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对话后的几天,秦朗的心绪始终无法完全平静。那个庞大而痛苦的造物所展现出的智慧与深度,远远超乎他最初的想象。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怜悯的悲剧产物,更是一个拥有复杂内心世界、亟待引导的“存在”。弗兰肯斯坦,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逃避责任的态度,无疑是悬在这一切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秦朗决定,必须再次找到维克多。这一次,不是为了安慰或询问,而是要进行一场严肃的、关乎责任的对话。他需要将那个“怪物”——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个渴望被接纳的“亚当”——的诉求,明确地摆在创造者面前。
经过一番打听,秦朗得知维克多并未远遁他乡,而是躲回了他在英格登堡大学附近租赁的另一处较为隐蔽的寓所。据说他深居简出,拒绝见客,状态极差。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下著冰冷的细雨,仿佛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忧郁之中。秦朗撑著一把油纸伞,穿过湿漉漉的、行人稀少的街道,来到了维克多藏身的寓所前。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独栋小楼,窗帘紧闭,毫无生气。
他敲了敲门,许久,里面才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一声沙哑而警惕的询问:“谁?”
“弗兰肯斯坦先生,是我,秦朗。”
门内沉默了片刻,然后是链条滑动和门锁转动的声响。弗兰肯斯坦苍白的、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缝隙后。他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憔悴,眼窝深陷,眼神游离不定,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秦先生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抗拒。
“关于你实验室里的那个‘造物’,”秦朗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需要谈谈,维克多。我知道它是什么,我也见过它了。”
维克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秦朗的话语带着瘟疫。“你你见过它?!那个魔鬼!它在哪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和歇斯底里。看书君 冕废跃渎
“它并非你口中的魔鬼,”秦朗冷静地纠正道,目光锐利地直视著维克多,“它拥有智慧,学会了语言,能够思考。它就在城外的森林里,承受着你无法想象的孤独和痛苦。”
“智慧?语言?”维克多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脸上扭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绝望和嘲讽,“那只是恶魔的诡计!是为了蛊惑人心!你被它骗了,秦先生!它是一切邪恶的化身!”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秦朗不为所动,向前一步,迫使维克多将门缝开得更大些,“它向我提出了它的诉求,维克多。一个并不过分的诉求。”
维克多死死地盯着秦朗,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诉求?它想要什么?!毁灭世界吗?就像它毁灭了我的生活一样!”他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
“它想要一个伴侣。”秦朗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观察著维克多的反应,“一个像它一样的女性同类。它承诺,如果你能满足这个要求,它将带着它的伴侣永远离开文明世界,去往南美的荒野或任何渺无人烟之地,永不打扰人类。它只要求不再孤独。”
寂静。
冰冷的雨滴敲打着屋顶和街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维克多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然后慢慢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难以置信和极端恐惧的表情。
“一个伴侣?”他喃喃道,仿佛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随即,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跳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不!绝不!这不可能!你想让我再造一个那样的怪物?!你想让世界上存在两个这样的恶魔吗?!”
“它并非恶魔,维克多!”秦朗加重了语气,试图穿透对方被恐惧笼罩的理智,“它是一个被你赋予生命,却又被你无情遗弃的‘存在’!它承受着因你而起的痛苦,如今只是恳求一份最基本的慰藉,以换取永远的放逐!这是它的承诺!”
“承诺?魔鬼的承诺?!”维克多狂乱地摇著头,后退著,几乎撞到门厅里的衣架,“你太天真了,秦先生!你根本不了解我创造的是何等可怕的东西!它现在或许表现出温顺,但那只是伪装!一旦它得到伴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它们可能会繁殖,可能会诞生一个全新的、憎恨人类的种族!那将是一场席卷全人类的灾难!是我亲手释放的灾难!我绝不能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的话语充满了偏执的想象,将最坏的后果无限放大。恐惧已经彻底扭曲了他的判断力。
秦朗看着眼前这个几近崩溃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愤怒,也有一丝可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和说服力:
“维克多,听我说。恐惧蒙蔽了你的眼睛。你只看到了它外表的恐怖,却拒绝承认它内在的理性与情感。它阅读《失乐园》,它思考自身的存在,它渴望陪伴而非毁灭!将这样一个存在逼入绝境,让它唯一的希望破灭,才是真正可能引发灾难的行为!责任,不仅仅在于创造,更在于创造之后的引导和安置!你创造了它,你就对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责任?!”维克多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了悔恨和疯狂的光芒,“是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纠正这个错误,彻底毁灭它!而不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创造一个女性?那将是重复我的罪行,甚至更糟!”
