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村直树的长期缺席,像一块被强行剜去的腐肉,一年b班的表面伤口似乎暂时停止了溃烂,结上了一层脆弱而扭曲的痂。课堂秩序在维特老师不懈的“元气”攻势下,勉强维持着一种形式上的正常。但秦朗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而那股暗流的中心,无疑是渡边修哉。
与下村那种外露的、悲惨的崩坏不同,渡边的状态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可能藏着噬人的怪物。他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的优等生,准时上课,认真记笔记(尽管秦朗怀疑他记的并非课堂内容),实验课上他的操作依然精准而高效,甚至偶尔还能回答出连老师都棘手的超纲问题。他的成绩单完美得无可挑剔。
但这种“正常”,在秦朗眼中,却比任何异常都更令人不安。森口老师的指控,hiv的阴影,班级的孤立所有这些,似乎都未能在他那坚固的精神壁垒上留下丝毫痕迹。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完美地扮演着“学生”这个角色,而真实的自我则隐藏在厚厚的面具之后,冷眼旁观著周围的一切。
秦朗开始下意识地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渡边。这并非出于好奇,更像是一种生存本能,一种试图在迷雾中定位危险源的努力。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仅仅做一个被动的旁观者。森口的告白,下村的坠落,都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让他不得不去凝视那片名为“渡边修哉”的深渊。
他注意到渡边的一些细节。他几乎从不参与课间闲聊,也从不留在教室午休。放学铃声一响,他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步履平稳地离开教室,方向通常是实验楼。
实验楼,那里有物理和化学实验室,还有一间堆放废弃器材的储藏室。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那里是充满瓶瓶罐罐和枯燥公式的地方,但对渡边而言,那里似乎是他唯一的栖身之所,是他能够暂时卸下伪装,与内心那个扭曲世界对话的巢穴。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秦朗心中萌生。他需要知道,在那副冷漠的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他需要验证自己的预感——渡边修哉,绝非一个简单的、能够被森口老师的复仇轻易击垮的存在。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渡边像往常一样,提前几分钟就收拾好东西,在铃声响起的同时离开了教室。秦朗的心跳莫名加速,他犹豫了片刻,也迅速将书本塞进书包,远远地跟了上去。
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看着渡边那挺直而孤绝的背影穿过主教学楼,走向相对僻静的实验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指向某种不详终点的箭头。实验楼里很安静,这个时间点,很少有学生会来。只有几个实验室还亮着灯,大概是老师在准备明天的实验。
渡边没有去那些亮灯的实验室,而是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堆放废弃器材的储藏室。秦朗记得,那间储藏室平时很少使用,门上挂著锁,但似乎管理并不严格。他看见渡边走到门口,并没有掏出钥匙,而是伸手在门框上方摸索了一下,竟取下了一把小小的备用钥匙。
他熟练地打开门,闪身进去,然后轻轻将门带上,但没有锁死。
秦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门是普通的木门,上方有一小块磨砂玻璃,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隔音效果很差。他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拉拽什么东西的声音,似乎是在搬动纸箱。
他该离开吗?窥探他人的秘密是危险的,尤其是窥探渡边修哉的秘密。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钉住了他的脚步——他必须知道,必须理解。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为了在这个越来越失控的环境中,为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立足的支点。
他环顾四周,走廊空无一人。旁边是一排高大的废弃书架,上面堆满了蒙尘的旧教材和过期期刊。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书架后面,这里恰好能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到储藏室门口,又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动静。
起初,里面只是一些琐碎的声响,像是工具碰撞的声音,还有渡边低低的、似乎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听不真切。秦朗耐心地等待着,感觉自己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人,而猎物就在咫尺之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秦朗以为不会有什么发现,准备悄悄离开时,储藏室里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渡边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手机按键的声音——那是老式功能机特有的、略显刺耳的拨号音。他是在打电话?在这种地方?
接着,渡边开口了。他的声音与平时在教室里的冷漠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甚至可以说是病态的黏腻感,像是在对某个极其重要的人撒娇,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祷告。
“妈妈是我,修哉。”
秦朗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妈妈?那个森口老师提到的,远在国外、同样是天才科学家的母亲?
“我又做了一个新的东西哦,比之前的‘防盗钱包’厉害多了”渡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渴望,“这次一定一定能让你看到我的价值,妈妈。”
他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在给予他回应和鼓励。但秦朗知道,那很可能只是电话答录机,或者,更可能的是,他只是在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进行一场单方面的、疯狂的倾诉。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够好,比不上你那些伟大的研究但是没关系,妈妈,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执著,“我会做出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东西!让那些愚蠢的、平庸的家伙们,都只能仰望我!就像他们仰望你一样!”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平庸”的极致蔑视,以及对母亲认可的疯狂渴求。秦朗仿佛能看到,在昏暗的储藏室里,渡边修哉那张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脸,此刻一定因为激动而扭曲,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
“森口那个女人她以为她能惩罚我?”渡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充满了不屑和嘲讽,“她和她那个短命的女儿一样,愚蠢又可笑。hiv?呵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理解我想要创造的‘艺术’?怎么可能阻挡我走向你的脚步,妈妈?”
他提到了森口,提到了爱美,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无关紧要的虫豸。那种对生命的极端漠视,让躲在书架后的秦朗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寒。他终于确认了,渡边修哉的内心,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空洞。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他那个遥不可及的母亲,以及为了获得母亲认可而不惜践踏一切的疯狂。
“等着我吧,妈妈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渡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恢复了那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语调,“只有我,才是你最完美的作品才是唯一有资格继承你一切的人”
通话(或者说,独白)似乎结束了。里面传来手机合上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秦朗靠在冰冷的书架背面,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像一把冰冷的镊子,强行撬开了他认知的一角,让他窥见了那深渊底部的景象。
那不是简单的叛逆或冷漠,那是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病态。母爱渴望的扭曲,对自身价值的畸形定义,以及对他人生命的彻底无视所有这些,共同造就了“少年a”渡边修哉。森口老师的复仇,或许触及了他的利益,激怒了他的自尊,但似乎并未真正动摇他那个以母亲为核心构建的、扭曲的精神世界。他依然在沿着自己设定的轨道,朝着那个危险的终点狂奔。
秦朗终于明白,为什么渡边能如此“正常”地生活。因为他根本不曾生活在他们这个“正常”的世界里。他的战场,他的观众,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远在天边的母亲。
他小心翼翼地,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实验楼。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依旧,但秦朗眼中的世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他知道了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关于渡边修哉内核的秘密。这个秘密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掌控感,反而让他更加恐惧。
他看到了那口深井下的怪物,而怪物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在黑暗中蓄势待发。他只是一个偶然路过井口的路人,窥见了井下的景象,却无力阻止任何事,甚至不知道那怪物何时会破井而出。
伪装者依旧在完美地伪装,而观察者,却在看清真相后,陷入了更深的无力与彷徨。秦朗知道,他与渡边修哉,与这个班级的命运,已经被一条无形的、危险的线紧紧缠绕在一起。他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了,他成为了知情者,而这知情者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风暴还在酝酿,而他已经听到了那来自深渊的、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