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突如其来的汽笛,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鸣,悠长、低沉,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穿透风声,狠狠凿进每个人的耳膜。它不是来自他们所在的顶层甲板,更像是从船体最深处,从这艘“艾奥洛斯号”锈蚀的心脏中挤压而出,带着一种宣告不祥的沉重力量。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被这声音震慑,动作凝固,呼吸停滞。刚刚因为制服猎杀者而勉强升起的一丝微薄希望,在这诡异的汽笛声中,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熄。
被捆绑着蜷缩在地的猎杀者杰西,在听到汽笛声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麻木的姿态里似乎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或者说,是某种程序被触发的反应。
“什什么声音?”萨莉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搂着汤米,惊恐地四处张望。
格雷格握著撬棍的手心满是冷汗,他看向秦朗,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更深的不安。
秦朗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收紧。他猛地抬头,望向船舷之外那片被灰霾笼罩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汽笛声的回音尚未完全消散,另一种声音,开始隐隐传来。
是海浪声。但不是此刻拍打着“艾奥洛斯号”船体的、相对平缓的波浪声。那声音更加混乱,夹杂着风啸、某种木质结构断裂的刺耳声响,以及微弱的、绝望的人类呼喊。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这艘巨轮侧下方的海面上。
“看那边!”格雷格顺着秦朗的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发出了难以置信的低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格雷格所指的方向。
就在“艾奥洛斯号”侧舷下方不远处的海面上,一幕令人头皮发麻、彻底颠覆认知的景象,正在上演——
一艘白色的、熟悉得刺眼的游艇——“海风号”,正在狂风巨浪中痛苦地挣扎、倾覆!穿着现代服饰的人们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呼喊,拼命抓住漂浮的残骸
那场景,与他们几小时前(或许是几天前?时间在这里早已失去意义)的经历,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
那就是他们自己!
秦朗看到了在海浪中奋力向一块较大残骸游去的“格雷格”,看到了被他拉着的、几乎虚脱的“萨莉”,看到了不远处抱着软垫、死死搂着“汤米”的“杰西”,也看到了更远处,正狼狈爬上一截断裂桅杆的“维克多”!
还有那个在海水中挣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这艘如同山峦般巨大的“艾奥洛斯号”的他自己!
新的“他们”,登船了。
时空,在这一刻发生了诡异而残酷的重叠。
“这这不可能”萨莉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甲板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海面上那个绝望的“自己”,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怀里的汤米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望着海面上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忘记了哭泣,只有满眼的茫然和恐惧。
格雷格手中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甲板上,他张著嘴,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骇而扭曲。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在死亡线上挣扎,这种冲击远比任何鬼怪都要来得恐怖和直接。
秦朗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理性分析,所有的破局尝试,在这赤裸裸的、展示著循环绝对力量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他们不是打破了循环,他们只是卡在了循环的某个节点上,亲眼目睹著下一轮悲剧的开幕!
“循环加固了”秦朗喃喃自语,声音干涩。阻止“清洗”,非但没有终止轮回,反而可能引发了更糟糕的后果——时空叠加,新旧共存。这艘船的逻辑,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混乱和恶毒。
就在这时,甲板入口处,传来了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压抑著的、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熟悉对话声。
“上帝,总算得救了”
“这船真大”
“快,把汤米拉上去”
是“他们”!新的“他们”,已经沿着那自动放下的软梯,爬上了“艾奥洛斯号”的甲板!
秦朗、格雷格和萨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五个湿漉漉的、惊魂未定的“自己”,从舱门处走上了顶层甲板。
当那两个团队的目光在灰霾笼罩的甲板上相遇时,时间仿佛凝固了。
惊恐的尖叫划破了空气。新登船的萨莉一把抱住身边的“汤米”,如同见鬼般看着甲板这边瘫坐在地上的萨莉和她怀里的汤米。新格雷格下意识地挡在同伴身前,震惊地看着那个手持撬棍(虽已掉落)、衣衫褴褛、眼神疯狂的“自己”。新维克多则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而新登船的杰西,她的目光先是扫过秦朗、格雷格和萨莉,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了那个被捆绑着、蜷缩在甲板上的,戴着麻袋头套的猎杀者身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她脑海中的噩梦,以一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最诡异的是新登船的秦朗。他的目光在与“秦朗”对视的瞬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纯粹的恐惧,反而闪过一丝极致的震惊和一种仿佛看到数学公式出现不可能错误的困惑与凝重。
“你你们是谁?!”新格雷格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强装的镇定,打破了这死寂的对峙。
旧格雷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什么?说我们是未来的你们?说你们即将面临无尽的追杀和死亡?
“滚开!离我们远点!”新维克多色厉内荏地吼道,捡起甲板上的一截断棍指着他们。
混乱,彻底的混乱开始了。
旧团队想要解释,想要警告,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恐怖故事。新团队则将旧团队视作这艘鬼船上原有的、充满敌意的“幽灵”或者“怪物”。
而就在这新旧团队对峙,注意力被彼此吸引的混乱时刻——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被捆绑着的猎杀者杰西,她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摩擦著身后粗糙的绳结。她的眼神(如果能被看到),透过歪斜的麻袋眼孔,冰冷地注视著新登船的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那眼神里,没有对“自己”的同情,只有一种看到“工作”尚未完成的、程序化的焦躁。
更没有人注意到,在甲板更高一层的瞭望台阴影里,另一个身影,悄然浮现。
同样的深色工装,同样的麻袋头套,手中同样握著一杆猎枪。
第二个猎杀者!
