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将夜晚隐藏的恐惧,在灰白的天光下清晰地暴露出来。经过“酸液虫”事件的短暂凝聚后,超市内的气氛并未走向团结,反而在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催化下,加速朝着分裂的深渊滑去。
白天的光线透过被浓雾覆盖的玻璃,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均匀的乳白色,剥夺了空间感,让人仿佛悬浮在一个永恒的、毫无生气的虚空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凝固的琥珀中艰难爬行。
卡莫迪夫人的影响力,非但没有因为秦朗昨晚的成功应对而削弱,反而像潮湿墙壁上的霉斑,在绝望的温床上悄然滋长、蔓延。当直接的、可见的威胁被暂时击退,而外面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迷雾依旧毫无变化时,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比面对具体怪物更能摧垮人的意志。人们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为这荒谬绝伦的灾难赋予“意义”的说法,哪怕这个意义是毁灭性的。
卡莫迪夫人提供了这个“意义”。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对小团体布道,而是开始在人群中更积极地游走。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却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们还在相信那些拿着棍棒和灭火器的人吗?”她在一个角落里,对几个神情麻木的家庭主妇低语,目光瞟向正在组织人手检查通风管道的秦朗一行人,“他们能挡住一两只小虫子,能驱散这神明降下的迷雾吗?不能!这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只会加深神明的怒火!”
她走到几个围坐在一起、眼神空洞的年轻人身边:“看看外面!这是旧神的苏醒!是世界的重启!我们被选中,经历这场伟大的净化!顺从祂的意志,我们或许能在新世界中获得一席之地;反抗,只有被祂的使者撕成碎片,就像门外那些不幸的人一样!”
她的言论像病毒一样传播。那些精神脆弱、无法接受现实的人,那些在恐惧中急需抓住点什么的人,逐渐向她靠拢。他们形成了一个越来越有凝聚力的团体,聚集在超市靠近洗手间的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那里仿佛成了他们的“圣地”。他们低声祈祷,内容诡异而混乱,夹杂着对“旧神”的赞美和对“不洁者”的诅咒。他们看向超市里其他还在试图维持秩序、寻找出路的人的眼神,充满了排斥甚至敌意。
秦朗冷静地观察著这一切。他清楚地知道这种非理性思潮的危险性,它比外面的怪物更难以对付。你可以用武器对抗有形的敌人,但如何对抗根植于人心深处的恐惧和疯狂?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律师布伦特忧心忡忡地对秦朗和大卫说,他们正在储物区清点所剩的瓶装水,“那个老巫婆正在把人们变成疯子。再这样下去,不等怪物攻进来,我们自己就会先发生暴乱。”
大卫看着卡莫迪夫人那群人眼中日益增长的狂热,感到一阵寒意。“我们能做什么?跟她辩论神学吗?在这种时候,没人听得进道理。”
“不需要辩论。”秦朗将一瓶水放进箱子,语气平静,“我们只需要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寻找生存的可能。行动比言语更有力。但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布伦特和大卫,“我们必须做好准备,预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最坏的情况?”大卫问道。
“内部暴力。”秦朗的声音压得很低,“当他们的信仰要求‘献祭’来证明虔诚,或者当他们认为我们这些‘不信者’会连累他们时,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就在这时,超市中央区域爆发了一阵骚动和争吵声。三人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了过去。
是那个带着狗的家庭主妇诺莉,她又成了冲突的焦点。她的狗“豆豆”因为饥饿和紧张,再次发出了呜咽声。而这一次,卡莫迪夫人的信徒们的反应远比昨天激烈。
“又是那条该死的狗!”一个身材高瘦、眼神狂热的年轻信徒(人们后来知道他叫杰斯)指著豆豆,厉声喝道,“卡莫迪夫人说了,它的叫声会引来神罚!昨晚那些虫子就是警告!必须处理掉它!”
“不!你们不能!”诺莉将豆豆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后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它很安静!它只是饿了!”
“饿?我们所有人都饿!”另一个女信徒尖声道,“为什么我们要为了你的小畜生承担风险?把它交出来!”
几个信徒围了上来,面色不善。周围其他顾客大多沉默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阻止。卡莫迪夫人站在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仿佛默许著这一切。
“住手!”大卫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挡在诺莉面前,“你们想干什么?对一条狗动用私刑吗?”
“德雷顿,让开!”杰斯恶狠狠地瞪着大卫,“你想包庇这个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的女人吗?你和你儿子也想陪她一起死?”
这话语中的恶毒让大卫心中一寒。比利害怕地抓紧了他的衣角。
“杰斯先生,”布伦特试图用法律的口吻介入,“我们没有权力剥夺他人的私有财产,尤其是在这种”
“去他妈的法律!”杰斯粗暴地打断他,脸上带着一种被“信仰”加持后的肆无忌惮,“现在只有神意!卡莫迪夫人就是神意的代言人!她说这条狗是不洁的,它就必须被清除!”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秦朗走上前来。他没有看杰斯,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静观其变的卡莫迪夫人,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争吵:
“卡莫迪夫人。你宣称迷雾是神罚,怪物是神的使者。”
卡莫迪夫人的目光转向秦朗,带着冰冷的审视:“是的,迷途的人。你终于愿意正视这个事实了吗?”
