每个座舱都亮着灯,有几个舱体外安装了天线或探照灯。摩天轮缓慢旋转,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扫视著城市。而在它下方的南岸区域,街道被清理得异常整洁,路灯明亮,甚至能看到一些行人在走动。
行人。
秦朗举起望远镜。那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或蓝色服装,步伐整齐,排成队列沿着指定路线移动。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没有停下,没有偏离路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穿着制服、携带武器的人站岗或巡逻。
“是幸存者吗?”斯派克问,声音里充满希望,“他们看起来很安全。”
“太安全了。”秦朗调整焦距,观察那些“行人”的面部表情。麻木、空洞、眼睛直视前方,没有任何交流。他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沿着预设轨道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感染者。
不是野生的、狂暴的那种,而是“工人”。它们也在街道上,执行任务:搬运材料、清理垃圾、修复建筑。它们与人类“行人”共享街道,但两者之间保持着精确的距离,互不干扰。人类不会看感染者,感染者也不会攻击人类。
一种诡异的共生。
“他们在控制感染者,”秦朗放下望远镜,“像使用牲畜一样使用它们。”
渔船被水流带向下游,接近一座码头。码头上灯火通明,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卸货——从一艘较大的货船上搬下箱子。秦朗注意到,搬运工中既有人类,也有感染者,两者混合工作,效率惊人。
突然,一道探照灯光扫过河面,照亮了他们的渔船。
“河面上有未登记船只!”扩音器的声音从码头上传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
秦朗迅速思考。逃跑?他们的渔船速度不快,很快会被追上。反抗?对方人数未知,而且明显有组织。伪装?
他做出了决定。
“斯派克,躲到船舱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他把冷冻盒和医疗包塞给男孩,“保护好这些。如果情况不对,你知道怎么操作小船。”
“你要做什么?”
“给他们一个不能杀我的理由。”
秦朗举起双手,站到船头显眼处。探照灯锁定了他,几艘快艇从码头驶出,迅速包围了渔船。快艇上的人全副武装,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戴着防毒面具。
“放下武器!报上身份!”
“我没有武器!”秦朗喊道,“我是医生!我需要见你们的领导!”
快艇靠近,跳板搭上渔船。四个士兵登船,枪口始终对准秦朗。其中一人迅速搜查了船舱,但斯派克已经按照秦朗的指示躲进了一个隐藏的储物柜——那是凯拉改造的,外部看起来像是船体结构。
“发现医疗包,里面有药品和器械。”士兵报告。
领头的士兵走近秦朗,用枪托抬起他的下巴:“医生?从哪里来?”
“苏格兰外海的岛屿社区。我需要抗生素和医疗物资,听说伦敦有幸存者据点。”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足够合理。士兵对视一眼,通过无线电汇报。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带他上岸。首领要见他。”
秦朗被押上快艇,渔船被拴在后面拖行。他试图记住路线:他们进入了一个加固的码头,经过三道闸门,每道都有守卫检查。码头内部干净得令人不安,没有杂物,没有垃圾,甚至地面上的黄色引导线都像新刷的一样鲜明。
他们被带到一个检查站。秦朗被命令脱掉所有衣物,接受彻底搜查和消毒。消毒液的气味刺鼻,淋浴的水温刚好达到烫伤边缘,然后是冷风干燥。最后,他得到了一套干净的灰色连体服——与街上那些“行人”穿的一样,只是胸前有一个临时访客的标签。
“你的个人物品会被保管,离开时归还。”一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说,语气像在背诵条例。
“那艘船”
“会进行检查。如果确认安全,会存放在访客区。”
秦朗被带进一栋建筑。从外部看,这应该是某个豪华酒店的旧址,但内部被彻底改造:墙壁重新粉刷成浅灰色,地面铺设著防滑合成材料,所有装饰品都被移除,只剩下功能性的家具和指示牌。
他被领到一个房间,像是会议室,但没有任何窗户。长桌一端坐着一个人。
马库斯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但修剪整齐,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制服——不同于士兵的黑色或平民的灰色,这套制服有金色的镶边和肩章。他的脸瘦削,颧骨突出,眼睛是冰冷的蓝色,看人的方式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请坐,医生。”他的声音温和,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口音,“我是马库斯,复兴计划的执行总监。我的手下说你是从苏格兰来的?”
