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的暖风与寂静,如同被精准切割的时光,在开学日的清晨戛然而止。
秦朗站在熟悉的校门口,看着身穿同样制服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入。喧闹声、打招呼声、假期见闻的分享声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阳光依旧明媚,樱花已过了最绚烂的时期,但枝头仍残留着些许淡粉,试图装点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当秦朗踏进一年b班教室的瞬间,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异物感便包裹了他。
教室还是那个教室,桌椅摆放整齐,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但空气仿佛凝固了,密度远超其他任何班级。先到的同学们大多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假装看书或摆弄手机,很少有人交谈。即使有,也是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眼神飘忽不定,带着一种警觉和试探。那些在假期群里沉默的账号,此刻化作了实体,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心照不宣的沉默。
秦朗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靠窗座位,放下书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当有其他同学走进教室时,门口会出现一瞬间的寂静,无数道目光会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去,尤其是在看到某个特定身影时——那种瞬间绷紧的氛围,几乎能发出嗡鸣。
他在等两个人。少年a和少年b。
下村直树是踩着上课铃进来的。他几乎像一道影子,贴著门框滑入教室。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此刻弯得更低了,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他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迅速坐下,然后便将头埋进臂弯里,像一个急于钻入沙地的鸵鸟。他周围的几个座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没有人靠近,甚至没有人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仿佛那里存在着什么致命的污染源。
他来了。但某种意义上,他或许从未从那个春假前的下午离开过。森口老师的诅咒,已经在他身上生根发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摧残着他。
那么,渡边修哉呢?
就在秦朗思忖间,教室门再次被拉开。渡边修哉走了进来。
一瞬间,教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目光,复杂到难以解析的目光——恐惧、厌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的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渡边却仿佛毫无所觉。他依旧是那副优等生的模样,穿着熨烫平整的制服,头发一丝不苟。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下村那样的崩溃痕迹,也没有丝毫愧疚或不安。他平静地,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惯常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迟缓。
秦朗紧紧地盯着他。他试图从那张毫无破绽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但渡边修哉的防御完美无缺。他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他只是度过了一个普通假期,刚刚返校而已。他甚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刻意回避目光,只是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教室里这些活生生的人,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然而,秦朗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东西。在渡边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冷漠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更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烦躁与不屑。那是一种对于周围这种紧张氛围,对于同学们这种如临大敌的反应的轻蔑。他不在乎他们的恐惧,也不在乎他们的孤立。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冷眼旁观著这个因他而扭曲的世界。
这种认知,让秦朗心底那股不安的寒意再次升腾。下村的崩溃是符合预期的,是森口老师复仇计划中可见的一环。但渡边的这种“正常”,这种毫发无伤般的冷静,反而预示著更大的不可控性。他是一颗没有被成功拆除引信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引爆。
上课铃声响过片刻,教室门被充满活力地推开。
“大家早上好!春假过得愉快吗?史丹利!来自美国!希望能和大家成为朋友,一起度过充满元气的一年!”
一个高大的、穿着略显花哨衬衫的外国年轻男性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操著略带口音但流利的日语。他试图用这种扑面而来的热情瞬间点燃教室的气氛。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学生们抬起头,看着这个与森口悠子风格截然不同的新老师,眼神里大多是茫然、疏离,甚至还有一丝怜悯?仿佛在看着一个不知深浅,即将踏入雷区的无知者。
维特老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灿烂起来。他似乎将这种沉默归结为面对新老师的害羞或假期综合症。
“ok!我理解大家可能需要时间适应!”他走到讲台,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试图营造一种亲密感,“我知道,上学期末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新学期,新开始!我们要向前看!用积极的态度和满满的正能量,去创造属于我们b班的美好回忆!”
