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奥洛斯号”内部的空气凝滞而厚重,带着陈年灰尘、潮湿霉烂以及那股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甜腥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配方。温度比甲板上更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他们几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维克多不时发出的、因烦躁而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金属走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反而更衬出这艘巨轮死一般的沉寂。
格雷格试图推开一扇又一扇舱门,大部分都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了门框上。少数几扇能打开的,后面也只是露出空空如也的船员舱室,积著厚厚的灰尘,床铺上空荡荡,没有任何个人物品,像是被彻底废弃了数十年。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维克多忍不住骂道,一拳捶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艘还能漂著的船,里面却像鬼屋!”
“少说两句,维克多。”格雷格皱着眉,他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显得有些压抑,“节省体力,我们需要找到有用的东西,比如淡水,或者通讯设备。”
萨莉紧紧牵着汤米的手,孩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对这个陌生、阴暗环境的恐惧。他紧紧依偎著母亲,不敢离开半步。
杰西则几乎贴在秦朗身边行走,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眼神警惕地扫视著每一个阴影角落,每一个拐角,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扑出来。秦朗能感觉到她紧绷的神经,他自己的感官也提升到了极致,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或动静。
秦朗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环境细节上。他注意到墙壁上一些刮痕的走向,地板上某些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甚至空气里那股腥甜气味浓度的细微变化。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试图从这些无序的信息中找出某种模式。
“等等。”秦朗突然停下脚步,抬起手。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格雷格低声问。
秦朗没有回答,而是走到走廊墙壁的一处面前。那里有一片不太明显的、颜色略深的污渍,形状不规则,像是泼洒上去的液体干涸后留下的。他伸出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指尖传来一种熟悉的粘腻感,和之前在甲板上触碰到的一样。暗红色,近乎黑色。
“又是这个”萨莉也注意到了,声音发颤,“是是锈吗?”
“不太像。”秦朗冷静地回答,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好像走过这里?”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周围。灰绿色的金属墙壁,老旧的管道,一模一样的舱门排列在这迷宫般的走廊里,确实很容易迷失方向。
“错觉吧?”维克多不以为然,“这些走廊都长得一个样。”
“不,”秦朗指向墙壁上的一处特定划痕,那划痕的形状有点像一个不规则的“z”字,“三分钟前,我们经过这里时,我注意到了这个标记。现在,我们又回到了这里。”
气氛瞬间凝固了。
格雷格快步走到那划痕前仔细查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秦朗说得对这个痕迹,我刚才也好像瞥到过。”
“我们我们在绕圈子?”萨莉的声音带着惊恐。
“是鬼打墙吗?”维克多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荒谬,用力摇了摇头。
杰西的脸色更加苍白,她喃喃低语:“走不出去的永远都走不出去”
秦朗没有理会众人的恐慌,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刚才走过的路线和转弯。方向感似乎在这里失去了作用,某些走廊的结构给人一种诡异的扭曲感。
“不是简单的绕圈子,”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是这艘船的内部结构有问题。有些通道可能连接着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它在引导我们走向某个特定的区域。”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走在稍微前面的维克多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嘿!看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看起来相对完好的桃木色双开门上,用某种暗红色的、像是口红或者蜡笔的东西,潦草地写着一行英文:
“去剧院。真相在那里。”(go to the theatre the truth is there)
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仓促和疯狂的意味。那暗红色的颜料,与地上、墙上的污渍如出一辙。
一股寒意顺着众人的脊背爬升。
“剧剧院?”萨莉的声音发抖,“谁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恶作剧吧?”维克多强作镇定,但眼神里的不安出卖了他,“说不定是以前哪个疯掉的船员留下的。”
格雷格上前检查那扇门,发现它并未上锁。他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门后是一条稍显华丽的走廊,铺着磨损严重的地毯,墙壁上有老式的壁灯(当然不亮),通向更深的黑暗。与之前纯粹的功能舱室区域不同,这里似乎属于客轮的公区。
“我们要按这个指示去做吗?”萨莉迟疑地问。
“这明显是个陷阱!”杰西激动起来,抓住秦朗的手臂,“不能去!写这个的人或者东西不怀好意!”