秦朗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保持镇定:“是的。我的社区需要医疗物资,我听说伦敦有供应。”
“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三个。”秦朗决定说实话——这个数字不会构成威胁,反而可能赢得同情。
“二十三人,”马库斯重复,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维持了多久?”
“二十八年。疫情爆发时创建的。”
马库斯微微前倾:“令人印象深刻。大多数小型社区撑不过十年。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严格隔离,自给自足,避免接触感染者。”
“但你们还是需要药品。”马库斯靠回椅背,“告诉我,医生,在你的旅途中,你看到了什么?大陆现在是什么样子?”
秦朗斟酌著回答:“废墟。但也有一些改变。感染者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哦?”马库斯的眼睛眯起,“怎么不同?”
“更有组织性。我见到它们合作完成任务,甚至避开战斗,如果那不符合某种优先顺序。”
马库斯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你观察得很仔细。是的,感染者正在进化。或者说,被引导进化。这正是复兴计划的工作之一。”
“引导进化?”
“控制,医生。控制疫情,控制感染者,最终控制这场灾难本身。”马库斯站起来,走到墙边,按下一个按钮。墙壁的一部分滑开,露出巨大的显示屏。屏幕亮起,显示著伦敦的地图,上面有无数光点在移动。
“红色是感染者集群,蓝色是巡逻队,绿色是平民。”马库斯解释道,“通过植入的神经调制芯片,我们可以引导感染者的行为,让它们执行简单的劳动任务:清理废墟,搬运材料,甚至参与基础建设。”
他切换画面,显示一个建筑工地。几十个感染者正在搬运钢筋和混凝土块,动作协调,效率比人类工人更高。
“它们不需要休息,不会抱怨,不会要求报酬,也不会被感染——因为它们已经感染了。”马库斯的声音里有一丝自豪,“这是解决劳动力短缺的完美方案。”
“但它们仍然是感染者,”秦朗说,“它们攻击人类的本能”
“被抑制了。通过芯片发射特定的频率脉冲,我们可以压制攻击性,增强协作性。当然,这需要持续的信号覆盖。”马库斯指向地图上的几个亮点,“我们在全城设置了信号塔,确保控制无死角。”
秦朗想起父亲录音中提到的频率,想起那些缓慢包围复兴计划车队的异常感染者。马库斯的系统显然有效,但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回响:病毒在自然进化,现有频率可能失效。
“如果信号中断呢?”他问。
马库斯的表情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我们有备用系统和应急协议。更重要的是,我们正在研发下一代控制技术——不需要物理芯片,通过空气传播的调制信号。这将把控制范围扩大到整个英国,甚至更远。”
空气传播。秦朗的心沉了下去。马库斯知道空气传播株的威胁,但他不是在阻止它,而是在利用它。
“你很安静,医生。”马库斯观察着他,“大多数人第一次听到这些会震惊,或者兴奋。而你似乎在分析。”
“我是医生,”秦朗说,“我习惯于评估风险和收益。这个系统看起来很有效,但任何生物系统都有变异的可能。如果病毒进化出抗性”
“这正是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的原因。”马库斯走回桌边坐下,“医生,我邀请你加入复兴计划。我们需要医疗专家,特别是在外部社区有实际经验的人。你可以获得最好的设备、充足的药品、安全的环境。你的社区也可以搬迁到这里,得到保护和供给。”
这是一个诱人的提议。太诱人了。
“代价是什么?”秦朗直接问。
马库斯笑了:“聪明的问题。代价是服从。为了大局,每个人都需要遵守规则。工作分配、居住安排、行动路线一切都需要优化,为了集体的生存。”
“那些街上的行人,他们看起来不太高兴。”
“高兴是奢侈品,医生。生存才是必需品。他们活着,有食物,有住所,有安全。在当今世界,这已经是天堂。”马库斯的语气变得强硬,“你见过外面的真实情况。你见过那些野生的、失控的感染者。你见过为了一罐食物互相残杀的幸存者。我们在这里创建的是秩序,是文明的火种。”
他按了桌上的另一个按钮。门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端著托盘进来,上面有茶和饼干。真正的茶,不是草药替代品;还有饼干,看起来是新鲜的。
“尝尝,”马库斯示意,“我们有自己的温室和面包房。生活质量在提高,缓慢但稳定。”
秦朗没有碰茶点:“我需要抗生素。一个社区成员有严重肺炎。”
“当然可以提供。实际上,我们可以提供更多。”马库斯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但首先,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来了。真正的条件。
“什么忙?”
