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留下面包与药膏，已过去半月。秦朗又去了几次溪边，每次都会带上一点小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干净的布条，有时则是一本带有生动插画的书籍，比如《伊索寓言》或一本基础的植物图鉴。他从不停留等候，只是将东西放在显眼处，便悄然离开。
那些物品总会消失，但他无从得知是被那个“存在”取走，还是被林中的动物叼去。直到有一次，他在放下一本破旧的《鲁滨逊漂流记》时，注意到之前放药膏的石头上，多了一块形状奇特的、被打磨光滑的深色燧石。它被刻意放置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回礼。
秦朗拿起那块燧石，触手温润。这不是偶然，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试图创建联系的、笨拙而小心翼翼的尝试。他心中微动，知道某种进展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
他决定，下一次，他要等得久一点。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林间的光线变得柔和而富有层次。秦朗再次来到溪边，将一小罐蜂蜜和一块干净的亚麻布放在老地方。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选择在下游不远处，一块较为平坦、可以俯瞰整段溪流的岩石上坐了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老子《道德经》，仿佛只是来此阅读休憩。
他并未真正沉浸于书卷，而是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感官上——倾听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溪水潺潺的流动声，以及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的心绪并不完全平静，他知道自己在进行一场危险的试探。那个存在拥有足以砸碎门框的力量，如果它的内心被愤怒和仇恨完全占据，自己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同蓝色的薄纱，一层层笼罩下来。林中的鸟儿归巢，喧闹的鸣叫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夜虫细微的啁啾。
就在秦朗以为今天不会有什么结果，准备起身离开时，他听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与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不是野兽的窸窣，也不是风吹断枯枝的脆响，而是一种沉重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来了。
秦朗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维持着阅读的姿态，只是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上游溪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
一个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阴影，从暮色与树影的交界处缓缓显现。它走得极其缓慢，充满了警惕，每一步都仿佛在试探地面的承受力。正是那个怪物。
它首先注意到了岩石上那块空置的亚麻布和那罐蜂蜜。它黄色的眼珠在暮色中闪烁著微光，迅速扫视四周，然后，它的目光定格在了下游岩石上的秦朗身上。
巨大的身躯瞬间僵硬。
秦朗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充满了审视、疑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渴望与恐惧。他缓缓地、尽可能不引起对方应激地，抬起了头，迎上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没有尖叫，没有后退，没有流露出任何攻击性的姿态。秦朗只是平静地看着它，仿佛在看一个久违的、并不令人意外的熟人。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如果那怪物可以称之为“人”的话）之间蔓延。只有溪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
最终，是怪物先打破了沉默。它的喉咙里发出那种熟悉的、含混的咕噜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它显得有些焦躁，那只巨大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指向秦朗，又指向地上的礼物，最后，它用一种干涩得如同摩擦岩石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了几个断续的音节：
“你给为什么？”
它的声音粗糙而怪异，但确实构成了一个清晰的、包含疑问的句子。
秦朗心中一震。它果然在学习，在进步，速度超乎想象。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依旧坐在岩石上，保持着不会给对方带来压迫感的位置，用清晰而温和的语调回答：
“我看到你需要帮助。而且，我看到你留下了石头。”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是一种感谢，对吗？”
怪物似乎因他能理解那无声的“语言”而愣了一下。它黄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波动，然后，它点了点头，动作依然有些僵硬。它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缝合痕迹的手掌，又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们都怕我。跑开。喊叫。”它试图描述它所经历的，“你那天也怕。”
它指的是实验室门口，秦朗下意识后退的那一步。
秦朗没有否认，他坦诚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感到恐惧。你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恐惧，是人类面对未知和无法理解事物时的本能反应。”他看着怪物的眼睛，试图传递自己的真诚，“但我后来想了想，恐惧并不代表全部。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更多什么？”怪物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溪水没过了它巨大的脚踝。它似乎在急切地寻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它为何被如此对待的答案。
“我看到了痛苦，”秦朗缓缓说道，“看到了迷茫，看到了孤独。”
“孤独”怪物重复著这个词，仿佛这个词本身就带着冰冷的重量。它巨大的身躯似乎因为这个词而微微佝偻了一下。“一直一个人。只有树林。影子。”它环顾四周浓重的暮色，声音低沉下去，“他造我的人为什么跑？为什么让我这样？”
它抬起双臂，向秦朗展示它那恐怖的、布满缝合痕迹的躯体，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质问。这是它心中最深的刺，被创造，然后被厌恶地遗弃。
秦朗沉默了片刻。弗兰肯斯坦辩解，那无疑是虚伪的。他只能尝试从自己的理解出发。
