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尼群岛那场毁灭性的风暴,不仅摧毁了未完成的女性造物,更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和平的假象。弗兰肯斯坦在经历了短暂的、如同虚脱般的崩溃后,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身心——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产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怪物在新婚之夜复仇的誓言,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他和他所爱之人伊丽莎白的头顶。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活在恐惧的阴影下。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主动追击。
“我要找到它,毁灭它。”在离开奥克尼群岛的船上,维克多对秦朗说。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而是凝聚著一种冰冷的、燃烧着某种火焰的坚定,这火焰由恐惧、悔恨、责任感和一种扭曲的复仇欲望混合而成。“在我和它之间,必须有一个了结。否则,伊丽莎白永无宁日。”
秦朗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脱了形的年轻人,深知任何劝阻都已无效。维克多已然踏上了一条单向的、通往自我毁灭的道路。而秦朗自己,在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后,也做出了选择。他不能放任维克多独自进行这场疯狂的追逐——那无异于看着一个疯子手持火把冲入火药库。他需要在场,既是为了在可能的情况下阻止更极端的悲剧,也是为了见证。见证这场由人类野心亲手酿成的苦果,最终将如何收场。
“我与你同去。”秦朗平静地说。
维克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或许,在这条孤独而黑暗的道路上,即使是秦朗这样一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同行者,也能带来一丝微弱的精神支撑。
追逐开始了。这是一场跨越欧洲的、诡异而绝望的旅途。
怪物显然无意立刻结束这场游戏。它留下了痕迹,如同狡猾的猎手在引诱著猎物深入陷阱。他们先是收到消息,在苏格兰高地的一个偏远村庄,有目击者称看到一个“巨大的、如同山妖般的黑影”掠走了牲畜。当他们赶到时,只找到被残忍撕碎的动物残骸,以及用炭笔在岩石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指向南方的箭头。
他们追随着这些时隐时现的线索,穿越了英格兰北部的荒原,渡海进入欧洲大陆。线索时而清晰,时而中断。有时,他们会在旅店听到关于“林中恶魔”或“流浪巨人”的恐怖传说;有时,则会发现被遗弃的营地,里面留着吃剩的食物和指向下一个方向的、充满嘲弄意味的标记。怪物似乎在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着看着它的创造者像一只无头苍蝇般被它牵着鼻子走,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煎熬。
维克多的状态在追逐中起伏不定。有时,他会因为找到新的线索而短暂地亢奋,眼中燃烧着病态的光芒;有时,又会因为数日毫无所获而陷入深沉的沮丧和恐惧,担心伊丽莎白已遭不测。他的身体在长途跋涉和精神重压下迅速垮掉,咳嗽日益严重,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但他不肯停歇,仿佛只有永不停息的追逐,才能暂时麻痹他那被罪恶感和恐惧啃噬的内心。
秦朗则保持着相对的冷静。他负责规划路线、打听消息、照料维克多日益糟糕的健康。他观察著沿途的风土人情,思考着这场悲剧更深层的意义。他看到人类对未知的恐惧如何轻易地转化为暴力和排斥(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怪物的今天),也看到执念如何将一个人(无论是维克多还是怪物)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试图与维克多探讨,希望他能从单纯的复仇欲望中抽离出一丝反思,但收效甚微。维克多的大脑已被“找到它,毁灭它”这个唯一的念头彻底占据。
旅途将他们引向了北方,越来越冷,人烟也越来越稀少。他们穿过德意志的黑森林,沿着波罗的海岸线前行,最终进入了冰雪覆盖的、荒凉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环境变得极端严酷,仿佛是为了映衬这场追逐最终的肃杀基调。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裹挟著冰屑,抽打在脸上。无边无际的雪原和灰暗的天空,构成了一幅令人绝望的单调画卷。
在这里,怪物的痕迹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它不再需要隐藏,或者说,它认为这场追逐的游戏该结束了。它直接在一处猎人木屋的门上,用巨大的力量刻下了一行字:“向北,直至世界的尽头。”
维克多看到这行字时,呼吸骤然急促,眼中却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亮光。“它就在前面!它逃不掉了!”他嘶哑地喊道,不顾一切地催促著向导和狗拉雪橇,向着更加荒无人烟的北极冰原进发。
秦朗跟随着,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点。世界的尽头?或许,这正是这场悲剧所有参与者共同的归宿。
他们在冰原上艰难前行了数日,食物和燃料都在减少,向导的脸上也露出了畏惧和想要折返的神情。就在几乎要弹尽粮绝之时,他们在一片巨大的、漂浮着冰山的海域边缘,看到了那个身影。
它站在一块巨大的、孤立的浮冰上,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北方那无边无际的、被浓雾笼罩的冰海。它那庞大的、布满疤痕的身躯,在纯白与深蓝的冰雪世界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孤独,又如此契合。仿佛它本就是这极端严酷环境的一部分,一个从冰封纪元走来的、充满怨恨的远古遗民。
维克多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嚎叫,挣脱了搀扶,踉跄著跳下雪橇,拔出一直随身携带的手枪,指向那个背影。
“魔鬼!转过身来!面对我!”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原上显得异常尖利而虚弱。
那个庞大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它的样子比秦朗上次见到时更加沧桑。冰霜凝结在它粗糙的皮肤和破旧的衣物上,使它看起来更像一尊冰雕。但那双黄眼睛,依旧燃烧着,只是那火焰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是混合了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疲惫与悲凉。它看着维克多,看着他用颤抖的手举著的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来了,造物主。”它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寒风的清晰感,“我等你很久了。”
“我来结束这一切!”维克多扣紧了扳机,但因为虚弱和激动,手臂摇晃得厉害,“为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代价?”怪物微微歪头,仿佛在品味这个词,“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么?这副躯壳?永恒的孤独?被整个世界唾弃?还是那颗刚刚感受到一丝温暖就被你亲手砸碎的心?”它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中的内容却如同重锤。
“那是你罪有应得!”维克多尖叫道,“你杀了威廉!你害死了贾斯婷!”