“你在格拉斯哥大学医学院的地下实验室,取走了一些东西。”马库斯的眼神变得锐利,“一个冷冻盒,里面有两个试管。原始病毒株,和抑制剂原型。”
秦朗保持面无表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医生。我们有监控记录——损坏了大部分,但足够看到你进入样本库。我们还发现了秦伟明博士的尸体。他感染了二十八年,却保持着意识,这本身就是无价的研究样本。而你,作为他的儿子,一定继承了他的研究笔记。”
空气仿佛凝固了。马库斯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父亲,知道一切。
“我没有恶意,”马库斯继续说,语气缓和下来,“事实上,我很敬佩你父亲。他是先驱,他的理论是我们现在一切工作的基础。但他太理想主义了。他担心控制技术被滥用,却看不到这是人类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是控制所有人?包括健康的人?”
“为了更大的利益,有时需要牺牲个人自由。”马库斯站起来,走到窗前——秦朗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其实有窗户,只是被遮光帘挡住了。马库斯拉开帘子。
外面是一个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在运作,周围有长椅和树木。人们坐在长椅上,安静地吃著配给的餐食。孩子们在一个围栏区域里玩耍,有监督者看着他们。一切看起来平静、有序、安全。
“看看他们,医生。他们活着。而在外面”马库斯指向远方,“在外面,人们死于感染、饥饿、暴力,或者变成那些怪物。我们这里有六千四百二十三人。六千四百二十三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我们的系统而活着。”
他转身面对秦朗:“但系统面临威胁。空气传播株正在出现,可能破坏现有的控制频率。你父亲的抑制剂原型,结合原始病毒株,可能是调整频率、维持控制的关键。我需要那些样本。”
“如果我不给呢?”
马库斯叹了口气:“那我会很遗憾。你仍然会得到抗生素,可以返回你的岛屿。但你的社区永远不会得到更多帮助。而当空气传播株爆发时,他们将没有任何保护。”
他走近一步:“或者,你可以成为解决方案的一部分。提供样本,加入我们的研究团队。我们可以一起调整控制矩阵,预防灾难。你的社区可以整体搬迁到这里,得到永久的安全保障。你甚至可以继续你父亲的工作,用正确的方式——拯救人类,而不是担心理论上的伦理问题。”
秦朗沉默著。马库斯提出的交换表面上合理:用样本换取社区的安全。但父亲的警告回响在耳边:不要信任。那个“全球大脑”的图示。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当然,”马库斯微笑,“你会作为客人在这里住几天。看看我们创建的一切,和人们交谈,了解这里的生活。然后做出决定。”
他按铃,之前那个年轻女子进来。
“艾米丽会带你去客房区。你会有一间私人房间,可以自由活动——当然,在某些区域内。明天,我会安排人带你参观我们的设施。”
秦朗站起来,跟随艾米丽离开。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马库斯已经回到桌边,看着窗外的广场,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既坚定又孤独。
走廊里,艾米丽安静地带路。她大约二十五岁,棕色头发扎成整齐的发髻,灰色制服合身但毫无个性。
“你在这里多久了?”秦朗尝试交谈。
“三年。”她的回答简短。
“你喜欢这里吗?”