“失败的人”怪物喃喃道，它似乎在消化这个解释。它看着秦朗，眼神复杂，“你不怕现在？”
“当我坐在这里，与你对话时，”秦朗坦诚地说，“我感受到的，更多是警惕，而非纯粹的恐惧。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在这副躯壳之下，存在着一个能够学习、能够感受痛苦、能够思考‘为什么’的灵魂。灵魂的样貌，远比躯体的样貌更值得关注。”
“灵魂”怪物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但它能理解秦朗话语中的核心意思。它低下头，看着溪水中自己扭曲晃动的倒影，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这样子丑。可怖。我知道。水告诉我。”它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不是我选择！他！他把我做成这样！”
它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回荡，充满了不甘与控诉。
“是的，这不是你的选择。”秦朗肯定道，声音沉稳而有力，“你无法选择你的诞生，无法选择你的外表。弗兰肯斯坦强加于你的命运。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怪物，“你依然可以选择一些东西。”
“选择什么？”怪物困惑地问。
“选择如何对待你的痛苦。选择如何运用你学会的语言和知识。选择是让你的心永远停留在地狱般的愤怒和仇恨中，还是去寻找一丝属于自己的天堂。”秦朗的声音不高，却在暮色中清晰地传入怪物的耳中，“就像你读过的《失乐园》，‘心自有其所，地狱亦可变天堂；天堂亦在心，身处天堂亦堕地狱。’你的地狱，部分是维克多造成的，部分是这个世界对‘不同’的排斥造成的。但你的心，最终将它置于何处，你拥有至少一部分选择权。”
这番话语，对怪物而言，无疑是沉重而新颖的。它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它一直沉浸在被迫害、被遗弃的受害者情绪中，愤怒和悲伤是它主要的食粮。而此刻，这个东方人却告诉它，它或许还能“选择”？
它沉默了，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有浑浊的眼珠在急速地转动，显示著内心的激烈活动。它回忆起在农舍外感受到的温暖，回忆起阅读《失乐园》时的共鸣，也回忆起被村民追打、被所有人恐惧排斥的痛苦。
“如何选择？”它最终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迷茫，“我想要不孤独。想要温暖。像他们屋里。”它指向农舍的方向，尽管那里早已融入夜色，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在远方闪烁。“但他们看到我只有恐惧。我尝试帮助小女孩水边。他们打我。”它诉说著那次让它彻底绝望的经历。
秦朗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满了怜悯。这是一个渴望融入群体，却被自身形态永久放逐的灵魂悲剧。
“这很艰难，无比艰难。”秦朗没有给出虚假的安慰，“这个世界对‘不同’的容忍度很低。直接出现在人们面前，很可能只会重复之前的遭遇。”他思索著，说道，“或许，你需要找到一种方式，一种不需要以这具躯体直接面对所有人的方式，去传递你内在的东西。或者，你需要找到那些能够像我现在这样，尝试穿越外表去看内在的人。”
“你是这样的人？”怪物追问，目光紧紧盯着秦朗，仿佛要将他看穿。
“我在尝试。”秦朗的回答谨慎而真诚，“我无法保证我能完全理解你，或者有办法解决你所有的困境。但我愿意倾听，愿意尝试与你对话。这或许是一个开始。”
怪物再次陷入沉默。暮色已然浓重，几乎完全吞噬了它的身影，只有那双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盏微弱的、摇曳的灯火。它似乎在权衡，在判断秦朗话语的真实性，在评估这丝微弱的光明是否值得信任。
许久，它用那干涩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关乎存在本质的问题：
“我是什么？怪物？魔鬼？还是像他书里亚当？”
秦朗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他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他可以给出自己的看法。
“名字和定义，是别人赋予的。但你的本质，由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来定义。维克多或许视你为失败的造物，惊恐的路人视你为怪物，宗教家可能视你为魔鬼。”秦朗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但在我此刻看来，你是一个拥有智慧与情感的‘存在’。你是一个悲剧的产物，但你并非注定是悲剧本身。你可以是亚当，是被放逐者；你也可以成为别的。最终，你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名字，属于自己的定义。”
“自己的名字”怪物低声重复著，仿佛这是一个极其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人声和火把的光亮，似乎是晚归的村民路过林地边缘。
怪物立刻警觉起来，庞大的身躯瞬间充满了戒备的姿态。它看了秦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刚刚创建的一丝脆弱的联系，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一种“必须离开”的决绝。
“我要走。”它嘶哑地说。
“小心。”秦朗没有阻拦，只是轻声说道。
怪物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秦朗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貌刻入记忆。然后，它猛地转身，以与它体型不符的敏捷和悄无声息，没入了身后的黑暗森林，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无踪。
溪边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潺潺水声和秦朗自己的呼吸声。
他依旧坐在岩石上，久久没有动弹。这场对话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初次见到怪物的那一刻。他听到了一个诞生于黑暗与罪孽中的灵魂的哭喊与质问，也看到了其中闪烁的理性与对光明的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引导是否能真正帮助到那个痛苦的存在。前路依旧迷茫，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与变数。弗兰肯斯坦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如同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但他确定了一点：他无法再袖手旁观。那个“怪物”，需要一个引路人，哪怕这条路通往的，可能是更深的悲剧。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几颗稀疏的星辰开始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下，一个由人类野心创造的悲剧灵魂，正在荒野中挣扎求索，而他，一个来自东方的学者，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它唯一的倾听者和可能的向导。
命运之轮，已然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