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fbi总部后的几个小时,对克拉丽斯来说是一种缓慢的煎熬。莱克特的声音和他的问题,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中回响,与克劳福德宣布又一名受害者出现时的凝重气氛交织在一起。她感到自己正被撕扯——一边是亟待拯救的参议员女儿,一边是自己内心亟待守护的、关于羔羊与矿渣镇的秘密。
她把自己关在临时办公室里,台灯的光晕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平梅尔,第一个受害者的全部卷宗。汉尼拔的话——“他的第一次,总是最笨拙,也最能体现他真实欲望的”——像一条线索,指引着她重新审视这一切。
弗雷德里卡,二十四岁,来自贝尔敦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性格内向,渴望改变。”的招聘广告,前去面试,然后失踪了。几周后,她的尸体在河边被发现,剥皮。”克拉丽斯喃喃自语。这个信息与秦朗提供的定制纤维线索吻合。她回想起离开巴尔的摩精神病院时,汉尼拔似乎还低语过另一个词,当时她心神不宁,未能细想。现在,那个词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们如何贪图日常的东西?”
日常的东西对于弗雷德里卡这样的女孩,日常是什么?是平凡的工作,是改变生活的机会,是一件合身的、漂亮的衣服?汉尼拔在暗示,“野牛比尔”的欲望,根植于他对某种“日常”事物的变态渴望和占有?而这与他选择体型偏大的女性目标有何关联?
克拉丽斯感到自己触及到了什么,但那想法像烟雾一样飘忽,难以捕捉。她需要更具体的、基于事实的锚点。她想到了秦朗,那个仅凭物证就能推断出昆虫饲养环境和定制工作室的男人。他的视角,或许能帮她固定这些飘忽的心理线索。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证据检验科那边可能还有人。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再去一次。这一次,她带着更具体的问题,以及汉尼拔那句关于“第一次”和“日常”的提示。
证据检验科的走廊比白天更加安静,只有少数几个实验室还亮着灯。克拉丽斯走到秦朗办公室门口,发现门缝下透出光亮。她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那个熟悉而平静的声音:“进。”
推开门,秦朗依旧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屏幕上闪烁著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证物照片。他看起来和白天没什么不同,仿佛时间在他这里停滞了。但当克拉丽斯走近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因气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斯塔林特工。”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判断出她刚从某种高压环境中脱离,“有事?”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秦博士。”。”
秦朗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我重新梳理了卷宗,并且从另一个信息源获得提示,‘野牛比尔’的第一次作案可能最能反映他的本质。”克拉丽斯选择谨慎地提及信息源,没有直接说出汉尼拔的名字,“结合您发现的定制纤维和昆虫线索,我想知道,在弗雷德里卡的案子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与其他受害者不同的物证细节?任何能体现他‘笨拙’或者特定‘欲望’指向的东西?”
秦朗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评估的光芒闪过。他似乎在权衡是否要涉入这种带有行为分析色彩的讨论。过了一会儿,他移动鼠标,调出了一份标有“平梅尔案 - 特殊物证”的文件夹。
“亮片?”克拉丽斯追问。
“类似于廉价演出服或者手工制作时使用的装饰性亮片。”秦朗放大了一张显微照片,上面是几片不同颜色的、边缘粗糙的塑料小圆片,“颜色混杂,质量低劣。在后续的受害者身上,没有再发现类似的东西。”
“这意味着什么?”
“可能意味着他的‘工作室’在初期比较杂乱,或者他当时还在摸索,使用的材料不够‘考究’。”秦朗分析道,他的语气纯粹基于逻辑,“也可能意味着,在第一次,他更有‘玩心’,或者更倾向于装饰。这与后来趋于‘标准化’、专注于剥皮本身的手法不同。”
装饰玩心克拉丽斯捕捉到这些词。这似乎印证了汉尼拔关于“笨拙”和体现“真实欲望”的说法。最初的“野牛比尔”,可能更直接地表现了他制作一件“人皮外衣”的幻想,甚至带有某种粗糙的“艺术”表达。
“还有这个。””字样的纸箱,以及那片暗红色污渍的特写。“你之前提到的纤维,与这种纸箱内壁发现的少量残留纤维属于同一种材质。而这个污渍,刚刚确认,是植物性丹宁酸剂,常用于鞣制软皮革。”
皮革鞣制!克拉丽斯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直接指向了凶手在处理“皮肤”替代品方面的技能。
“所以,他不仅懂得缝纫定制,还懂得皮革处理”克拉丽斯喃喃道。
“可能性很高。”秦朗关掉图片,目光重新回到克拉丽斯身上,“你的‘信息源’还提供了什么?”
他的问题很直接,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锐利。克拉丽斯感到一阵紧张。她不确定是否该将汉尼拔的话和盘托出,那涉及太多个人层面和心理操控。
“他他说,‘我们如何贪图日常的东西’。”克拉丽斯最终还是选择说出了这句话,省略了关于她自己和秦朗的部分,“他认为这可能是‘野牛比尔’的动机核心。”
秦朗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著,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一个细微动作。
“日常的东西”他重复道,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检索庞大的信息库,“弗雷德里卡·平梅尔回应招聘广告,对她而言,一份裁缝工作是‘日常’的改变机会。对凶手而言,‘日常’是什么?”
