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风像一把钝刀，年复一年地削切著这座岛屿的轮廓。
秦朗站在新伊甸东侧的悬崖上，看着铅灰色海水拍打下方。
“你疯了，秦。你知道大陆上有什么。”
“我知道，”秦朗打开医疗包，取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那是他父亲的日志，“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得到特效抗生素，安娜活不过两周。格拉斯哥大学的医学院废墟里应该有储备药房，如果没被洗劫一空的话。”
“如果被洗劫一空了呢？”说话的是玛莎，社区里另一位长者，曾是小学教师，“或者更糟，如果那里现在被感染者占据了？”
“那我还有其他选择，”秦朗翻到日志的某一页，上面用中文和英文混合写着一些地址，“我父亲提到过，疫情初期，他们在爱丁堡、格拉斯哥和伦敦设置了紧急医疗物资点。也许有一个还没被发现。”
斯派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看向秦朗：“我跟你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是我妈妈！”
“正因为她是你妈妈，”秦朗的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如果我有意外，社区需要年轻一代活着。这是规矩，斯派克。”
男孩还想争辩，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争执。安娜虚弱地睁开眼睛，她看着儿子，摇摇头，然后转向秦朗：“别冒险不值得”
“值得，”秦朗简单地说，“新伊甸只有二十三个人，每个人都很重要。而且我不是去自杀，我有计划。”
他确实有计划——一个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了数周的计划。岛上有两艘还能使用的摩托艇，油料虽然珍贵但尚有储备；他研究了所有能收集到的潮汐和天气数据；父亲日志中详细记载了英国大陆主要城市的地形和可能的避难所位置。最重要的是，秦朗有一种预感：二十八年后，大陆上的情况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种预感在当晚得到了验证。
新伊甸的晚饭通常在日落前一小时开始。今天的食物是鱼肉汤和海带饼，加上温室里收获的最后一点土豆。饭桌上人们低声交谈，话题总是围绕捕鱼收获、温室作物和下周的风暴预警。这是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乌托邦，创建在与世隔绝和侥幸之上。
警报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
不是人为的警报，而是社区南侧山顶观察塔上的运动感测器被触发时发出的尖锐鸣响。所有人瞬间僵住，刀叉停在半空。上一次感测器触发是三年前，一只迷途的鹿误闯了警戒区。
“可能是动物。”老詹姆斯说著，已经起身去拿墙上的猎枪。
“我和你去。”秦朗抓起自己的背包，里面除了医疗用品，还有一把自制的弩和十二支箭——箭头是用废弃金属磨制的，浸过从某种深海鱼体内提取的神经毒素。
两人迅速爬上通往观察塔的陡峭阶梯。塔楼是用旧灯塔的石材改建的，高十五米，可以俯瞰岛屿南部和部分海面。玛莎已经在那里，正通过夜视望远镜观察。
“不是动物，”她的声音紧绷，“天上来的东西。
秦朗接过望远镜。深紫色的夜幕中，一个不规则的黑影正从东南方向朝岛屿靠近，拖着一道不祥的灰烟。那东西的移动方式很奇怪——不是鸟类的滑翔，也不是直升机的直线飞行，而是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旋转下坠。
“无人机，”老詹姆斯眯着眼睛判断，“而且是要坠毁的无人机。”
果然，那黑影在海面上空约三百米处突然失去所有升力，直直地坠入离岸约一公里的水中，溅起一片白色的浪花。
三个人面面相觑。无人机意味着技术，技术意味着人类活动，而在这个后末日世界里，人类活动往往比感染者更危险。
“可能是‘复兴计划’的侦察机，”玛莎低声说，“我们去年从无线电里听到的传言”
“也可能是其他幸存者社区的，”秦朗已经在下楼梯，“我去看看。”
“太危险了！如果是他们的无人机，他们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正因如此，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半小时后，秦朗驾驶著社区最小的橡皮艇，在两名年轻人的护卫下，靠近了无人机坠毁的海域。月亮刚从云层中露出半张脸，在黑色的海面上铺出一条破碎的银色路径。残骸漂浮在路径中央，机翼折断，但主体结构还算完整。
“没有标记，”划船的年轻人汤姆低声说，“但看这设计，不像民用的。”
秦朗用船钩钩住残骸，小心翼翼地将它拉到船边。无人机大约两米长，碳纤维机身，摄像头阵列已经损坏，但数据存储单元的外壳还算完好。最引人注目的是机腹下一个圆筒状装置——那不是武器，更像是某种采样容器。
“它在收集东西，”秦朗皱眉，“或者释放东西。”
回到岸上时已经接近午夜。社区所有人都没睡，聚集在会议室里，焦虑地等待着。秦朗将数据存储单元连接到社区唯一还能工作的电脑上——这台笔记本电脑靠太阳能供电，系统是二十八年前的老旧版本，但奇迹般地还能运行。
经过几番尝试，他们破解了基础的存储协议。文件大部分是加密的，但有一段视频文件没有加密保护，可能是坠毁前实时传输的缓存。
秦朗点开了视频。
画面开始剧烈晃动，显然是从高空拍摄。下方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伦敦。或者说，曾经是伦敦。
但与大灾难早期影像中那座死寂的废墟不同，视频中的伦敦有光。不是零星的篝火，而是成片的、有规律的光源，沿着主要街道分布，甚至能辨认出曾经的地标建筑轮廓：伦敦眼、碎片大厦、塔桥这些建筑上都有照明。
“上帝啊，”老詹姆斯喃喃道，“有人在重建城市。”
