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贾斯婷死后约半个月,一个湿冷的清晨,维克多主动敲响了秦朗的房门。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形销骨立,但眼神中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秦先生,”他的声音干涩,没有寒暄,“我改变主意了。”
秦朗将他让进屋内,静静地等待下文。
维克多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若千钧:“我决定满足它的要求。”
秦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打断。
“不是因为我认为它是正确的,更不是因为屈服于它的威胁。”维克多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而是我看到了继续拒绝的后果。威廉贾斯婷它是个言出必行的魔鬼。我不知道它下一个目标会是谁,伊丽莎白?我的父亲?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了。”
他的理由充满了被动与无奈,是恐惧压倒了原则,而非良知发现了责任。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转变。
“我无法再在英格登堡,甚至无法在日内瓦进行这项工作。”维克多继续说道,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我需要一个绝对隐秘、远离人烟的地方。我决定去苏格兰北部的奥克尼群岛,那里有一个荒僻的孤岛,几乎与世隔绝。我可以在那里完成那该死的创造。”
他看向秦朗,眼神复杂:“你你似乎能与它沟通。我需要你作为中间人,告诉它我的决定,并确保它遵守承诺——一旦女性造物完成,它们必须立刻离开欧洲,永不复返。”
秦朗沉默著。他知道这依然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维克多的动机不纯,而那个“存在”内心充满了仇恨,承诺在滔天怒火面前能有多大效力?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阻止更多流血事件的、渺茫的希望。这是一场赌上人性、信任与未来的巨大赌约。
“我可以尝试。”秦朗最终应承下来,声音凝重,“但我无法保证它能接受,更无法保证它未来会遵守诺言。维克多,你必须明白,你正在创造的,可能不是救赎,而是另一个潜在的灾难。”
“我知道”维克多疲惫地闭上眼睛,“但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或许,这是唯一能结束这一切噩梦的方式。”
寻找那个隐藏起来的复仇者,比之前更加困难。秦朗花费了数日时间,几乎踏遍了森林最险峻、最荒僻的角落,留下特定的标记和简短的、用炭笔写在树皮上的信息,告知维克多的决定和奥克尼群岛的地点。他不敢确定信息是否被收到,直到一天夜里,他在返回住所的路上,于门缝下发现了一枚用尖锐石头刻划过的、光滑的鹅卵石,上面刻着一个扭曲但清晰的单词:“应允”。
它知道了,并且同意了。赌约,就此成立。
准备工作在一种压抑而匆忙的氛围中进行。维克多变卖了一些物品,筹集了足够的资金,采购了大量所需的仪器、化学药剂和一些难以获取的“材料”——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秦朗则帮助他安排行程,联系前往苏格兰的船只,并准备了自己随行的必需品。白马书院 追嶵鑫彰洁他深知自己此行的角色至关重要——不仅是沟通的桥梁,更是一个监督者,一个试图在疯狂与仇恨之间维持脆弱平衡的缓冲垫。
漫长的旅途沉闷而阴郁。乘坐马车穿越英格兰北部时,窗外是连绵的丘陵和阴雨天气。换乘海船前往奥克尼群岛时,他们又遭遇了北海常见的风浪。维克多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船舱里,对着笔记本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设计图发呆,或者望着翻滚的灰色海浪出神,脸上没有任何对即将开始的“伟大工作”的期待,只有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沉重。
秦朗则利用这段时间阅读、思考,并尝试与维克多进行一些更深入的交谈,希望能唤醒他内心深处哪怕一丝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而非仅仅将新的创造视为摆脱梦魇的工具。但收效甚微。维克多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了一个由恐惧和不得已构筑的壳里。
终于,他们抵达了奥克尼群岛。这里的气候恶劣,海风呼啸,巨大的海浪拍打着嶙峋的礁石。维克多选择的岛屿更是荒凉,只有几间废弃的渔民石屋,以及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的天空与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海盐、海藻和一种永恒的、荒芜的气息。