他忽然转向电脑,快速调出了所有受害者的身高、体重、三维数据对比图。
克拉丽斯凑近屏幕,确实如此。她之前关注的是“体型偏大”这个笼统的概念,但秦朗通过精确的数据对比,揭示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野牛比尔”不是在随机寻找丰满的女性,他是在寻找一个符合他特定“模板”的女性。
“他在寻找一个‘标准尺寸’。”克拉丽斯恍然大悟。
“没错。”秦朗的眼神锐利起来,“这个‘标准尺寸’,可能就是他所‘贪图’的‘日常的东西’。也许是他生活中某个重要的、失去的女性形象的具体尺寸。他剥皮制作‘外衣’,不是为了随意变换,而是为了重现某个特定的人。或者,至少是重现他理想中那个人的‘外壳’。”
这个推论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克拉丽斯心中的迷雾。汉尼拔抽象的心理提示,在秦朗冰冷的物证和数据推理下,变成了清晰、可怕的犯罪逻辑。
“所以,他的工作室,不仅是实施暴行的场所,更可能是他进行‘创作’,试图‘重现’某个形象的圣地”克拉丽斯感到一阵恶寒,“而饲养那些骷髅蛾蛾的蜕变,从蛹到成虫,象征着他渴望的形态的改变?”
“一种扭曲的、基于外皮的‘蜕变’。”秦朗补充道,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克拉丽斯能感觉到,当他深入这种推理时,一种被压抑的、属于他过去行为分析师生涯的锐气,正隐隐透出冰层。“昆虫的蜕变需要特定环境。他的‘蜕变’也需要——一个安全、隐蔽、具备所需工具的空间。”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实验室里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在这寂静中,两种不同的探案思路——克拉丽斯从汉尼拔那里获取的、关于欲望与过去的心理洞察,与秦朗基于物证和逻辑的、关于行为模式与空间需求的推理——第一次产生了碰撞,并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野牛比尔”更清晰、也更恐怖的轮廓。
克拉丽斯看着秦朗,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数据,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属于顶尖分析师的火焰,是无法完全掩盖的。他确实像汉尼拔所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但正因其破碎,反而能从不同的角度,映照出被常人忽略的真相。
“谢谢您,秦博士。”克拉丽斯由衷地说,“您的分析让我明白了很多。”
秦朗没有回应她的感谢,只是淡淡地说:“基于这些, prioritization (优先排查)清单应该调整。重点排查拥有独立空间(仓库、地下室)、从事或精通服装定制与皮革加工、并且可能对昆虫学(尤其是蛾类)有了解,同时,生活中可能曾失去过一个符合该特定体型的女性的单身男性。”
他将一份整理好的、包含关键物证照片和数据分析摘要的打印件递给克拉丽斯。“这些,可以补充进你的报告。”
克拉丽斯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感觉它不仅仅是一些纸张,更是通往真相的一块重要拼图。她意识到,秦朗并非完全拒绝协助,他只是用一种他能够接受的、局限于“物证”和“逻辑”的方式在参与。他在他划定的安全区内,提供了最大限度的支持。
“我会的。”克拉丽斯点点头,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走到门口时,秦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
“斯塔林特工。”
克拉丽斯停下脚步,回过头。
秦朗并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屏幕上,但他的话却是对她说的:“与你的‘信息源’打交道保持距离。他给予的,往往附带着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克拉丽斯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从秦朗这里听到近乎带有个人关切意味的提醒。尽管它的表达方式依旧如此克制和间接。
“我我会记住的。”她低声回答,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秦朗独自坐在光影里。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刚才与克拉丽斯的对话,几乎是他调离行为分析部后,进行的最接近旧日工作模式的一次讨论。那些关于动机、欲望、行为模式的推理,像打开了一扇他刻意封闭的门,门后是迈克尔的影子,是“夜莺”案未解的谜团,是沉重的负罪感。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角的合影上。迈克尔的笑容依旧。
“贪图日常的东西特定的体型蜕变”他低声自语。
忽然,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他的脑海。
“夜莺”案的受害者,虽然手法不同,但似乎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身体特征上的微妙关联只是当时线索太少,未能深入
他猛地甩了甩头,强行将这个联想压了下去。不能这样。不能再滑下去。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野牛比尔”的物证上,试图用纯粹的技术细节填满自己的思维,将那来自深渊的联想和旧日的幽灵,再次封锁回内心深处。
然而,裂痕已经产生。克拉丽斯带来的来自汉尼拔的提示,以及案件本身逻辑的推动,正让他这面“破碎的镜子”,不得不映照出他一直在逃避的景象。
窗外,夜色浓重。对于克拉丽斯,她带着新的线索和方向,准备投入新一轮的排查。对于秦朗,他则在理智与心魔的边界线上,进行着一场无声而艰难的跋涉。他们都站在各自的悬崖边,而追捕“野牛比尔”的道路,正将他们引向更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