秦朗凝视著那行暗红色的字。它的出现太刻意了,就像甲板上自动放下的软梯。这艘船似乎在用一种隐晦而又明确的方式,引导着他们的行动。
“也许是个陷阱,”秦朗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但这也是我们目前得到的唯一一个明确的‘信息’。继续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出路,甚至可能遭遇更不可控的危险。至少,‘剧院’是一个明确的地点。”
他看向格雷格:“我们需要信息,格雷格。无论是关于这艘船,还是关于我们目前的处境。这个‘真相’,无论是什么,都值得我们去冒险确认一下。”
格雷格眉头紧锁,权衡著利弊。作为船长,他习惯了对局势的控制,但眼下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秦朗的冷静和分析能力,在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秦朗说得有道理。”格雷格最终点了点头,“但我们得格外小心。所有人跟紧,不要分散。维克多,你看看附近有没有能当武器的东西。”
维克多在旁边的消防柜里找到了一柄老旧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斧,他掂量了一下,似乎找回了一些安全感。
决定已下,众人怀着忐忑的心情,踏入了那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地毯很厚,吸收了脚步声,让环境变得更加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
走廊两边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装饰性的浮雕和老旧的宣传画,宣传画上的人物穿着三十年代的服饰,笑容僵硬,颜色褪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诡异。空气里的那股腥甜气味,在这里似乎更浓了一些。
秦朗一边走,一边更加仔细地观察。他注意到地毯上某些地方有不易察觉的拖拽痕迹,墙壁上偶尔会出现几个模糊的、带着暗红色的指印。他的心脏渐渐沉了下去。这些细节都在指向一个他不愿意去深想,却又无法回避的可能性——这艘船上,曾经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著暴力事件。
突然,走在前面的维克多再次停下,指著走廊旁边一扇虚掩著的房门,门牌号是237。
“里面有光。”维克多压低声音说。
众人凑过去,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房间里似乎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透出来。与其他完全黑暗的舱室截然不同。
237这个数字让秦朗感到一丝莫名的在意。
格雷格示意大家噤声,他轻轻推开房门。
这是一个客舱套房,比他们之前看到的船员舱要豪华许多,但同样布满了灰尘和岁月的痕迹。房间中央的桌子上,确实摆放著一盏老式的煤油灯,灯焰如豆,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和一丝煤油的气味。
谁点的灯?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每个人心中。
灯光照亮了桌子的一部分,上面散落着一些东西。几张泛黄的纸,一个倾倒的墨水瓶,还有一把样式古老、黄铜制成的钥匙。
钥匙被单独放在一张纸旁边,格外显眼。
萨莉忍不住走了进去,拿起那几张纸。“是航海日志的残页。”她低声念著上面的字,声音逐渐颤抖,“今天,我们又尝试了无法靠岸循环必须阻止她她又开始了屠杀”
日志的内容断断续续,字迹潦草而绝望,充满了疯狂的气息。
“屠杀?”维克多倒吸一口凉气,“阻止谁?”
没人能回答。
格雷格则注意到了那把钥匙。他拿起它,钥匙入手冰凉沉重。钥匙柄上刻着一个数字:302。
“302房间?”格雷格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杰西的目光被桌子底下的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小物件,半掩在阴影里。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的项链坠子,已经有些发黑。她轻轻打开它,里面是一张微小的、黑白的一家三口合影。照片上的女人,温柔地笑着,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站着她的丈夫。
杰西的目光凝固在照片中女人的脸上。
那张脸和她自己,一模一样。
“啊——!”杰西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将项链坠子扔了出去。坠子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到了角落的阴影里。
“杰西!?”所有人都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杰西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筛糠,她指著那个角落,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秦朗快步走过去,捡起了那个项链坠子。当他看到照片时,即使以他的冷静,心头也猛地一震。照片上的女人,确实是杰西,只是发型和穿着是几十年前的风格。那个婴儿眉眼间和汤米极为相似。
这怎么可能?
“杰西,这这是怎么回事?”萨莉难以置信地看着杰西,又看看秦朗手中的照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杰西崩溃地捂住脸,蹲下身,蜷缩成一团,“不是我那不是我”
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小小的舱室。航海日志上关于“循环”和“屠杀”的记载,这把不知用途的302钥匙,还有这个属于“另一个杰西”的项链坠子所有这些信息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完全无法理解的图景。
秦朗紧紧攥著那个冰冷的项链坠子,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的理性分析在这一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时空错乱?平行世界?还是某种更超乎想象的存在?
他之前关于“循环”的猜测,似乎正在被这些诡异的证据一步步证实。而这循环,似乎与杰西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格雷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前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先去剧院。无论如何,我们需要知道所谓的‘真相’。”
没有人反对。这个237房间带来的信息太过冲击,让他们本能地想要逃离。
秦朗将项链坠子默默放进口袋,然后扶起几乎无法自己行走的杰西。她的重量几乎完全依靠在他身上,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著:“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维克多紧握著消防斧,脸色难看地率先走出房门。萨莉拉着被吓呆的汤米紧随其后。
就在秦朗扶著杰西最后一个踏出237房间,并顺手带上门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走廊的尽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望去。
昏暗的走廊尽头,空无一人。只有壁灯投下的、摇曳不定的阴影。
但他可以肯定,刚才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注视着他们。
“怎么了?”格雷格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秦朗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悸动,“快走吧,去剧院。”
队伍再次沉默地前行,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重和压抑。每个人都心事重重,被237房间的发现搅得心神不宁。杰西的异常,那个诡异的项链,以及“循环”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秦朗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再次确认了周围的环境。当他经过一个挂在墙壁上的、装饰用的黄铜舵轮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舵轮的中心,镶嵌著一块 clock face(钟面)。指针,和他之前在船长室恍惚间瞥见的一样,稳稳地指向8点17分。
他刻意放慢脚步,仔细观察了另外几个沿途看到的钟表,无论是壁钟还是损坏的手表,只要是能看到的,指针无一例外,都停留在8点17分。
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
或者说,这艘“艾奥洛斯号”,被永远地禁锢在了某个特定的时刻。
这个发现,让他关于“循环”的理论,得到了又一个强有力的佐证。他们登上的,不仅仅是一艘神秘的幽灵船,更是一个时间与命运的牢笼。
而那个剧院,那个被指引要去往的“真相”之地,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秦朗看着身边精神近乎崩溃的杰西,看着前面紧张不安的同伴,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把302钥匙和那个冰冷的项链坠子。
他知道,他们正在一步步走向风暴的中心。而这个风暴,远比他们在大海上遭遇的那场,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