视频继续播放。无人机似乎在执行侦察任务，低空飞过泰晤士河沿岸。画面中出现了一些移动的物体，起初以为是人类，但放大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感染者。或者说，曾经是感染者。
它们成群结队地移动，步伐不像早期影像中那样蹒跚混乱，而是有某种奇怪的同步性。更诡异的是，它们似乎在工作？镜头捕捉到一群感染者搬运建筑材料，另一群在清理街道上的废弃车辆。动作机械但有效。
“这不可能，”玛莎的声音在颤抖，“感染者没有认知能力，它们只有基本的猎食本能”
“除非病毒进化了，”秦朗盯着屏幕，“或者，有人控制了它们。”
视频突然转向，对准了一栋建筑。那是白金汉宫，曾经的王室居所。宫殿前广场上聚集了至少五百个感染者，它们排列成近乎整齐的方阵，一动不动。然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类走到高台上，手里拿着某种装置。当他按下按钮时，所有感染者同时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在训练它们，”汤姆的声音充满恐惧，“像训练狗一样。”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帧是无人机失控前拍摄的——它捕捉到了一个标志，喷涂在某栋建筑的侧面：一个被橄榄枝环绕的凤凰，下方写着“复兴计划”。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沉默。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照出混合著恐惧和茫然的表情。
“我们必须联系他们，”一个年轻人打破沉默，“如果他们有能力重建伦敦，他们一定有药物，有技术”
“然后呢？”老詹姆斯严厉地打断，“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看看视频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把感染者当奴隶！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这些‘自由人’？”
争论爆发了。一些人认为这是希望，是人类文明重建的曙光；另一些人则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末日，是对人性的最终背叛。秦朗没有参与争论，他反复播放视频的最后一分钟，放大那个标志和那些被控制的感染者。
父亲日志中的一段话突然浮现在脑海中。那是疫情爆发第一年的记录，用匆忙的笔迹写着：“病毒不仅仅是病原体，它有学习能力。我们在实验室观察到，感染后的神经组织会出现异常突触连接如果给予足够的时间和合适的刺激，它们可能发展出基础的社会行为”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疯狂的理论。但二十八年后，视频中的景象似乎验证了这个猜测——或者更糟，有人故意推动了这一进程。
“我需要去大陆。”秦朗再次说出这句话，这次声音更坚定。
所有争论停止了。
“不只是为了药物，”他站起来，指著屏幕上的画面，“我们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复兴计划’在英格兰南部创建了据点，迟早他们会向北扩张。我们需要知道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我们需要为未来做准备。”
“我可以派其他人去。”老詹姆斯说。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有医学知识，可以判断药品是否可用；我父亲留下的大陆资料我最熟悉；而且，”秦朗顿了顿，“如果视频中的人对感染者有控制技术，他们可能也在研究病毒本身。我父亲曾是那个领域的研究员，他的日志里有一些见解，可能很重要。”
斯派克从角落里站起来：“我还是要求一起去。”
“不行。”
“我母亲需要那些药！我有权利去救她！”
秦朗看着男孩倔强的脸，看到了二十八年前那些在大陆上为生存而战的人们的影子。他知道，如果拒绝，斯派克可能会自己尝试偷船出海——那将是真正的自杀。
“你会服从命令吗？”秦朗最终问道，“在船上，在大陆上，任何时候？”
“我保证。”
“那么准备吧。我们黎明出发。”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结束。人们各自散去准备，有人去检查船只，有人去准备补给品。秦朗回到医疗室，为安娜注射了最后一剂缓解症状的药物。
“带他安全回来，”安娜虚弱地握着他的手，“还有你自己。”
“我会的。”
午夜时分，秦朗独自爬上观察塔。东方海平面上，第一缕微光正在驱散黑暗。他拿出父亲日志的最后一页，那是父亲遇难前写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
“小朗，如果你读到这些，记住：病毒不是敌人，它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真正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控制欲，我们无法接受变化的本性。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回去，不要寻找过去，要寻找未来。未来可能看起来陌生，甚至可怕，但它仍然是未来。”
秦朗合上日志，望向逐渐明亮的海平面。大陆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二十八年后，他要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而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仅是病毒和感染者，还有人类自己创造的、新的怪物。
东方，第一道阳光刺破云层。
出发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