艾米丽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但很快消失:“这里安全。有食物,有住所。比外面好。”
他们经过一个开放区域,看起来像食堂。人们排著队领取餐盘,坐下吃饭,几乎没有交谈。墙上有标语:“效率是美德”、“服从保安全”、“集体高于个人”。
“那些感染者”秦朗试探著问,“人们不害怕吗?”
“它们被控制着。它们工作,不攻击。”艾米丽的语气像在背诵,“没有它们,很多工作无法完成。人手不够。”
他们到达客房区。走廊两侧是一模一样的门,编号从100到200。艾米丽打开108号门。
房间很小,但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储物柜。没有窗户,但通风口送来经过过滤的空气。墙上有一个显示屏,显示著时间、日期和当日公告。
“用餐时间在显示屏上提示。浴室在走廊尽头,共享。你的个人物品稍后会送来。”艾米丽说完准备离开。
“等等,”秦朗叫住她,“如果我想见马库斯先生”
“通过房间内的通讯面板可以申请。但通常需要预约。”
她关上门。秦朗听到锁扣的声音——不是被锁在里面,但显然他的行动会被监控。
他检查房间。没有明显的摄像头,但通风口和照明装置都可能隐藏着感测器。储物柜空着,床单是粗糙但干净的棉布。桌子抽屉里有一本手册:《新伦敦居民行为准则》。
秦朗翻开手册。条款详细到令人窒息:起床时间、工作时间、用餐时间、休息时间;禁止私下集会;禁止质疑指令;禁止与感染者“工人”交流;禁止保留未经批准的物品;每日必须参加“集体强化会议”
这不是社区。这是监狱,有着舒适条件的监狱。
通讯面板亮起,一个机械声音响起:“秦朗医生,您的个人物品已经通过安全检查,将在五分钟后送达。请注意,某些物品因安全原因被暂扣,包括所有锐器和电子设备。”
包括冷冻盒。马库斯果然拿走了样本。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推著推车进来,上面放著秦朗的背包——明显被搜查过,但医疗包和里面的药品还在。冷冻盒不见了。
“抗生素在这里,”男人指著一个标记着“医药供应”的盒子,“按照您的要求,足够三个月疗程。还有其他需要的药品吗?”
秦朗摇头。男人离开后,他迅速检查背包。父亲的日志还在——马库斯的人要么没认出它的价值,要么故意留给他作为测试。医疗器械基本齐全,但手术刀和其他锐器被取走了。他的弩和箭当然也不在。
但他在背包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意外的东西:一个小型的数据芯片,粘在帆布内衬的后面。不是他放进去的。凯拉?还是埃文?
房间里没有读取设备。秦朗把芯片藏进鞋底——唯一可能避开日常搜查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他假装休息,实际上在思考。马库斯的提议是个陷阱,但直接拒绝可能导致被囚禁或更糟。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系统的弱点。
晚餐时间,显示屏提示前往食堂。秦朗跟着其他“居民”一起排队。餐食是糊状的炖菜和一块面包,营养足够但毫无味道。他坐在指定的位置,试图与旁边的人交谈。
“今天的工作如何?”他问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吃饭:“很好。完成了定额。”
“你在哪里工作?”
