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子,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又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拽回水面。秦朗猛地睁开眼,咸涩的海水立刻涌入鼻腔,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抛掷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海浪的拍击和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耳朵里充斥着风的怒吼、海浪的咆哮,以及人类微弱的哭喊与呼救。
“海风号”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漂浮着的、扭曲的金属和木质残骸,证明著那场灾难性的风暴并非幻觉。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雨点如同冰锥般砸落,但风暴最狂暴的核心似乎已经过去,只剩下余威在肆虐。
“格雷格!萨莉!杰西!维克多!汤米!”秦朗奋力踩水,抹去脸上的海水,嘶哑地呼喊著每一个名字。他的声音在空旷而狂暴的海面上显得如此微弱。
“秦秦朗!这里!”不远处,一块较大的、似乎是船体侧板的残骸上,格雷格正死死抓住边缘,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几乎虚脱的萨莉。萨莉的脸色惨白如纸,不停地咳嗽著,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
秦朗精神一振,奋力向他们游去。海水冰冷得像无数把刀子,切割着他的皮肤和肌肉,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他抓住残骸,剧烈的喘息著。
“其他人呢?”格雷格焦急地问,他的额头有一道不深的伤口,鲜血混著海水流下脸颊。
“没看到”秦朗环顾四周,心脏沉甸甸的。汹涌的海浪和弥漫的水汽严重阻碍了视线。
“妈妈!妈妈!”一个孩子的哭喊声穿透风雨声传来。
是汤米!
秦朗和格雷格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在十几米外,杰西正用一只手臂紧紧抱着一块漂浮的软垫,另一只手死死搂着汤米的腰,母子二人在浪涛中起伏,情况岌岌可危。杰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与冰冷海水融为一体的绝望,但她搂着汤米的手臂,却显示出钢铁般的坚定。
“坚持住!我们过来!”格雷格大喊,试图划水过去,但一个浪头打来,将他连同残骸一起推得更远。
秦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观察著海浪的节奏,看准一个相对平静的间隙,猛地松开残骸,奋力向杰西和汤米游去。每一次划水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海水不断带走他的体温和力气。终于,他抓住了那个软垫。
“抓住我!”他对杰西喊道。
杰西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下,认出了秦朗。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汤米,另一只手抓住了秦朗伸过来的胳膊。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一阵扑腾和咒骂声。是维克多,他抓住了一截断裂的桅杆,正狼狈地爬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天气,骂着运气,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愤怒。
现在,五个人——格雷格、萨莉、秦朗、杰西和汤米,以及不远处的维克多——都暂时找到了依托,分散在不到三十米的海域内。没有人死亡,这简直是个奇迹。但情况依旧危急。体温在不断流失,体力在快速消耗,在这茫茫大海上,如果没有救援,他们支撑不了多久。
“我们必须靠拢!聚在一起!”格雷格作为船长,试图重新组织起秩序。
众人开始艰难地向格雷格和萨莉所在的那块最大残骸移动。过程缓慢而危险,几次都被海浪打断。秦朗一边协助几乎脱力的杰西和受惊过度的汤米,一边时刻关注著其他人的情况。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评估著现状:淡水为零,食物为零,没有求救设备,体温过低是当前最大的威胁生存几率,正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急剧降低。
杰西始终沉默著,除了偶尔低声安抚一下怀里的汤米,她几乎一言不发。但秦朗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那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早已预知一切的恐惧。她之前的噩梦和预感,像阴魂不散的幽灵,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在这绝望的境地下,更增添了一份诡异的色彩。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钟都像是在冰冷的炼狱中煎熬。天空依旧阴沉,看不到任何船只或飞机的迹象。希望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维克多的咒骂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力的呻吟。萨莉开始低声啜泣。格雷格则不停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任何可能的生机,但他脸上的绝望也越来越明显。
汤米在杰西怀里冷得瑟瑟发抖,小声问:“妈妈,我们会死吗?”
