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储藏室外的偷听,像一枚楔子,钉入了秦朗原本只是旁观的生活。渡边修哉那扭曲的内心独白,日夜在他脑海中回响,尤其是那句对生命极尽轻蔑的“愚蠢又可笑”。他知道了一个危险的秘密,这秘密如同揣在怀里的火炭,灼烧着他的理智,却又无法向任何人倾吐。
班级的氛围在一种表面的僵持中,继续缓慢变质。下村直树的座位空置著,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提醒著众人那场告白的残酷。而渡边修哉,则像一座活动冰山,以他恒定不变的冷漠,无声地对抗著整个世界的敌意与孤立。维特老师的“正能量”口号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甚至在他自己眼中,也时常会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与茫然。
北原美月,作为班长,作为森口老师曾经的崇拜者,她的态度则愈发显得尖锐和焦虑。秦朗能感觉到,她无法忍受渡边这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在她看来,渡边是罪魁祸首,是导致森口老师化身复仇恶魔、下村同学精神崩溃的元凶,他理应表现出痛苦、忏悔,或者至少是恐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依旧沉浸在他那高人一等的、令人作呕的优等生世界里。
美月开始更加密切地、几乎是带着偏执地关注著渡边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时常像探针一样,试图刺穿渡边那层冰冷的外壳。她会在渡边离开教室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会在渡边面无表情地回答问题时,紧紧蹙起眉头。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对抗,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秦朗预感到了某种碰撞的必然,但他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惨烈。
那是一个午休时间。天空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让人喘不过气。大部分同学留在教室里,三三两两地吃着便当,低声交谈,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渡边照例不在,他要么去了实验室,要么就在那个秘密的储藏室。
秦朗注意到,美月今天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她快速吃了几口便当,就放下了筷子,目光频频望向教室门口。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方向似乎是教学楼的天台。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秦朗。天台,那里通常是学生们放松的地方,但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那里也容易成为冲突的爆发点。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无法压下心中的担忧和那份知情者的责任感。他找了个借口离开教室,悄悄跟了上去。
教学楼的天台空旷而安静,因为天气不好,上面空无一人。冷风呼啸著刮过,吹动着废弃花盆里的枯草。秦朗推开厚重的铁门,立刻听到了压抑的、却充满火药味的对话声。声音来自水箱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水箱的阴影里,探出头去。
果然是美月和渡边。
美月背对着秦朗的方向,面对着渡边,她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渡边则靠在生锈的栏杆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渡边!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美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颤抖,“下村同学已经那个样子了!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渡边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感觉?我需要有什么感觉?”
“你!”美月被他这种态度激得上前一步,“爱美的事情!森口老师的事情!还有还有hiv!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后悔吗?!”
“后悔?”渡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嘲讽的弧度,“后悔什么?后悔参与了那个无聊女人的无聊报复游戏?还是后悔,没有做得更干净利落一点?”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向美月,也刺穿了躲在暗处的秦朗的耳膜。如此直接,如此残忍的承认与蔑视!
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渡边,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摇晃了一下:“你你这个恶魔!你竟然你竟然说爱美的死是‘无聊’?!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生命?”渡边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风中显得格外刺耳,“生命的价值,取决于它能创造出什么。那个小女孩的生命,除了消耗资源和情感,还有什么价值?至于森口悠子,她以为用那种低级的手段就能惩罚我?真是可笑。她和她女儿一样,渺小,无足轻重。”
“闭嘴!”美月尖叫起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你不配提她们!森口老师是为了揭露你们的罪恶!是为了给爱美讨回公道!”
“公道?”渡边终于站直了身体,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美月脸上,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北原,你所谓的‘公道’,就是像现在这样,像个歇斯底里的傻瓜一样,对着我大喊大叫?还是像下村那个废物一样,被几句恐吓就彻底击垮,变成一滩烂泥?”
