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尼群岛的秋天,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风与海的狂暴交响。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与同样铅灰色的、翻涌着白沫的海面连成一片。咸涩冰冷的海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刀,永不停歇地切割著荒岛上的一切,那呼啸声时而如同怨灵哀泣,时而如同巨兽咆哮,足以侵蚀最坚韧的神经。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时间仿佛也凝固了,只剩下两种对立而又紧密关联的节奏:石屋内维克多·弗兰肯斯坦那近乎不眠不休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敲打、研磨和仪器嗡鸣;以及石屋外,那个如同磐石般守候在悬崖边的庞大身影,它沉默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力。
秦朗身处其间,如同风暴眼中的一叶扁舟。他每日负责从主岛运回有限的补给,维护着两间石屋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其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观察,在思考,在试图维系那根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弦。他偶尔会与维克多简短交谈,但维克多眼里的血丝与日俱增,神情中的恍惚与恐惧也愈发浓重,交谈往往得不到有意义的回应。他更像是一台被恐惧驱动的机器,麻木地重复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创造步骤。
至于那个怪物,它几乎不再与秦朗有任何形式的交流。它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完美地融入了荒岛的恶劣环境。秦朗只知道它在那里,在岩石的阴影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在每一个寂静的、只有海浪拍岸的深夜。它能听到实验室里的一切动静,能嗅到空气中日益浓烈的、属于生命被强行拼凑的异样气息。秦朗有时会在傍晚,看到它面向实验室的方向,那双浑浊的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焦灼、渴望与某种病态温柔的复杂光芒。它在想象,在构建一个拥有伴侣后、不再孤独的未来图景。那图景是它在这无边痛苦中唯一的浮木。
然而,浮木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深渊。
秦朗敏锐地察觉到,随着工作的推进,维克多状态非但没有因为接近完成而放松,反而变得更加怪异。他有时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侧耳倾听,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惧怕什么。他会对着那些尚未被赋予生命的“部件”喃喃自语,脸上流露出深切的悔恨与厌恶。有一次,秦朗甚至听到他在深夜压抑的啜泣,那哭声混合在风浪声中,显得格外凄楚。
“维克多,”在一次送食物时,秦朗忍不住开口,实验室里那股混合了防腐剂和微弱腐败气息的味道几乎让他作呕,“你还好吗?”
维克多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手里还握著一把沾著不明液体的手术刀。“好?”他重复著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我很好很快很快我就能摆脱这个噩梦了很快”但他颤抖的手和苍白的脸色,无不诉说着相反的事实。
“你在害怕什么?”秦朗直视着他的眼睛,试图看穿他内心的挣扎,“害怕它?还是害怕你正在创造的东西?”
维克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避开秦朗的目光,声音变得激动而尖利:“我害怕的是后果!秦先生!是两个这样的怪物存在于世的后果!我每晚都在做噩梦!我梦见它们它们结合在一起,诞生了一个更加丑陋、更加憎恨人类的种族!它们占据着荒野,嘲笑着人类的渺小,甚至甚至会回来报复!我不仅仅是在创造一个伴侣,我可能是在为人类的灭亡埋下种子!”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远超对单个怪物报复的恐惧。这是对未知的、群体性灾难的想象,是创造者权力失控后的终极梦魇。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秦朗强调道,尽管他心中也萦绕着同样的忧虑,“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毁约的代价,你我都清楚!”
“代价代价”维克多失神地念叨著,目光投向工作台上那具已初具人形、但同样布满缝合痕迹的女性躯体。那躯体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仿佛一个等待被唤醒的、精致的诅咒。
秦朗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知道,维克多的精神正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对未知的恐惧,正在一点点压倒对已知威胁的恐惧。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风暴似乎永不停歇,而实验室里的工作,终于接近了尾声。
这是一个尤为狂暴的夜晚。飓风席卷著海浪,疯狂地拍打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暴雨如注,密集地砸在石屋的屋顶和墙壁上,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避难所彻底撕碎。天地间充满了毁灭的气息。
维克多的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所有的仪器都已就位,巨大的莱顿瓶组再次蓄满了从风暴中汲取的电荷,粗大的电缆如同等待狩猎的巨蟒,缠绕着那张新的石台。台子上,覆盖著一块白布,其下的轮廓,是一个与第一个怪物体型相仿的女性身躯。
维克多站在主开关前,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的内心。他的手放在绝缘手柄上,却迟迟没有动作。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抗拒。
秦朗站在实验室的门口,没有进去。他能感受到维克多的挣扎,也能感受到,在门外无边的黑暗与暴雨中,那个庞大的存在正屏息凝神,等待着决定它命运的那一刻。
“不不我不能”维克多突然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惊恐,“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另一个这样的诅咒降临世间”
就在这一瞬间,实验室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狂风裹挟著雨水瞬间灌入,吹灭了数盏油灯,室内光线骤暗。
那个怪物,如同从地狱中踏出的复仇之神,矗立在门口。它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它狰狞的面庞和躯体流淌,那双硫磺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炽烈的、几乎要实体化的火焰。它死死地盯着维克多,以及他身后石台上那覆盖着白布的躯体。
“完成它!”它的声音不再是嘶哑,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低吼,穿透了风雨声,直刺维克多和秦朗的耳膜。
维克多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得魂飞魄散,他尖叫一声,踉跄著后退,撞在身后的仪器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不!我不能!”维克多看着怪物那恐怖的面容,又回头看了看石台上的女性造物,脑海中那些关于种族灭绝的噩梦场景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真实。恐惧压倒了一切——对怪物报复的恐惧,对未知灾难的恐惧,对自身罪孽的恐惧——混合成一股毁灭性的冲动。
“你承诺过!”怪物向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躯充满了整个门框,阴影将维克多完全笼罩。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滴著水的手,指向石台,“赋予她生命!现在!”