杰西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儿子搂得更紧,把脸埋在他湿透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
秦朗闭上眼,试图用理智对抗逐渐蔓延的绝望。他回忆著海上求生的知识,思考着还能做些什么。但在这绝对的困境面前,任何知识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连他都开始感到意识有些模糊,身体逐渐被冰冷和疲惫吞噬的时候,维克多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变了调的呼喊:
“看!那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颤栗。
所有人,包括几乎麻木的杰西,都猛地抬起头,循着维克多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弥漫的海雾与尚未完全散去的雨幕深处,一个巨大、黑暗的轮廓,正无声无息地穿透迷雾,缓缓地向他们靠近。
那绝不是他们认知中的任何现代船只。它太高大了,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钢铁山峦。它的样式古老而笨重,高高的船舷,老式的烟囱(虽然此刻没有冒烟),锈迹与水渍在它深色的船体上勾勒出斑驳的图案。它行驶得异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海浪的颠簸,与其说是航行,不如说是在平滑地移动,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最让人心悸的是它的寂静。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航行的噪音,甚至连一丝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它就那样,带着一种压倒性的、令人不安的沉默,破开灰色的海面,向他们逼近。
“艾艾奥洛斯号”杰西的声音如同梦呓,轻微,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秦朗猛地看向她。只见杰西死死地盯着那艘巨轮,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不是获救的喜悦,而是一种看到噩梦成真、命运如期而至的极致恐惧。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什么洛斯?”维克多没听清,或者说不敢相信。
“船身上有字”萨莉颤声说,她的视力最好。
众人凝神望去。随着巨轮靠近,它那饱经风霜的船首上,一行斑驳的铜质字母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辨——a e o l u s。
艾奥洛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此刻,这艘以风神命名的巨轮,却像是由死寂本身铸造而成。
“管他什么洛斯!”维克多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不安,“是船!我们有救了!嘿!救命!看这里!”他拼命挥舞着手臂,用尽力气呼喊。
格雷格和萨莉也反应过来,加入了呼喊的行列。希望重新燃起,尽管这希望伴随着如此浓重的不祥之感。
只有秦朗和杰西没有动。
秦朗感到一股寒意,比海水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这艘船的出现太突兀,太诡异。它的样式,它的寂静,它那仿佛从另一个时空直接切入现实的出场方式一切都透著强烈的违和感。尤其是在杰西刚刚吐出那个名字之后。
这不再是巧合。杰西的噩梦,她的预感,正在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一步步变为现实。
“不不要上去”杰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抓住秦朗的手臂,指甲深陷,“秦朗,求求你,别上去那上面不对”
“为什么,杰西?你认识这艘船?”秦朗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恐惧的混沌中找出答案。
“梦我在梦里见过它就是它上面有有”杰西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只能反复重复,“不能上去不能”
这时,“艾奥洛斯号”已经行驶到他们近前,巨大的船体投下的阴影,如同夜幕提前降临,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它实在是太大了,靠近之后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船体侧壁靠近水线的地方,一道软梯无声无息地放了下来,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迎接他们。
这自动放下的软梯,更进一步加深了秦朗的不安。这太刻意了,就像一个布置好的陷阱。
“看!梯子!它放梯子了!”维克多狂喜地叫道,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松开桅杆,奋力向软梯游去。
“维克多!等等!”格雷格喊道,但维克多充耳不闻,求生的欲望让他忽略了一切异常。
他很快游到软梯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舷之上。
片刻的寂静。然后,上面传来了维克多有些发闷,但充满庆幸的喊声:“安全!快上来!甲板上没人,但这船看起来能动!”
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彻底打消了格雷格和萨莉最后的疑虑。
“杰西,你看,没事!维克多上去了!”萨莉安慰道,她也开始向软梯游去。格雷格看了看杰西和秦朗,又看了看那艘巨轮,咬了咬牙:“我们必须上去,杰西。汤米撑不了多久了,在水里我们会冻死的!”