“那么你呢?!”怪物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带上了情绪,那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的、火山爆发般的控诉,“你赋予我生命,却又因我的面貌而厌恶地抛弃我!你拒绝了我唯一渴求的慰藉!你将我推入绝望的深渊!是谁先犯下的罪?!是谁制造了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弗兰肯斯坦!”
维克多被这凌厉的质问噎得一时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怪物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它继续说著,目光转向了站在稍远处的秦朗,眼神复杂:“还有你引路人。你给了我面包,给了我书籍,给了我一丝虚幻的希望。你告诉我可以选择,告诉我心自有其所。可你看到了吗?当整个世界都与你为敌时,选择是多么奢侈而可笑的东西!”
它的目光重新回到维克多身上,变得冰冷而锐利:“你想知道真相吗,造物主?想知道你追寻已久的命案的真相?”
它开始讲述,用那平静而可怕的声音,详细地描述了它是如何找到威廉,如何在那孩子天真的恐惧中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如何扼杀了他;又是如何精心设计,将那染血的证据放入贾斯婷的衣袋,冷眼旁观着她被冤枉、被审判、被推上绞架
“我做了这一切,”怪物最后总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近乎哲学般的冷静,“不是因为我是天生的魔鬼,而是因为你——我的造物主,我的上帝——将我塑造成了一个无法被爱、只能被憎恨的存在!你拒绝给我爱,那么,我就只能给予你恐惧!这是你教会我的,唯一的语言!”
维克多听着这一切,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枪几乎要脱手。这些亲耳听到的、血淋淋的细节,比任何想象都更具冲击力。他不仅仅是愤怒,更被一种排山倒海的、对自身罪责的认知所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唾沫带着血丝,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枪掉落在雪中。他用手撑着地面,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和鼻涕混杂在一起,流了下来。
“是我是我”他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声音破碎不堪,“是我创造了你是我抛弃了你是我导致了威廉和贾斯婷的死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在冰面上巍然矗立的、由他亲手打造的噩梦,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杀了我吧结束这一切是我应得的”
怪物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看着这个给予它生命又给予它无尽痛苦的造物主,像一条瘸皮狗一样跪在雪地里哀求死亡。它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连仇恨都被冻结了的疲惫。
“杀了你?”它轻轻地重复,声音几乎消散在风里,“那太便宜你了,造物主。我想要的是让你活着,永远活在对我的恐惧,对你自身罪孽的悔恨中。就像我永远活在孤独与痛苦中一样。”
它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即将举行婚礼的庄园。
“但是你提到了伊丽莎白。”
“你的新娘。”
“我改变了主意。”
“你的死亡或许是对你最后的仁慈。”
“而我决定不再给予你这份仁慈。”
“我将继续活着作为你罪孽的活纪念碑。”
“作为这个世界排斥与恐惧的永恒象征。”
说完这些话,它不再看维克多,而是将目光完全投向了秦朗。
“引路人感谢你曾给予的面包与书籍。”
“也感谢你见证这一切。”
“现在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它最后看了一眼瘫倒在雪地中、仿佛灵魂已被抽空的维克多,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开步伐,向着浮冰更深处、向着那浓雾弥漫、仿佛真是世界尽头的北方,坚定地走去。
“等等!”秦朗忍不住上前一步,喊道。
但怪物没有回头。它的身影在冰雪与浓雾中迅速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象征著绝对虚无的白色与灰色之中。
冰原上,只剩下跪地不起、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维克多,以及站在他身旁、心情如同这北极寒风般凛冽而复杂的秦朗。
维克多的生命之火,在极度的精神打击和身体衰竭下,已然走到了尽头。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清醒的片刻,他紧紧抓住秦朗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留下遗言:
“秦先生我失败了在一切方面”
“那个怪物它必须被毁灭”
“它活着就是对人类永恒的威胁”
“我恳求你如果我做不到请你请你一定要”
“找到它毁灭它”
“不要让我的悲剧再在别人身上重演”
他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未尽的恐惧与执念,最终,在一阵剧烈的抽搐后,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瞳孔扩散,呼吸停止了。
秦朗默默地合上了他的双眼,为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物。他看着维克多苍白而扭曲的遗容,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创造者的终局,被自己的造物反噬,被自身的野心与懦弱毁灭。
而那个造物,那个承载了太多痛苦与仇恨的“亚当”,此刻正独自走向更加寒冷、更加孤独的北方深处。它带走了维克多的生命,也带走了它自己最后一丝获得救赎的可能。
秦朗站起身,环顾四周。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风雪呼啸。他见证了创造者的死亡,也目睹了被造物的放逐。这场由科学、野心、恐惧与仇恨共同谱写的悲剧,似乎在这里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但他知道,维克多最后的恳求,如同一个沉重的枷锁,落在了他的肩上。
毁灭它?他真的应该,并且能够,去完成这最后的复仇吗?
他站在世界的边缘,脚下是维克多冰冷的尸体,眼前是怪物消失的、未知的北方。何去何从,他需要做出自己的抉择。北极的风雪,无情地吹拂着他,仿佛在催促着他,给出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