他冲到秦朗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眼神灼热得吓人:“秦先生,你是个明智的人!帮我!帮我想办法找到它,消灭它!这才是唯一的救赎之道!为了我,也为了所有人!”
秦朗用力挣脱了维克多的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他看着维克多,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坚决。
“不,维克多。我绝不会帮助你进行所谓的‘消灭’。”秦朗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那不仅是谋杀,更是你对自己罪责最彻底的逃避。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人类,不过是为了掩盖你内心无法承受的恐惧和悔恨!你认为毁灭它就能抹去你创造它的事实吗?就能让你夜半惊醒时不再冷汗涔涃吗?”
这番话如同利剑,刺穿了维克多试图用偏执构建的防御。他脸上的疯狂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虚弱和惨白。他踉跄著后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那你你要我怎么做?”他声音微弱,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我真的真的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再去进行那样可怕的创造光是回想那些过程,就让我夜不能寐”
“我并非要求你毫无心理障碍地立刻投入工作,”秦朗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但我要求你正视你的责任。至少,认真考虑它的请求。这是一个可能和平解决所有问题的机会。你可以设定条件,可以在严格监控下进行,甚至可以寻找一个绝对隔离的地点。我可以作为中间人,确保沟通和承诺的履行。但直接拒绝,并将它推向更深的绝望,这是最不明智,也最不负责任的选择。”
维克多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插进油腻的头发里,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他沉默了,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抽泣。实验室里那个狂热自信的年轻科学家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被自己造物和内心恐惧击垮的、可怜兮兮的年轻人。
秦朗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催促。冰冷的雨声充斥着整个空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维克多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不。”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决绝。
秦朗皱起了眉头。
“我拒绝,秦先生。”维克多扶著墙壁,慢慢站起身,他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力量,但那是一种走向极端的力量,“我绝不会再造一个那样的生命。绝不。你说我逃避责任也好,说我懦弱也罢,甚至说我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我都认了。但我绝不能亲手将第二个这样的诅咒带到这个世界上。”
他直视著秦朗,眼神空洞而固执:“至于那个东西。它恨我,那就让它来杀了我好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但在那之前,我绝不会屈服于它的要求。如果它因此作恶,那些罪孽,也将记在我的灵魂上。但我宁愿背负这罪孽,也绝不再犯下同样的罪行。”
谈判彻底破裂。
秦朗看着维克多,知道再多的言语也已无用。恐惧和偏执已经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筑起了坚不可摧的高墙。他或许在内心深处认同部分道理,但他的情感和本能,已经拒绝接受任何妥协的可能。
“我明白了。”秦朗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深深的遗憾,“你选择了最糟糕的道路,维克多。你不仅抛弃了它,现在,你更亲手掐灭了它最后的希望。我只希望,当后果降临之时,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莫及。”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转身,撑开伞,步入了门外冰冷的雨幕之中。
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声响。
秦朗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心情比这阴雨的天气更加沉重。维克多的拒绝,不仅关上了和平解决问题的大门,更如同在一桶火药旁扔下了一根点燃的火柴。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当那个在森林中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的“亚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将会爆发出何等可怕的愤怒与绝望。
他原本希望自己能成为沟通的桥梁,化解这场由科学狂想引发的悲剧。但现在,桥梁的一端已经彻底崩塌。
他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将这个消息告知那个渴望伴侣的“存在”?又该如何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无法预料的风暴?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维克多选择了逃避和拒绝,而他,秦朗,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就此抽身,明哲保身?还是继续深入这场越来越危险的漩涡,试图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那个孤独的灵魂指引一丝微光?
雨,依旧下个不停。英格登堡的街道,在雨水中模糊而阴郁,仿佛预示著即将到来的、更加黑暗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