这句话击中了杰西最脆弱的部分。她看着怀里嘴唇发紫、不停颤抖的儿子,眼中的挣扎和恐惧达到了顶点。
秦朗内心也在激烈地斗争。理性告诉他,这艘船处处透著诡异,绝非善地。但现实是,留在海里,只有死路一条。格雷格说得对,体温过低很快就会要了他们的命,尤其是汤米。
这是一道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秦朗?”格雷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秦朗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部。他看向杰西,沉声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杰西。留在海里是必死无疑。上去,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而且,我们在一起。”
他强调了“在一起”。无论上面有什么,至少他们可以共同面对。
杰西的泪水混合著海水滑落,她看着秦朗眼中不容置疑的冷静和决断,又看了看怀中的儿子,最终,那母性的本能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上去。”格雷格松了口气,“我先上,然后拉汤米上去,萨莉你在下面托一下,秦朗你帮杰西。”
计划已定,格雷格率先游向软梯,敏捷地爬了上去。然后,在萨莉的帮助下,他将小汤米拉上了甲板。接着是萨莉。
现在,只剩下秦朗和杰西还在海里。
“来吧,杰西。”秦朗扶著几乎虚脱的杰西,向软梯游去。
杰西的手触碰到冰冷、湿滑的软梯绳索时,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毒蛇。她抬起头,望着上方那巨大、阴暗、如同巨兽口腔般的船舷入口,眼神里充满了最后的抗拒。
“记住,”秦朗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坚定,“无论发生什么,保持冷静,跟紧我。我们会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
他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磐石,给了杰西一丝微弱但真实的依靠。她咬了咬牙,开始艰难地向上爬。秦朗紧随其后。
当他的双手终于抓住船舷冰冷的金属栏杆,用力翻上甲板时,一股混合著铁锈、陈年木材、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淡薄的甜腥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站直身体,迅速环顾四周。
他们正站在“艾奥洛斯号”宽阔的主甲板上。甲板是老旧的原木铺设,因为年久失修和海水侵蚀,显得凹凸不平,布满湿滑的苔藓。放眼望去,巨大的吊艇架、锈蚀的通风管、以及各种说不出用途的老旧设备,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著。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停滞的、死寂的氛围中。
天空依旧阴沉,光线晦暗,使得这艘巨轮的内部更显深邃和阴暗。
维克多、格雷格、萨莉和汤米聚在一起,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也掩不住对这环境的好奇与一丝不安。甲板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钢铁缝隙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声。
“见鬼,这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维克多搓著胳膊,试图驱散寒意,不只是身体的冷,更有心里的。
“也许船员在船舱里?”萨莉猜测道,但她的声音缺乏底气。
格雷格走到一个舱门前,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像是从里面锁住了,或者干脆锈死了。
秦朗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感受这艘船上。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一艘曾经航行过的船只,更像是一座漂浮的坟墓。那种陈腐中带着一丝腥甜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明显。他蹲下身,用手指抹过甲板上一处颜色略深的痕迹,指尖传来一种粘腻感,那颜色暗红近黑。
是铁锈?还是
他的心脏微微收缩。
就在这时,杰西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惊呼。秦朗立刻起身走到她身边。
杰西正死死地盯着甲板前方,通往上层建筑的门口。那里空无一物,但她的眼神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怎么了?”秦朗低声问。
“那里刚才”杰西的声音抖得厉害,“好像有个人影戴着麻袋头套拿着枪”
秦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有阴影和寂静。
“你看错了,杰西,是阴影和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格雷格走过来,试图安抚她,“这船上怎么可能有那种人?”
萨莉也搂住杰西的肩膀:“放松点,亲爱的,我们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维克多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别自己吓自己了!我们还是赶紧找找有没有吃的、喝的,或者通讯设备要紧!”
秦朗没有说话。他相信杰西不是无的放矢。也许她真的看到了什么,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噩梦的投射。但无论如何,这都进一步印证了他的判断——这艘“艾奥洛斯号”,绝非避难所。
它更像是一个舞台。一个早已布置好,等待着演员登场,上演某种固定剧目的舞台。
而他们,这些意外的幸存者,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踏上了这片不祥之地。
秦朗抬起头,望向这艘巨轮幽深的内部。冰冷的金属结构在晦暗的光线下泛著冷硬的光泽,无数扇舷窗像是一只只空洞的眼睛,默默地注视著这群不速之客。
他知道,踏足此地,可能意味着他们刚刚逃离了风暴的吞噬,却又主动步入了另一个或许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漩涡中心。
生存的代价,或许远超他们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