他们选择了一间最大、最坚固的石屋作为实验室兼住所。维克多几乎立刻投入了工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狂热。他将带来的仪器和“材料”搬运进去,然后便紧闭屋门,只有需要食物和清水时才会短暂出现。石屋里很快又弥漫起那种熟悉的、混合了化学药剂和腐败气息的可怕味道,在这荒岛上显得格外突兀与不祥。
秦朗没有进入那个核心的实验室。他选择住在旁边另一间稍小的石屋里,负责日常的补给和警戒。他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里。
而那个“存在”,如影随形。
它并未现身,但秦朗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有时在深夜,他会听到石屋外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有时会发现放在门口的鱼干或少量的淡酒不翼而飞。它像是一个沉默的监工,一个饥渴地等待着承诺兑现的幽灵,用它的无处不在,无声地施加著压力。
秦朗尝试过几次,在夜晚对着黑暗说话,试图了解它此刻的心境,提醒它曾经的承诺。回应他的,往往只有呼啸的风声,或者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传来的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的咕噜声。它不再与他进行哲学探讨,不再倾诉痛苦,它似乎将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后正在进行的“工作”上。它的耐心,是一种带着毒液的耐心。
一天傍晚,风暴将至,海面上乌云低垂,波涛汹涌。秦朗看到那个庞大的身影,罕见地直接出现在了维克多实验室外不远处的悬崖边上,面朝大海,一动不动。狂风撕扯着它破旧的衣物,雨水开始淅沥落下,打湿它布满疤痕的躯干。它如同一尊从远古神话中走出的、充满怨恨的石像,与这狂暴的自然景象融为一体。
秦朗撑起伞,走了过去,在它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工作进行得似乎很顺利。”秦朗开口说道,打破了风雨的喧嚣。
怪物没有回头,它的声音混合著风浪声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期待:“我能感觉到。里面的动静。生命的悸动。”它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实验室,“很快我就不再孤独。”
它的语气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你承诺过,一旦完成,你会立刻离开。”秦朗重申道,声音清晰而坚定。
怪物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在灰暗天光下更显浑浊的黄眼睛盯着秦朗,里面闪烁著复杂难明的光芒:“我承诺离开人类。带着她去只有我们的地方。”它强调著“我们”这个词,仿佛那是一个神圣的禁忌。
“你也承诺过,不再伤害任何人。”秦朗补充道,目光锐利。
怪物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弧度:“只要他履行承诺。只要没有欺骗。”
这句话里隐含的威胁,让秦朗心中一凛。它并未真正放弃仇恨,只是暂时将复仇搁置,以换取它最渴望的东西。一旦这个交易出现任何差池,积累的怨恨将会以更猛烈的形式爆发。
“不会有欺骗。”秦朗试图让语气显得肯定,“维克多他深知失败的后果。”
“他最好深知。”怪物低语道,重新将目光投向翻涌的大海,不再说话。它站在那里,直到暴雨倾盆而下,也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或者说监视著)那个即将诞生的、属于它的“夏娃”。
秦朗知道,在这荒岛之上,一场关乎未来命运的创造正在紧张进行。实验室里,是维克多被恐惧驱动的、充满罪孽感的“工作”;实验室外,是一个被孤独和仇恨扭曲的灵魂在焦灼等待;而他自己,则站在两者之间,维系著这脆弱的、如同暴风雨中蛛丝般的平衡。
他希望这场赌约能够成功,希望那个新的生命能够平息旧有的仇恨,希望这两个被诅咒的存在真能在荒野中找到他们的容身之所。但他内心深处,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维克多眼中日益增长的恐惧与悔恨,怪物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等待,以及这荒凉环境中弥漫的绝望气息,都让他感到,这场赌约的终点,或许并非救赎,而是另一个更深渊的入口。
他抬头望向维克多实验室那扇透出微弱、摇曳灯光的窗口,在那光芒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正在被精心雕琢的、新的悲剧,正在缓缓成型。而窗外的黑暗中,那个等待的庞大身影,既是这场悲剧的参与者,也可能将是它最终的引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