“那么,”秦朗继续平静地问道,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探讨的意味,“请问,你的神,为何会畏惧一条小狗的叫声?”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突兀而又尖锐,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卡莫迪夫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厉声道:“不是畏惧!是愤怒!是对不虔诚的惩罚!”
“惩罚?”秦朗微微挑眉,目光扫过那些狂热的信徒,“用降临怪物来惩罚我们,却又因为一条狗的叫声而被‘吸引’过来?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明,更像是一个被简单信号触发的低级掠食者。你的神,如此容易被惊扰吗?”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试图剥开那层狂信的外衣,露出其内在逻辑的荒谬。
一些围观的人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秦朗的话,触动了一丝他们潜意识里的疑问。
“亵渎!你这是在亵渎!”卡莫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著秦朗,对信徒们喊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不肯忏悔的顽劣之徒!他用他肮脏的理性玷污神圣!他会毁了我们所有人!”
杰斯和其他信徒被彻底激怒了,他们不再理会诺莉和狗,而是将矛头对准了秦朗。
“把他赶出去!”
“让他和他的歪理一起滚进雾里!”
“对!用他来献祭!平息神的怒火!”
狂热的叫嚣声此起彼伏,气氛瞬间变得极度危险。迈克保安和那两个工人立刻站到了秦朗身边,握紧了手中的工具,紧张地对峙著。大卫也将比利护在身后,捡起了地上的一个空玻璃瓶。
超市内部,彻底分裂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一边是以卡莫迪夫人为首,人数约莫十几人,但气势汹汹、被极端信仰驱动的狂热派;另一边是以秦朗、大卫、布伦特为核心,包括迈克、两位工人、阿曼达、奥利经理以及少数还保持理性的顾客(如诺莉和退休老邮差)的务实派,人数稍多,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直接冲突。还有更多的人,则是缩在远处,瑟瑟发抖的中间派,他们害怕怪物,也害怕眼前即将爆发的内战。
“都冷静!”奥利经理徒劳地喊著,声音淹没在对抗的声浪中。
秦朗面对着步步紧逼的杰斯等人,眼神依旧冷静。他缓缓将手放在了腰后的消防斧柄上。这个动作不大,却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他并不想主动引发暴力,但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你们想动手?”秦朗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冰一样冻结了空气,“可以。但想清楚后果。外面的东西还没进来,我们先在这里自相残杀,流出的鲜血,会引来什么?你们确定,那是你们的神所希望看到的‘祭品’?”
他的话再次指向了逻辑的核心。用暴力驱逐或献祭同类,在目前封闭的环境下,无异于自杀。浓雾中的怪物,对血腥味的敏感度可能远超狗的呜咽。
杰斯等人的脚步迟疑了。他们被狂热冲昏的头脑,被秦朗这冰冷而现实的警告稍稍拉回了一丝理智。他们互相看着,又看向卡莫迪夫人。
卡莫迪夫人脸色铁青,她死死地盯着秦朗,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传播“神意”最大的障碍。他的冷静和理性,像一块坚硬的磐石,阻碍著恐惧的洪流完全吞噬所有人的心智。
僵持。危险的僵持在空气中蔓延,如同窗外那挥之不去的浓雾。
最终,卡莫迪夫人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压抑着极度愤怒的嘶哑声音说道:“够了!神明自有他的考量和时间!不必与这些冥顽不灵的人一般见识!我们走!”
她率先转身,走向他们的角落。杰斯等人恶狠狠地瞪了秦朗一眼,悻悻地跟了上去。危机暂时解除,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平静。裂痕已经无法弥补,信任彻底破产。
诺莉抱着狗,瘫坐在地,低声啜泣起来。大卫和布伦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秦朗缓缓松开了握著斧柄的手。他看向奥利经理,说道:“奥利先生,我认为我们需要重新分配休息区和守夜安排。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的人和卡莫迪夫人的人,最好分开。”
奥利疲惫地点了点头,他也明白,物理上的隔离是避免 idiate 冲突的唯一办法。
超市被无形地划分成了两个区域。务实派控制了储物区、部分食品货架和最重要的水源区;狂热派则盘踞在洗手间附近的角落;而广阔的中间地带,则留给了那些尚未表态、在恐惧中摇摆不定的中间派。
夜幕再次降临,超市里的灯光似乎比昨晚更加昏暗,仿佛连电力都在这日益沉重的压力下变得不稳定。两个阵营的人彼此警惕地对望着,眼神中不再有同为受难者的共情,只剩下猜忌、恐惧,以及隐藏在深处的、一触即发的敌意。
秦朗坐在物资箱上,擦拭著消防斧的刃口。他的目光越过分隔的空间,望向那片被狂热派占据的阴影。他知道,与怪物的战争远未结束,而与同类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如何在应对外部致命威胁的同时,防备内部随时可能刺来的刀子,成了比寻找出路更加紧迫和艰难的课题。
浓雾之外,是人类文明崩塌的废墟;浓雾之内,是人性在绝望中走向疯狂的倒影。求生之路,从未如此漫长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