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金色薄纱,轻柔地覆盖在码头的木质栈桥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著停泊在港口的“海风号”白色游艇的缆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得如同明信片上的风景。
秦朗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站在码头边,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充满了与城市里截然不同的、干净而略带腥味的空气。他是一名心理学家,平日里接触太多被焦虑、压力和各种情绪问题困扰的心灵,这次周末的出海之旅,对他而言,不啻为一剂难得的良药。逃离案牍劳形,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蔚蓝之中,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疗愈。
“秦朗!这边!”
一个洪亮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清晨的宁静。是格雷格,这次游艇之旅的组织者,一个热情洋溢、身材健硕的男人,此刻正站在“海风号”的甲板上,用力朝他挥手。格雷格身边站着他的朋友萨莉,一个笑容温和,看起来务实而友善的女人。
秦朗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去。“看来我是最后一个?”
“当然不是,我们的主角总是压轴出场。”格雷格跳下船,热情地拍了拍秦朗的肩膀,帮他接过背包,“杰西和维克多还没到。不过,杰西你懂的,带着孩子总要多费些时间。”
秦朗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船舷一侧的海面。几只海鸥在上空盘旋,发出清厉的鸣叫。就在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水下一抹迅速掠过的、不自然的苍白影子,像是一段苍白的肢体,又像是一个被水流冲散的塑料袋,倏忽即逝。他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只有被朝阳染上金鳞的碧波在轻轻荡漾。
“怎么了?”格雷格注意到他瞬间的怔忡。
“没什么,”秦朗摇摇头,将那一丝莫名的违和感归咎于自己昨晚熬夜看书导致的视觉疲劳,“可能是没睡好,眼花了。”
他踏上“海风号”的甲板,感受着脚下船只随着微波轻缓起伏的节奏。船不大,但保养得很好,整洁而舒适。萨莉递给他一杯刚煮好的咖啡,浓郁的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疲惫。
“希望这是个完美的周末,”萨莉笑着说,“天气预报说天气会一直很好。”
“但愿如此。”秦朗接过咖啡,道了谢。他的职业本能让他习惯于观察环境和人,此刻,这艘船和即将到来的同伴,都成了他无声观察的对象。格雷格的阳光,萨莉的体贴,都显得真实而自然。这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多了几分期待。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略显陈旧的轿车停在了码头入口。车门打开,先跳下来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是汤米,杰西的儿子。他像只出笼的小鸟,兴奋地朝着游艇跑来,嘴里喊著:“格雷格叔叔!船!大船!”
紧接着,驾驶座的车门打开,杰西走了下来。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棉质长裙,外面套著件针织开衫,海风吹拂着她棕色的长发,显得有些凌乱。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在秦朗看来,却像一张精心描画却贴合不佳的面具,底下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张。
秦朗对杰西的了解不算特别深,主要是通过格雷格和几次朋友聚会。他知道她是个坚强的单亲妈妈,独自抚养汤米很不容易。但今天的杰西,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魂不守舍。
她一边从后备箱拿出行李,一边不停地对汤米说著什么,语速有些快,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海面,或者空无一人的码头后方,仿佛在警惕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当她走近时,秦朗更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以及她微微抿起的、缺乏血色的嘴唇。
“嘿,杰西!欢迎!”格雷格上前帮忙拿行李。
“谢谢,格雷格。抱歉我们来晚了,路上有点堵。”杰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完全没关系,美好的事物值得等待。”格雷格一如既往地爽朗。
杰西勉强笑了笑,目光与秦朗相遇。“嗨,秦朗。”
“嗨,杰西。”秦朗点头回应,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关切,“你看起来有点累,没事吧?”
杰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摇头,避开了秦朗审视的目光。“没事,挺好的。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她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头发,这是一个典型的自我安抚的微表情。
“噩梦?”秦朗顺着她的话问了一句,并非出于窥探隐私,更多是职业习惯下的自然反应。
杰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深谈。“嗯,一个很混乱的梦记不太清了。就是感觉不太好。”她迅速转移了话题,低头对汤米说,“宝贝,跟叔叔阿姨问好了吗?”