他向前逼近一步,虽然身材并不魁梧,但那冰冷的气势却压得美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渡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你活在你们那个虚伪、平庸、用肤浅的道德感编织的世界里。你以为你在维护正义?你只是在满足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罢了。”
“我不是!”美月倔强地反驳,但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但我在乎!森口老师在乎!我们不能让你这样的人让你这样的人就这样”
“就这样怎样?”渡边打断她,嘴角的嘲讽越发明显,“安然无恙?继续我的研究?走向更远的地方,远远超出你们这些蝼蚁的想象?”
他的话语彻底激怒了美月,也击溃了她最后的理智。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十字架,木质,边缘似乎有些粗糙。
“你看看这个!”美月将十字架举到渡边面前,声音嘶哑,“这是爱美之前放在森口老师桌子上的!她那么小,那么天真!而你你却”
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想要将十字架砸向渡边,或者只是情绪失控下的动作。渡边冷漠地看着她,甚至没有躲闪的意思。
然而,意外发生了。
美月挥舞的手臂,猛地撞在了旁边锈迹斑斑、边缘锐利的水箱阀门手柄上!
“啊——!”一声短促的痛呼。
一道鲜红的血痕,瞬间出现在她白皙的小臂上。鲜血迅速从伤口涌出,顺着她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美月愣住了,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臂,疼痛和惊吓让她暂时忘记了愤怒,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渡边修哉也愣住了。但他的反应截然不同。
他脸上的冷漠和嘲讽,在那一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他的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道流淌的鲜血上。他的瞳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收缩。
那不是恐惧,不是厌恶,也不是同情。
那是一种秦朗无法准确描述的,混合著极度兴奋、好奇,甚至是一丝迷醉的神情。
渡边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牵扯,形成一个极其怪异、扭曲的弧度。那是一个笑容,一个秦朗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充满了残忍和病态兴奋的笑容。仿佛他看到的不是同学的伤痛,不是生命的流失,而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作品”,或者是一个绝妙的实验现象。
“血”渡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红色的温暖的生命的证明?”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完全无视了美月的痛苦和惊恐,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锁在那流淌的鲜血上。他甚至微微歪著头,像是在欣赏,像是在研究。
美月被他这反常的、骇人的反应吓呆了,都忘了捂住伤口。她看着渡边脸上那扭曲的笑容,一股比手臂上的疼痛更深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水箱。
“你你干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秦朗躲在水箱后,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目睹了全过程,从激烈的争吵,到意外的受伤,再到渡边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反应。渡边看着鲜血的笑容,比他任何冷漠的言语,都更清晰地揭示了他内心的异常与恐怖。那不是人类应有的反应,那是一种属于非人存在的,对生命本质的扭曲迷恋与践踏。
就在这时,渡边似乎终于从那种迷醉的状态中稍稍清醒。他抬起头,目光从鲜血移回到美月惊恐万分的脸上。那扭曲的笑容缓缓收敛,但眼底残留的兴奋与残酷,却如同烙印,清晰可见。
他没有说话,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在流淌的鲜血,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径直走向天台出口,甚至没有再看美月一眼。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而他已经看到了他最感兴趣的部分。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仿佛将所有的温度都带走了。
天台上,只剩下呆立原地、手臂淌血、满脸惊恐与茫然的美月,以及躲在暗处、浑身冰凉、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秦朗。
风依旧在吹,带着血腥味,弥散在阴沉的天空下。
秦朗看着美月颤抖著,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想要按住伤口,鲜血却依旧从指缝间渗出。他看着地上那几滴刺目的红,脑海中反复回放著渡边那个残忍而兴奋的笑容。
这不再是言语的冲突,不再是无声的对抗。鲜血,这最原始、最直白的生命符号,成为了这场较量中突兀而惨烈的注脚。
它警示著所有人,渡边修哉的危险,远超他们的想象。他不仅漠视生命,他甚至可能在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欣赏”着生命的脆弱与消亡。
秦朗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这场风暴,已经染上了血的颜色。而他这个意外的见证者,也被这血色彻底拉入了漩涡的中心,再也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