“装配区。”简短的回答,然后男人专心吃饭,不再说话。
秦朗观察食堂。大约两百人同时用餐,但噪音水平低得诡异。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偶尔有工作人员传达指令的声音。人们吃完后自己清洗餐盘,放回指定位置,然后按照指示牌前往下一个地点:有的是回住宿区,有的是去“娱乐室”——一个摆着旧书和棋牌游戏的房间,但同样安静有序。
晚上,秦朗参加了“集体强化会议”。。
演讲者是一个年轻女子,热情洋溢,但眼神空洞:“我们的牺牲换来了安全!我们的服从换来了生存!每个人都是机器中的一个齿轮,只有所有齿轮完美配合,机器才能运转!”
人群齐声重复:“齿轮配合,机器运转!”
秦朗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幸存者社区,这是某种集体催眠。马库斯在创造一种新型人类社会:高效、顺从、没有异议。
会议结束后,秦朗返回房间。在走廊里,他经过一个开着的门,瞥见里面的情景:一个家庭——父母和两个孩子——坐在小桌旁,安静地玩着拼图。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机械地把碎片放到正确位置。孩子们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专注。
回到房间,秦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需要找到斯派克,需要取回冷冻盒,需要逃离这里。但首先,他需要了解更多。
第二天,艾米丽准时出现,带他参观。
他们首先参观了温室:巨大的透明穹顶下,蔬菜和水果在精确控制的环境中生长。工作人员大多是“居民”,但有几个感染者“工人”在搬运肥料和收割作物。
“它们不会污染植物吗?”秦朗问。
“病毒不通过植物传播。”艾米丽回答,“而且它们在进入温室前会经过消毒。”
然后是发电站:一个经过改造的旧电厂,燃烧生物质和垃圾发电。感染者在这里从事最危险的工作——处理高温设备或有毒物质。
“它们不会感到疼痛或恐惧,”艾米丽解释道,“所以适合高风险任务。”
接下来是控制中心。秦朗没有被允许进入核心区域,但透过观察窗,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屏幕墙,显示著伦敦各个区域的实时画面;几十个操作员在控制台前工作,调整感染者的行动路线和工作分配。一切都像在管理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机器。
“这里就是系统的核心,”艾米丽的声音里有一丝自豪,“我们控制着两万四千三百一十六个感染者个体,分配它们到六百五十二个不同的工作岗位。”
秦朗注意到,控制中心的员工看起来比普通“居民”更有生气一些。他们交谈,偶尔微笑,工作时有专注的表情。显然,某些层级的人被允许保留更多人性——只要他们忠于系统。
参观的最后是医疗中心。这是秦朗最感兴趣的部分。设备先进,药品充足,甚至有一个小型的研究实验室。他见到了首席医疗官,一个叫雷诺兹的老医生。
“听说你也是医生?”雷诺兹和他握手,“什么专业?”
“全科。在资源有限的环境中什么都做一点。”
“啊,实战型人才。”雷诺兹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烁,“我们这里需要这样的人。太多理论家了。”
他带秦朗参观实验室。秦朗注意到一些设备上有国际生物安全联盟的标志——父亲在地面上画的那个符号。
“你们在研究什么?”他装作随意地问。
“主要是病毒抑制和感染者控制优化。”雷诺兹说,但秦朗感觉到他在隐瞒什么。
在一个上锁的实验室门口,秦朗瞥见了里面的设备:一个大型的电磁发射装置,连接着复杂的光谱分析仪。设备正在运行,发出低沉的嗡鸣。
“那是什么?”
雷诺兹迅速关上门:“高级研究项目,需要许可权。走吧,我带你看康复区。”
但秦朗已经看到了足够多。他们在研究频率调制,很可能就是父亲提到的“最终协议”。
参观结束后,秦朗被带回住宿区。经过控制中心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埃文。
士兵穿着复兴计划的制服,腿伤似乎已经得到治疗,走路正常。他没有看到秦朗,正和另一个士兵交谈,表情严肃。
埃文还活着,而且显然已经选择了阵营。或者,他一直就是卧底?