他挥舞著拳头,语气充满了鼓动性。
秦朗看着维特老师那充满“元气”的脸,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向前看?正能量?他说得如此轻巧,仿佛森口老师那血淋淋的告白,那浸透著绝望与仇恨的控诉,只是一场可以轻易翻篇的“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懂,这个班级的土壤早已被毒液浸透,任何试图在上面播种“美好回忆”的努力,都显得如此天真而又徒劳。
维特老师的热情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预期的回应。他尝试点名互动,被点到的学生也只是低着头,用含糊不清的词语简短回答。课堂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与挫败。
他显然做过一些功课,知道班级里存在“问题学生”。他的目光几次扫过渡边修哉和下村直树。看向下村时,他带着一种明显的同情和想要帮助的意图;而看向渡边时,他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有审视,有警惕,或许还有一丝属于教育者的、试图“挽救”的责任感。
“好了,班会结束!第一节课是国语,请大家做好准备!”维特老师最终有些无力地结束了开场白,第一次试图重塑班级精神的努力,宣告彻底失败。
课间休息时,班级里那种诡异的氛围更加明显。学生们自发地形成了几个小团体,但彼此间的交流依然压抑。
以班长北原美月和几个平时比较有正义感的同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隐隐排斥渡边和下村的圈子。他们不会主动挑衅,但会用冷漠和无视划清界限。美月偶尔会看向下村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责怪其懦弱;而当她的目光扫过渡边时,则只剩下冰冷的厌恶和警惕。
另一些学生,则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他们既害怕靠近渡边和下村,又对森口老师提到的hiv病毒心存恐惧(尽管理智上知道日常接触不会传染),这种恐惧进而演变成对自身环境的不安。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教室里,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看不见的毒刺。
还有极少数,以体育委员等人为首的男生,则表现出一种扭曲的“强者”姿态。他们不敢直接针对渡边(渡边身上那种冰冷的氛围让他们本能地忌惮),却将矛头指向了更软弱的下村直树。
在一次下村起身想去厕所,经过他们座位时,体育委员伸脚绊了他一下。
下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惊恐地抬起头,脸色惨白。
“喂,走路不长眼睛啊?”体育委员抱着胳膊,语气带着嘲弄,“还是说,脑子不清醒?”他刻意加重了“不清醒”三个字,引得周围几个男生发出低低的、恶意的哄笑。
下村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屈辱的泪水。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著脖子,飞快地逃离了教室。
秦朗坐在座位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看到美月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他看到其他同学,有的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有的眼中流露出不忍,但同样选择了沉默。
欺凌开始了。以一种隐秘的、看似“无伤大雅”的方式。森口老师的复仇,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仇恨,还有这个集体内部长期积累的恶意、恐惧和懦弱。下村直树成为了这个扭曲氛围的第一个,也是最明显的祭品。
而渡边修哉,自始至终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关于电路原理的英文原版书。对于刚才发生在不远处的小小欺凌,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那场闹剧,以及下村这个曾经的“共犯”的遭遇,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不值得他投去一丝关注。
秦朗看着渡边那专注的侧影,看着他仿佛与周遭一切污浊隔绝开来的姿态,心中的寒意越来越重。维特老师天真地想要用“正能量”弥合裂痕,同学们在恐惧和迷茫中分化,下村在欺凌和自责中沉沦而这个一切混乱的源头之一,却如此冷静地置身事外。
这真的是森口老师想要的吗?让罪恶在集体沉默和隐性暴力中发酵、蔓延?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获得特赦,迅速收拾东西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教室。秦朗故意放慢了动作。他看到渡边修哉不紧不慢地合上书,背上书包,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背影挺直而孤绝。他看到下村直树直到人都走光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跑般冲了出去。
秦朗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他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夕阳的余晖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扭曲的心灵图腾。
新学期的第一天,没有新的开始,只有旧的伤口在沉默中溃烂,裂痕在不断加深。维特老师带来的所谓“正能量”,像一抹试图涂在深渊上的廉价油彩,瞬间就被吞噬殆尽。
秦朗知道,他所恐惧的暴风雨,并非没有降临。它早已化作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毒雾,弥漫在这个名为一年b班的容器里,缓慢而坚定地侵蚀著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
而他,这个被迫清醒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无声的煎熬中,等待着某个最终引爆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