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清晨,是被一种混合著恐惧、悲伤与绝望的压抑唤醒的。阳光费力地穿透蒙尘的窗纸,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
九叔手臂上敷著厚厚的糯米,脸色因失血和尸毒侵蚀而显得有些灰败,但眼神却比昨夜更加锐利沉静。他仔细检查了文才脖颈上的伤口——两个清晰的齿洞,边缘皮肉翻卷,已然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丝丝黑气正缓慢而顽固地向周围扩散。文才本人则蜷缩在床角,裹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冷得牙齿打颤,眼神涣散,口中不时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尸毒已深入肌理,正在向心脉侵蚀。”九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若不及时拔除,三日之内,必化僵尸!”
站在一旁的任婷婷闻言,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充满了自责与无助。秦朗眉头紧锁,他能感觉到文才身上那股与停尸房同源、却更加活跃的阴煞死气。
“师叔,寻常拔毒之法恐怕效力不足。”秦朗上前一步,从随身的布囊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瓷瓶和一卷干净的纱布,“祖父手札中记载过几种应对烈性尸毒的方剂,需内服外敷,辅以金针截脉,或可延缓毒性蔓延。我这里有家传的‘祛阴散’,或许能派上用场。”
九叔看向秦朗,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知道这位师侄所学博杂,常有出人意料之举。“需要什么,你尽管说。”
秦朗也不客气,迅速写下几味药材:“需要烈酒、陈年艾草、雄鸡冠血,最好是三年以上的大红公鸡,阳气最足。另外,还需一套金针。”
“文才,你去”九叔习惯性地吩咐,话出口才想起文才已倒在一旁,不由一滞。
“我去!”任婷婷抹去眼泪,站起身,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我知道镇上的药铺和集市在哪里。”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有人因她家的事而受害,哪怕能做一点点事也好。
九叔看了看她,点了点头:“让让阿威派两个人陪你去,速去速回,路上小心。”他本想说不必,但看着少女眼中的倔强,还是改了口。
任婷婷匆匆离去后,秦朗立刻动手。他先是用烈酒仔细清洗文才的伤口,黑血混著酒水流下,散发出恶臭。文才痛得浑身抽搐,发出痛苦的呜咽。秦朗动作不停,又将“祛阴散”用少量清水调成糊状,敷在伤口周围,那药粉触碰到黑气,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冷水滴入热油。
“按住他!”秦朗对九叔道。
九叔上前,用未受伤的手臂稳稳按住文才。秦朗取出一根细长的金针,在油灯火焰上灼烧消毒,目光凝注,出手如电,迅速刺入文才脖颈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他的手法与本地道医截然不同,更精准,更讲究气血运行的阻滞点。几针刺下,伤口处黑血的流速明显减缓,文才的抽搐也平复了一些。
“此法只能暂时封住部分血脉,阻其速行,争取时间。根除仍需糯米浴、阳光暴晒等传统之法,并需他自身意志抗衡。”秦朗收针,额角也见了汗。这番操作,极其耗费心神。
九叔看着文才伤口处暂时被抑制的黑气,又看看秦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此延缓,便多了一分希望!”
与此同时,西山深处,那间荒废的宅院。
秋生幽幽转醒,只觉得浑身冰冷,头痛欲裂,仿佛大病了一场。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在他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依旧躺在昨夜与小玉相会的厢房里,只是身边空无一人。
“小玉?”他虚弱地呼唤。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破旧门窗的呜咽声。
他努力回想昨夜,记忆却模糊不清,只记得小玉温柔的怀抱,以及后来后来似乎听到师父的怒喝和激烈的打斗声?然后便是一片混乱,最终失去了知觉。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踉跄著走出厢房,荒宅寂寥,阳光下的断壁残垣更显破败,哪有什么红粉知己,只有无处不在的阴森。
“你醒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秋生猛地回头,只见九叔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秦朗静静地跟在九叔身后,目光落在秋生身上,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
“师师父”秋生心头一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
九叔没有斥责,也没有动手,只是缓缓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魂魄上沾染的污秽。“感觉如何?”
“我我冷头很痛”秋生不敢隐瞒。
“阳气亏损,阴寒侵体,魂魄不稳。”九叔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秋生心上,“你再与她厮混几日,便可以直接躺进义庄的棺材里,省了为师一番手脚。”
秋生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九叔不再看他,转而望向荒宅深处,朗声道:“孽障!既已身死,为何不早日投胎,滞留阳世,迷惑生人,吸取阳气,你可知罪!”
声音不大,却蕴含浑厚法力,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震得荒宅内的阴气一阵翻腾。
一缕若有若无的白烟自角落的阴影中飘出,凝聚成小玉凄楚的身影。她比昨夜看起来更加虚幻,脸色苍白得透明,眼中带着哀怨与恐惧。
“道长小玉并非有意害人只是孤苦无依,无人祭奠,秋生他他是真心待我”她楚楚可怜地辩解,目光哀求地看向秋生。
秋生心中一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师父,小玉她”
“闭嘴!”九叔厉声打断,目光依旧锁定女鬼小玉,“人鬼殊途,此乃天道!你滞留阳世已是过错,吸取生人阳气更是罪孽!若非看你尚未酿成大恶,今日便叫你魂飞魄散!”