回到房间后,秦朗等待夜晚。计划在脑中成形:找到斯派克,找到冷冻盒,找到父亲日志中提到的“备用出口”——父亲在伦敦工作过,日志里一定有这座建筑的布局信息。
深夜,当显示屏显示所有居民应就寝时,秦朗悄悄起床。他取出父亲的日志,翻到伦敦部分。果然,有研究所和附近建筑的详细平面图,包括通风系统、维修通道和紧急疏散路线。
其中一条路线标注著:“备用出口c,通向下水道系统,直达泰晤士河”。
但首先,他需要离开这个房间。门没有锁,但走廊有监控。他需要制造一个 diversion(分散注意力)。
秦朗拆下房间的烟雾探测器——很简单,拧开外壳,断开电源。然后用一小块从床单上撕下的布料,在通风口点燃。布料燃烧产生烟雾,触发建筑的火警系统。
警报响起。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和指令声。秦朗混入匆忙疏散的人群中——居民们被训练有素地前往集合点,没有人慌乱,只是机械地服从。
在混乱中,他溜进了一个标有“维护通道”的门。里面是狭窄的楼梯和管道,根据父亲的图纸,这里通向储藏区。
他找到了储藏区,里面堆放著没收的个人物品。在一个架子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冷冻盒。但当他打开检查时,心沉了下去:病毒样本还在,但抑制剂原型不见了。马库斯拿走了关键的部分。
秦朗收起冷冻盒,继续寻找。斯派克在哪里?渔船呢?
储藏区的一个角落堆放著船用设备。秦朗认出了渔船上的一些零件,但没有船本身。然后他看到了一份入库记录:渔船被送往“河岸维修站,等待评估”。
他需要前往河边。
根据图纸,维护通道可以通向建筑外部。秦朗快速移动,避开偶尔经过的工作人员。在一个拐角,他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埃文。
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中对视。埃文的手按在枪套上,但没有拔出。
“他们在找你,”士兵低声说,“马库斯知道你触发了火警。监控显示你进了维护区。”
“你要逮捕我吗?”
埃文犹豫了。他的眼神在挣扎:“凯拉死了。在格拉斯哥,掩护你逃跑时中弹。我投降了,他们给了我选择:加入或处决。”
“所以你加入了。”
“我活着,”埃文苦涩地说,“而有时候活着就是唯一重要的事。就像你说的,在大陆上,活着不是状态,是技巧。”
秦朗看着他:“那你现在要运用这个技巧逮捕我吗?”
埃文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马库斯在计划什么可怕的事。不只是控制感染者。他在准备某种升级。他们截获了你的抑制剂原型,正在调整‘最终协议’的频率。他们打算测试。”
“测试?怎么测试?”
“在健康人身上。”埃文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自愿或非自愿的‘志愿者’。为了完善远程控制技术,不需要芯片,直接通过电磁脉冲影响大脑。”
父亲的警告成了现实。
“我需要离开,”秦朗说,“斯派克在哪?”
“孩子被单独关押在儿童看护中心。马库斯认为你可以被要挟。”
“带我去找他。”
埃文摇头:“太危险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位置,制造机会。然后然后就看你自己了。”
他快速描述路线和警卫安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装置:“信号干扰器,可以暂时瘫痪监控摄像头三十秒。只能用一次。”
秦朗接过装置:“为什么帮我?”
“因为凯拉相信你,”埃文说,“因为她相信你能阻止这一切。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又停住:“还有一个信息。马库斯有个女儿。第一批感染者之一。他一直保留着她的躯体。在实验室最深处。他认为‘最终协议’可以让她恢复意识,恢复控制。这是他所有的动力。”
说完,埃文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秦朗按照指示前进。儿童看护中心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有明亮的墙壁和卡通涂鸦,但门是锁著的,有警卫。
他等到警卫换岗的间隙,使用干扰器。监控摄像头红灯熄灭。秦朗迅速上前,用从储藏区找到的工具撬开门锁。
里面是几个房间,孩子们睡在小床上。斯派克在最里面的房间,醒著,坐在床上,看到秦朗时眼睛亮了。
“秦医生!”