汤米正兴奋地围着萨莉,看她展示船上的小设备,闻言乖巧地打了招呼。
这时,最后一位成员维克多也到了。他是个身材高瘦,性格略显急躁的年轻人,一到就嚷嚷着赶紧出发,他已经等不及要海钓了。
人员到齐,格雷格简单讲解了船上的安全须知和本次航行的粗略计划后,“海风号”终于解缆启航,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缓缓驶离了平静的码头,向着蔚蓝的远海进发。
初始的一段航程,确实如萨莉所期望的那样完美。阳光明媚,海风拂面,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船尾划开一道白色的浪迹,引来几只海豚在远处欢快地跳跃。格雷格熟练地驾驶著游艇,萨莉在准备午餐的食材,维克多已经迫不及待地摆开了他的渔具,汤米则在甲板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不时发出惊喜的叫声。
秦朗靠在船舷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他试图将注意力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但那份潜藏在心底的、因杰西状态而起的细微不安,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始终牵扯着他的神经。
他注意到,杰西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放松。她坐在甲板的休闲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但目光却很少落在书页上。她更多的时候是望着船后逐渐缩小的海岸线,眼神空洞,或者,她会突然转头,看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眉头微蹙,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有几次,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汤米跑到船边,指著海豚大声欢呼时,杰西的反应近乎过度,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紧紧拉住汤米的手臂,语气严厉地说:“别靠那么近!掉下去怎么办?”
汤米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紧张吓了一跳,委屈地瘪了瘪嘴。格雷格在一旁笑道:“放松点,杰西,我看着呢,这片海域很安全。”
杰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松开了手,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低声对汤米说了句“小心点”,便又坐了回去,书更是完全看不进去了。
午餐时间,气氛还算融洽。萨莉准备了简单的三明治和沙拉,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论著各自的近况,计划着下午的活动。维克多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曾经钓到大鱼的经历,格雷格则补充著一些航海趣闻。
秦朗偶尔插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则在安静地观察。他发现,杰西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是机械地拨弄著盘子里的食物。当格雷格提到一个关于“幽灵船”的传说时,杰西拿着水杯的手明显抖了一下,水差点洒出来。
“嘿,那都是水手们编来吓唬菜鸟的故事,”格雷格注意到她的失态,连忙圆场,“这世上哪有什么幽灵船。”
“是啊,”萨莉也附和道,“尤其是在这种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说这个多煞风景。”
杰西挤出一个笑容,没说什么,但秦朗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午餐后,汤米有些困倦,萨莉带他去船舱里的小床上休息。维克多继续他的垂钓大业,格雷格在检查航行仪器。甲板上只剩下秦朗和杰西。
海风似乎比之前强劲了一些,吹得帆缆猎猎作响。天空依然湛蓝,但远方的天际线上,似乎堆积起了几缕不易察觉的、如同白色羽毛般的卷云。秦朗知道,那是天气可能变化的征兆,但通常并不代表恶劣天气。
他走到杰西身边的椅子坐下,递给她一瓶水。
“谢谢。”杰西接过,没有打开。
“感觉好些了吗?”秦朗用一种尽量不经意的语气问道,“你看起来还是很焦虑。”
杰西沉默了一下,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起伏的海面上。“秦朗,你是研究人的心理的你相信预感吗?”
“预感?”秦朗斟酌著用词,“在心理学上,我们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潜意识基于我们过往经验和当下接收到的细微信息,集成处理后的一种模糊输出。它不一定指向真实的未来,但往往反映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担忧或期望。”
杰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不是那种这次的感觉不一样。从昨天开始,不,从更早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心神不宁。昨晚那个梦太真实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极其不愉快的事情,脸上掠过一丝恐惧。
“在梦里也是这艘船,这片海但一切都不对。”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被风声和海浪声淹没,“有雾,很浓很浓的雾然后有一艘大船,一艘很大的、旧式的游轮,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上面上面好像有很多血”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秦朗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噩梦并不稀奇,但杰西描述中的细节,以及她此刻表现出的强烈生理性恐惧,都表明这个梦对她的影响极其深刻。
“梦只是梦,杰西,”他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来安抚她,“可能是你最近压力太大,或者对这次出海潜意识里有些担忧,比如担心汤米的安全,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梦境会把我们的焦虑用象征性的方式表达出来。”
“是吗?”杰西转过头,第一次直直地看向秦朗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求肯定的渴望,“你真的觉得只是这样吗?可是我感觉到那种不好的感觉,从我们上船开始,就越来越强烈了。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在前面”
她伸手指向游艇正前方那片看似平静无垠的蓝色海域。