秦朗在一旁静静观察。他能看到,这女鬼周身缠绕着浓郁的怨念与阴气,但其核心处,确实没有沾染血腥煞气,与任威勇那冲天的凶戾截然不同。但正如师叔所言,规矩就是规矩。
小玉被九叔的气势所慑,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九叔语气稍缓,但依旧不容置疑:“念你情有可原,本道长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我即刻开坛做法,送你入轮回,虽前尘尽忘,却也得了清净,免受孤苦漂泊之苦。”
小玉身体一颤,眼中满是不舍与抗拒。
“其二,”九叔继续道,“你若执迷不悟,继续滞留阳世,危害生人,我便只能行雷霆手段,将你打得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几个字,如同寒冬冰雹,砸得小玉魂体一阵摇晃。她看着面色冷峻的九叔,又看看眼神挣扎、却不敢再说话的秋生,终于明白了现实的残酷。人鬼之隔,如同天堑,绝非一点情愫可以跨越。
她眼中的哀怨渐渐化为绝望,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令人心碎的叹息。她对着九叔盈盈一拜,声音细若游丝:“小玉愿入轮回。”
她又深深看了一眼秋生,眼神复杂,有眷恋,有释然,最终化为一片空茫。魂体渐渐淡化,如同晨雾般消散在阳光里,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阴气,也很快被风吹散。
秋生呆呆地看着小玉消失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隐隐有一种解脱之感。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片刻的温存,代价是何等沉重。
“孽缘已了,还不醒悟!”九叔喝道。
秋生浑身一震,彻底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违抗师命,险些酿成大祸,还连累文才受伤,羞愧与后悔涌上心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弟子知错!弟子再也不敢了!求师父责罚!”
九叔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回去再说!文才还在等你!”
义庄内,任婷婷已经带着药材和公鸡回来了。她强忍着对血腥场面的不适,帮着秦朗准备药浴。巨大的木桶里装满了温水,秦朗将大量糯米、艾草、雄黄等物倒入,又滴入雄鸡冠血,最后将自己配置的“祛阴散”也撒了进去。桶内的水很快变成了一种浑浊的、散发著奇异气味的深褐色。
文才被秋生和秦朗合力抬入桶中。刚一入水,他就像被投入油锅般剧烈挣扎起来,发出凄厉的惨叫!那药水仿佛沸腾起来,不断冒出浑浊的气泡,丝丝黑气从他脖颈伤口处、甚至全身毛孔中被强行逼出,融入水中,将周围的水色染得更深。
任婷婷不忍再看,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秋生看着文才痛苦的模样,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紧紧攥著拳头。
九叔手持桃木剑,在一旁脚踏罡步,口诵驱毒咒,辅助药力发挥。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文才的挣扎才逐渐微弱下去,最终昏死过去。桶中的水已变得漆黑如墨,散发著浓烈的恶臭。而他脖颈伤口的青黑色,似乎淡化了一丝。
秦朗探了探他的脉搏,松了口气:“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了,但后续仍需每日药浴、阳光暴晒,并且需要找到僵尸本体,取其獠牙粉或棺木尸泥作为药引,方能彻底根除。”
众人心情沉重。这意味着,与任威勇的决战,无可避免,而且必须尽快。
夜幕再次降临。经历了白天的混乱与惊险,义庄的气氛更加凝重。文才昏睡不醒,秋生守在旁边,沉默寡言。任婷婷疲惫不堪,被九叔劝去客房休息。
堂屋内,油灯如豆。
九叔、秦朗、以及神色萎靡的秋生围坐在一起。
“师父,都是我的错”秋生低着头,声音沙哑。
九叔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任威勇受创,但未伏诛,他尝到了至亲之血的甜头,凶性只会更烈。文才需要药引,任家镇需要安宁,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在他恢复之前,找到他,消灭他!”
他目光扫过秦朗和秋生:“秋生,你熟悉西山地形。秦朗,你罗盘能追踪煞气。明日,我们三人上山,搜寻任威勇的藏身之处。此次,绝不能再让他逃脱!”
秦朗能感觉到九叔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取出定气罗盘,只见代表任威勇的煞气光点,在西山某个固定的区域隐隐闪烁,虽然比昨夜黯淡,却更加凝聚,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巢穴中舔舐伤口,积蓄著复仇的力量。
山风呼啸,拍打着义庄的门窗,如同战鼓擂响。
决战的前夜,无人能够安眠。每个人都清楚,明日进入西山,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而受伤的文才,惊魂未定的任婷婷,以及这岌岌可危的义庄,都成了他们必须胜利的理由。
秦朗擦拭着手中的桃木剑,又将那剩余的两枚阳雷钉小心检查了一遍。他知道,自己所学,将在明日的战斗中,经受最严峻的考验。
夜色,深重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