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山崖下的黑暗宣言后,秦朗感到英格登堡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滞重,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他试图再次寻找那个“存在”的踪迹,但它如同彻底蒸发了一般,再无任何明显的形迹可循。无论是溪边的礼物,还是森林深处的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它不再是那个渴望交流的孤独灵魂,它已化身阴影中的复仇者,刻意隐藏起了自己的行踪。
秦朗深知,风暴正在酝酿,而他却被排除在外,只能被动地等待那记惊雷的炸响。他加强了对外界消息的关注,尤其是与弗兰肯斯坦家族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弗兰肯斯坦的家族在日内瓦颇有声望,任何不测都可能成为地方新闻。
然而,当噩耗真正传来时,其方式与残酷程度,依旧超出了秦朗最坏的想象。
消息是通过一份从日内瓦流传过来的旧报纸,以及大学里人们压低的、带着惊骇与同情的议论中拼凑出来的。弗兰肯斯坦年幼的弟弟,年仅六岁的威廉,在日内瓦湖畔的家族庄园附近玩耍时,神秘失踪了。当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小小的尸体,脖颈上有着清晰的、被巨大手指扼压过的青紫色淤痕——他是被活活勒死的。
报道措辞谨慎,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桩针对孩童的残忍罪行的震惊与愤怒。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有目击者声称,在案发时间段,曾在附近看到一个“体型巨大、行动如同鬼魅般的黑影”。
秦朗读到这则消息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窗外是明媚的阳光,但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指冰凉。他几乎不需要任何证据,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低语:是它做的。
它选择了最脆弱、最无辜的目标,选择了与维克多血脉相连的至亲,实施了最直接、最残忍的报复。这不仅是对维克多拒绝其请求的惩罚,更是对整个弗兰肯斯坦家族,乃至对整个拒绝它的人类社会的宣战。威廉之死,是它复仇交响曲中,第一个沉重而血腥的音符。
秦朗立刻动身,再次前往维克多藏身的寓所。这一次,寓所门前停著一辆来自驿站的马车,仆人们正忙碌地将一些行李搬上车。维克多站在门口,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旅行装,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他比之前更加消瘦,如同一具穿着衣服的骨架,唯有紧抿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扭曲的、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看到秦朗,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扫了他一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你知道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是他,对吗?”秦朗走到他面前,沉声问道,省略了所有客套。
维克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避开秦朗的目光,望向远处阴沉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除了它,还能有谁?那个我亲手释放到世间的魔鬼它开始了它开始了它的屠杀”他的声音逐渐带上了哭腔,但眼泪似乎早已流干,“威廉我的小威廉他那么天真他甚至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我警告过你,维克多!”秦朗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心,“我告诉过你,拒绝它,将它逼入绝境的后果!”
“那么我该怎么做?!”维克多猛地转过头,眼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光芒,“屈服于一个魔鬼的威胁?!用制造另一个魔鬼来换取暂时的安宁?!看看它做了什么!它杀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它的邪恶本质吗?!”
“它的邪恶,正是由你的遗弃和这个世界的残酷共同铸就的!”秦朗毫不退让地反驳,“它本可以走向不同的道路!”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维克多低吼道,双手紧紧攥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它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现在要回日内瓦,回我的家人身边。我必须我必须面对这一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罪责感,“而且,我预感这仅仅是开始。”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略显凌乱、面容姣好但此刻充满惊恐的年轻女仆,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她是弗兰肯斯坦家留在英格登堡照料维克多的女仆之一,贾斯婷·莫里茨。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脸色煞白。
“先生!弗兰肯斯坦先生!”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我在我房间的衣袋里,发现了这个!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到那里去的!”
维克多和秦朗的目光同时投向那个小匣子。那是一个贵妇们常用来存放首饰或小画像的珐琅盒子,做工精美。维克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个盒子——那是他母亲生前非常喜爱的一件小物,后来传给了伊丽莎白(他的未婚妻),而伊丽莎白又曾将它作为礼物送给过威廉!
他一把夺过盒子,手指颤抖地打开。
里面没有首饰,没有画像。只有一块折叠起来的、染著暗红色污迹的亚麻布碎片。维克多将其展开,那污迹的形状,依稀可辨是一个小小的手印。而在布料的空白处,用某种可能是炭笔的东西,歪歪扭扭地画著一个简单的图案——一个被粗糙线条勒住脖颈的小人。微趣暁税惘 庚芯蕞全
“嗡”的一声,维克多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秦朗及时扶住了他。
证据!这是那个怪物留下的、冷酷而充满嘲弄的证据!它不仅在行动上复仇,更在心理上折磨著维克多!它将这沾满威廉血迹(或者只是象征性的污迹)和死亡暗示的“证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入了无辜女仆贾斯婷的衣袋里!
“是是那个怪物它放进来的”贾斯婷吓得花容失色,语无伦次,“我昨晚明明没有的今天早上就在口袋里了天啊,它进过我的房间”
秦朗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举动的恶毒之处。这不仅仅是为了恐吓维克多,这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怪物拥有潜入室内而不被察觉的能力,它将这指向谋杀的证物放在贾斯婷这里,其用意不言而喻!