秦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海天一色的壮丽,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就在那一刻,一阵更强的海风吹过,带来一股明显的凉意,也将他之前注意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腐败海藻的腥味,清晰地送入了他的鼻腔。
这不是正常的海风味道。
他心中的那点违和感再次浮现,并且放大了。杰西异常的焦虑,那个带有预言性质的噩梦,还有这环境里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异常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拼凑。
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相信科学和逻辑。但此刻,一种基于观察和推理而得出的、模糊的不安感,确实攫住了他。这不是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而是对“异常”本身的警觉。
“听着,杰西,”秦朗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特质,“我不知道你的预感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们现在在这里,我们是一个团队,格雷格是个经验丰富的船长,这艘船也很坚固。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应对。试着深呼吸,把注意力放在当下,放在汤米身上。过度焦虑只会影响你的判断。”
杰西看着秦朗冷静而坚定的眼神,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点点。她依言做了几个深呼吸,虽然效果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崩溃。
“谢谢你,秦朗。”她低声说。
“随时可以找我聊聊。”秦朗微笑道。
就在这时,格雷格从驾驶舱探出头来,他的语气依然轻松,但秦朗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一丝凝重的神色。
“伙计们,看来我们得稍微加快点速度了。远处好像有片雨云区,我们争取在它扩大之前,找到个更合适的下锚点避一避。”
秦朗抬头望向格雷格之前看的方向。那些白色的卷云不知何时已经汇聚成了更大片的、边缘带着灰暗色调的云层,如同宣纸上逐渐晕开的墨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著湛蓝的天空。
海风更急了,吹得“海风号”的船身开始出现更明显的摇晃。海浪不再只是温柔的起伏,而是带着一种逐渐增强的力量,一下下地拍击著船体。
维克多骂骂咧咧地收起了渔竿,显然对这种天气变化很不满。萨莉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担忧。
汤米被惊醒了,跑上甲板,紧紧抱住杰西的腿。
杰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紧紧搂住儿子,之前被秦朗稍微安抚下去的不安,如同退潮后再次汹涌而来的浪涛,以更猛烈的态势将她淹没。她看着远方那片正在积聚的、不善的云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雨云,而是她梦中那吞噬一切的、命运般的阴影。
秦朗站在摇晃的甲板上,手紧紧抓住栏杆。风灌满他的外套,发出呼呼的声响。他看着格雷格在驾驶室里忙碌的身影,看着萨莉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看着维克多烦躁地踱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杰西那写满惊惧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脸上。
理性的分析依然在他脑海中盘旋——这可能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季风暴,在海上并不罕见。他们有经验丰富的船长,有坚固的船只,只要应对得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但是,杰西的噩梦,她挥之不去的“预感”,还有自己登船前后那些细微的、无法用逻辑完全解释的违和感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纯粹理性的外壳。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次看似寻常的出海之旅,或许真的隐藏着什么他无法预料、甚至无法理解的事情。那不好的感觉,不再仅仅源于杰西的情绪,也源于他对客观环境和事件逻辑的判断。
风暴的前兆已经再明显不过。
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海面从蔚蓝变成了沉郁的铅灰色。风力还在不断增强,吹起白色的浪沫,如同无数幽灵在海面上舞蹈。
“海风号”在这越来越狂暴的海浪中,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抛上抛下。剧烈的颠簸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抓住身边固定的物体才能站稳。
“所有人都进船舱!固定好自己!”格雷格在驾驶室里大喊,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变形。
萨莉拉着汤米,维克多跟着,迅速钻进了船舱。杰西却像是被钉在了甲板上,眼神绝望地看着那堵越来越近的、由乌云和暴雨组成的巨墙。
秦朗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坚定。“杰西!必须进去了!现在!”
杰西仿佛才被惊醒,她看了一眼秦朗,眼中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她任由秦朗半扶半拽地把她拉向舱门。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相对安全的船舱的前一刻,杰西突然回过头,望向那片混沌的、正在向他们压来的风暴中心。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秦朗就在她身边,那带着绝望和颤栗的语句,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膜:
“它来了我就知道我们逃不掉的”
下一秒,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巨大的浪头,如同墨色的山峦,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海风号”猛扑过来。
世界在瞬间倾覆。
剧烈的撞击,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冰冷海水的疯狂涌入,以及失重带来的极致眩晕,吞噬了一切。
在意识被黑暗淹没前的最后一刻,秦朗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杰西那张布满绝望泪水的脸,和她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我们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