“我反悔了!”维克多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眼中爆发出一种疯狂的、毁灭性的光芒,“我绝不能创造另一个你!绝不能!”
话音未落,在怪物和秦朗都未能反应过来的瞬间,维克多猛地转身,操起工作台旁一把沉重的铁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石台上那具未完成的女性躯体,狠狠地砸了下去!
“不——!!!”
怪物发出了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震彻灵魂的咆哮!那咆哮声中蕴含的痛苦、愤怒与绝望,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雷鸣与风啸!
“咔嚓!”
骨骼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实验室里清晰地传来。白布被撕裂,露出了下面被砸得扭曲变形、电路和缝合线崩裂的残破躯体。那些精心挑选、拼接的“部件”,在维克多疯狂的破坏下,瞬间化为了一堆毫无生气的、可怖的残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维克多瘫软在地,手中的铁钳哐当落地,他大口喘着气,脸上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混合了恐惧和某种扭曲快意的表情。
秦朗站在门口,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却又仿佛早已注定的毁灭场景,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而那个怪物
它僵立在门口,一动不动。那双原本燃烧着炽烈火焰的黄眼睛,此刻如同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光芒,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它死死地盯着石台上那堆残骸,盯着那个刚刚被它寄予了全部希望、却又在瞬间被彻底粉碎的“未来”。
雨水顺着它的身体流下,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实验室里,只有风雨声和维克多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极其缓慢地,怪物抬起了头。它的目光,越过了瘫软的维克多,越过了震惊的秦朗,仿佛穿透了石屋的墙壁,投向了无边黑暗的、令人绝望的未来。
它的脸上,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悲伤,甚至不再有痛苦。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情感的、绝对的、冰冷的死寂。
它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咆哮,也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凿刻在空气中: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
它的声音不大,却拥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再一次毁灭了我。”
“毁灭了最后的希望。”
“毁灭了光。”
它停顿了一下,那双死寂的眼睛,重新聚焦在维克多惨白的脸上。
“那么如你所愿。”
“我将收回我的承诺。”
“我将留在这个你热爱却又憎恶我的世界。”
“而我对你的报复也将超越死亡本身。”
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堪称恐怖的微笑。
“你说你的一切终结在于你的新婚之夜?”
“很好。”
“我会在那里等你。”
“在那之前好好享受你最后的安宁。”
“因为从那之后你的每一天都将是活生生的地狱。”
“我发誓以我被诅咒的生命起誓!”
“我与你不死不休!”
说完这最后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誓言,它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试图上前一步的秦朗。它缓缓地、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重量的幽灵,向后退去,重新融入了门外无边的暴雨与黑暗之中。
它消失了。
实验室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石台上那具被彻底毁灭的、象征著希望破灭的残骸。维克多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神空洞,只有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抖。
秦朗站在门口,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脸庞和衣襟。他看着门外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听着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风暴声。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维克多亲手毁掉了唯一的和平可能,也亲手点燃了最终复仇的、最炽烈的火焰。怪物最后的誓言,不是情绪化的威胁,而是一个冷静的、深思熟虑后的死亡宣告。
赌约彻底失败。和平的希望化为泡影。
接下来,将是不死不休的追逐,是一场早已注定的、以生命为赌注的最终审判。而伊丽莎白——维克多的新娘,那个无辜的女子,已然成为了这场残酷复仇游戏中,最显眼的标的。
秦朗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力。他试图引导,试图缓冲,试图在疯狂与仇恨之间架设桥梁,但最终,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向着最黑暗的深渊,无可挽回地滑落。
风暴仍在窗外肆虐,仿佛在为这场刚刚立下的、血腥的誓言,奏响恢宏而悲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