“冷静,莫里茨小姐。”秦朗试图安抚几乎要晕厥的女仆,“这与你无关,是有人故意栽赃。”
然而,悲剧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难以停止。
数日之后,就在维克多即将动身返回日内瓦的前夜,英格登堡的治安官带着几名士兵,来到了寓所。弗兰肯斯坦的罪名,逮捕了贾斯婷·莫里茨。
尽管贾斯婷哭喊著申辩自己的清白,尽管维克多内心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那个出现在她衣袋里的、属于受害者的遗物盒以及那充满死亡暗示的布条——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怪物选择的时机和方式太过刁钻,贾斯婷根本无法解释为何死者的物品会出现在自己这里。流言和恐慌迅速蔓延,人们更愿意相信是一个身边人因某种不为人知的动机犯下了罪行,而不是去接受一个“森林恶魔”的存在。
审判草率而迅速。在缺乏有力反证和群情汹涌的情况下,可怜的贾斯婷被判处绞刑。
行刑那天,天空下著蒙蒙细雨,仿佛天空也在为这桩冤案垂泪。秦朗站在围观人群的边缘,看着那个曾经鲜活、善良的年轻女孩被推上绞架。她穿着白色的囚衣,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已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认命般的绝望。她至死都在喃喃自语:“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维克多没有出现在刑场。据说他因悲痛和愧疚而病倒在床。秦朗知道,维克多承受着双重的折磨:弟弟惨死的痛苦,以及一个无辜者因他创造的怪物而枉死的罪责感。
当绞索收紧,贾斯婷的身体在空中微微晃动的刹那,秦朗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愤怒。这不是他试图引导的那个灵魂应有的作为!这是最卑劣、最冷酷的陷害!它不仅仅夺取了威廉幼小的生命,更利用人类的恐惧和司法的不完善,将另一个无辜者推向了死亡!
它已经完全被仇恨吞噬了!
行刑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空荡荡的绞架和冰冷的雨水。秦朗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傍晚时分,他带着一身湿冷和满腔的沉重,再次来到了那片已然变得熟悉而又陌生的森林,来到了那条曾经进行过哲学对话的溪边。雨水让溪水变得浑浊而湍急,发出哗哗的声响。
他没有呼唤,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锐利地扫视著周围每一片可能隐藏着阴影的角落。
“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雨声和林间的寂静。
没有回应。只有风雨吹打树叶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这里。”秦朗继续说道,声音里压抑著怒火,“我知道你看得到,也听得到。莫里茨出来面对我!”
这一次,回应来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橡树阴影下,那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显现。它似乎更喜欢隐藏在黑暗与雨水之中,这能让它感到安全,或者说,能让它的恐怖更具压迫感。它的身上沾满了雨水和泥泞,那双硫磺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著冰冷而残酷的光芒。
“你叫我?”它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多了几分秦朗从未听过的、带着残忍快意的语调。
秦朗猛地转身,直视着它,目光如炬:“威廉·弗兰肯斯坦,是你杀的?”
怪物咧开那无法闭合的暗紫色嘴唇,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那个小造物主?是的。他脆弱就像折断一根芦苇。”
它的坦然承认,让秦朗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那么贾斯婷·莫里茨呢?!那个与你无冤无仇的女仆!你为何要设计陷害她,让她替你承担罪责,被送上绞架?!”
怪物歪著头,用那双残酷的眼睛打量著秦朗的愤怒,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为什么?因为可以。”它的声音平淡,却蕴含着极致的恶意,“因为这会让我的造物主更痛苦。让他知道因为他一个无辜者死了。这比直接杀了他更有趣,不是吗?”
“你你这个恶魔!”秦朗再也抑制不住,厉声斥责,“我当初与你交谈,试图引导你,是希望你能看到黑暗之外的微光!是希望你能选择一条不同的道路!而你,你却选择了最堕落、最残忍的方式!你扼杀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你陷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你的痛苦,难道就能成为你肆意剥夺他人生命、践踏他人尊严的理由吗?!”
“微光?!”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嘲讽的冷笑,“你口中的微光在哪里?!在造物主的拒绝里?在村民的棍棒里?还是在那个被我救起却对我尖叫的小东西的眼里?!”它向前逼近一步,庞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你告诉我选择善良!我选择了!我得到了什么?!是更多的伤口!是更深的绝望!”
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控诉与疯狂:“是你们!是你们所有人!亲手把我推向了这条道路!现在,你却来指责我堕落?!指责我残忍?!当整个世界都对你展露獠牙时,你告诉我,除了变得比它更锋利、更凶狠,我还能怎么做?!”
雨水顺着它狰狞的面庞滑落,混合著它激动时喷出的唾沫。
“痛苦?是的,我很痛苦!但这痛苦,现在将成为我的力量!将成为我复仇的燃料!”
“至于你”它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秦朗,里面最后一丝因过往交谈而产生的微弱涟漪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警告,“你曾经给过我面包和书籍。我记得。”
“所以我放过你这次。”
“但不要再试图用那些空洞的道理来束缚我!”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否则”
它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胆寒。它用那双充满了纯粹恶意的眼睛,最后看了秦朗一眼,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重新融入了森林的阴影与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秦朗独自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他的衣衫。溪水在脚下奔腾呜咽,仿佛在为他,也为那个已然彻底堕落的灵魂,奏响一曲哀歌。
他知道,那个他曾试图引路的“亚当”已经死了。死在绝望里,死在仇恨中,死在一次次的拒绝与伤害之下。如今活着的,是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恶魔,一个由人类自身的恐惧、偏见与不负责任所共同孕育出的怪物。
沟通的桥梁,已然彻底断裂。
接下来,将是不死不休的追猎,与更加血腥的报复。
而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无力的见证者,一个失败的引路人。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森林在他眼前化作一片朦胧而绝望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