不,或许不是第二个。在无尽的重叠循环中,谁知道这艘船上,此刻究竟存在着多少个“杰西”?多少个试图完成“清洗”任务的猎杀者?
秦朗是第一个感觉到那来自上方的、冰冷注视的人。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瞭望台上那个新出现的猎杀者,那毫无生气的眼孔。
他的血液瞬间冰凉。
而旧杰西(那个精神崩溃的),在看到新登船的、尚且“纯洁”的“自己”,以及瞭望台上那个新的猎杀者时,她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维系著最后理智的弦,终于砰然断裂。
“啊啊啊啊啊——!!”她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著绝望、痛苦和疯狂至极的尖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如同一个失去控制的陀螺,在甲板上疯狂地旋转、奔跑,嘴里语无伦次地喊著:“都一样!都一样!杀吧!都杀了吧!哈哈哈”
这疯狂的一幕,彻底击溃了新团队的心理防线。
“怪物!他们都是怪物!”新萨莉尖叫着,拉着“汤米”就要往船舱里跑。
新格雷格和新维克多也彻底失去了冷静,护着同伴,仓皇后退。
砰!
一声枪响,从瞭望台上传来!
子弹没有射向混乱的人群,而是打在了新旧团队之间的甲板上,溅起一串火星,如同划下了一道死亡的界限。
是那个新的猎杀者。它(她)开始了她的“工作”。
混乱升级为极致的恐慌!
新旧团队在这一刻都成了被猎杀的目标。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宽阔的甲板上奔跑、尖叫,寻找著根本不存在的掩体。
旧格雷格试图去拉住疯狂的杰西,却被她用力甩开。萨莉抱着汤米,躲在那个他们之前布置的掩体后,瑟瑟发抖,祈祷著噩梦快点结束。
而秦朗,他的目光在疯狂的旧杰西、被缚的猎杀者、瞭望台上的新猎杀者、以及仓皇逃窜的新旧“自己”之间急速切换。他的大脑因为过载的信息和这彻底的绝望而嗡嗡作响。
理性告诉他,一切都完了。循环不仅没有打破,反而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成了这永恒轮回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可笑的注脚。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那个一直被忽略的、被捆绑着的猎杀者杰西,不知用什么方法,竟然挣脱了一只手!她猛地扯掉头上歪斜的麻袋头套,露出了那张与杰西一模一样,却布满冰冷杀意和某种扭曲决绝的脸!
她没有去看其他人,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制导导弹,死死锁定了那个正在试图带领新团队逃向内舱入口的——新杰西!
她的任务,她的“清洗”,必须由她来完成!尤其是对“自己”的清理!
她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猎豹,无视了手腕和脚踝上尚未完全解开的绳索,以一种扭曲而迅捷的姿态,扑向了她的目标——那个尚且懵懂、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
“不!!!”旧秦朗和旧格雷格同时发出惊呼,想要阻止,却距离太远。
新杰西回头,看到那个与自己有着相同面孔、眼神却如同恶魔的女人向自己扑来,极致的恐惧让她僵立原地,无法动弹。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
砰!
又一声枪响!
这一次,子弹来自侧面。
扑向新杰西的猎杀者(旧),身体猛地一震,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她的胸口,爆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她踉跄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弹孔,又缓缓抬起头,望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在甲板另一个方向的通风管后面,第三个戴着麻袋头套的身影,举著的猎枪枪口,正冒着缕缕青烟。
第三个猎杀者!
它(她)冰冷地注视著中弹的“自己”,仿佛只是清除了一个不按规则行事的故障程序。
中弹的猎杀者杰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丝任务未能完成的遗憾?她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甲板上,鲜血迅速在她身下蔓延开来。
死了。
一个“杰西”,死在了另一个“杰西”的枪下。
这自相残杀的、荒诞到极致的一幕,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旧格雷格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最后一点理智彻底湮灭,他不再分辨谁是敌人,挥舞著双拳,冲向离他最近的新维克多。
新登船的秦朗,在极致的混乱中,目光却穿越了人群,与旧秦朗的目光再次相遇。那一刻,旧秦朗从那个“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震惊、分析,以及一种仿佛在疯狂中竭力抓住最后一丝逻辑的执著。
然后,瞭望台上的枪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目标是明确的。
旧萨莉藏身的木箱被子弹击穿,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连同她怀里的汤米,一起倒在了血泊之中。
“萨莉!!汤米!!!”旧格雷格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彻底疯狂,转身朝着枪声的方向冲去,很快消失在甲板的障碍物之后。
旧秦朗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去,看着团队分崩离析,看着这艘船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堆叠著无数时空悲剧的、活生生的地狱。
他的破局尝试,非但没有带来生机,反而引来了更深沉的黑暗,更彻底的绝望。循环如同一个拥有免疫系统的怪物,对于试图改变其规则的存在,报以最残酷的碾压。
加固的循环,叠加的时空,无尽的猎杀者
理性,在这绝对的混沌与恶意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输了。
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