“嘘,我们走。”
他们悄悄离开房间。走廊里已经响起警报——干扰被发现了。秦朗拉着斯派克跑向紧急出口。
“药拿到了吗?”男孩边跑边问。
“拿到了。但现在我们有更大的问题。”
他们冲进楼梯间,向下跑。根据图纸,底层有一个维护入口,通往下水道。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喊声。
秦朗撞开通往地下室的门,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检修口。他撬开格栅,和斯派克一起爬进去。下面是恶臭的下水道,但至少是出路。
他们沿着水流方向前进,远处有微弱的光亮——泰晤士河。
在下水道的一个转弯处,秦朗停下来,喘着气。他们暂时安全了。
“我们要回船上吗?”斯派克问。
秦朗摇头:“船可能已经被控制。但我们有别的选择。”
他拿出冷冻盒,打开。除了病毒样本,盒子的夹层里还有一个微型数据芯片——父亲留下的最后礼物。秦朗用随身携带的简易读卡器连接芯片,屏幕亮起,显示文件列表。
其中一个文件名为:“给儿子的信”。
秦朗点开。父亲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比记忆中老,但还健康——这是在感染前录制的。
“小朗,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你已经到了伦敦,见到了复兴计划或者类似的组织。很抱歉让你卷入这些,但我没有选择。”
“病毒不是意外,而是设计。设计它的人相信,人类需要‘进化’——通过强制性的集体意识和绝对服从,来解决冲突、不平等和资源短缺。他们是理想主义者,但危险的理想主义者。”
“我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试图阻止,但太迟了。所以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创造了抑制剂原型,它可以干扰病毒的社会行为诱导功能。但同时,我也记录了控制频率——因为如果这技术落在坏人手里,我们需要知道如何关闭它。”
“关键在‘共振点’。每个控制信号塔都有一个主共振器,发射控制频率。但如果同时输入一个特定的反向频率,可以引发连锁反应,瘫痪整个系统。频率组合是”
屏幕上显示出一串复杂的数字和公式。
“但警告:瘫痪控制系统会导致所有感染者失控——包括‘工人’和可能已经受影响的居民。这将是灾难性的。所以除非绝对必要,不要使用。”
录像中的父亲疲惫地揉了揉脸。
“我知道这很沉重。选择在你手中:加入他们,尝试从内部改变;或者反抗,冒着引发更大灾难的风险。没有正确答案,只有不同的错误。”
“我爱你,儿子。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为你骄傲。”
录像结束。
秦朗关闭设备,在下水道昏暗的光线中沉默。斯派克看着他,男孩的眼中是信任和期待。
外面,伦敦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座文明的墓碑,也像一座监狱的灯塔。六千多人生活在控制下,两万多感染者被奴役,而马库斯正准备将这种控制扩展到所有人。
父亲留下了武器:瘫痪系统的方法。但这会把伦敦变成地狱——失控感染者的狂欢场。
或者,他可以尝试另一种方式:用抑制剂原型,结合父亲的研究,开发出真正的解药,而不是控制工具。
但这需要时间。而马库斯不会给他时间。
脚步声从下水道另一端传来。追兵。
秦朗收起设备,拉起斯派克:“继续走。到河边,我们找船离开。”
“去哪里?”
“不知道。但我们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思考,计划。”
他们沿着下水道前进,泰晤士河的气味越来越浓。前方是出口,月光照在黑色的水面上。
伦敦在他们身后,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等待着“最终协议”的到来。
而秦朗带着父亲的遗产和沉重的选择,踏入黑暗的河流,驶向未知的明天。
他的旅程不再是寻找药物,甚至不再是拯救一个人。
而是决定人类的灵魂是否值得保留——即使以混乱和危险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