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角金棺被安置在义庄停尸房的正中央,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疮疤,散发著不祥的寒意。厚厚的糯米在棺椁周围洒了足有三尺宽的一圈,颜色惨白,映着昏暗的油灯光芒,更添几分诡谲。门窗上新贴的镇尸符朱砂未干,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下来。
夜色深沉,义庄内寂静得可怕,连往常偶尔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远处山林的风声,呜咽著穿过缝隙,带来透骨的凉意。
秦朗在客房的油灯下,摊开纸笔,将白日所见详细记录。任威勇尸身的青黑干瘪、尖长乌黑的指甲、额头上那张几乎失效的暗红符纸以及定气罗盘那近乎疯狂的示警。他试图用祖父手札中记载的“煞气活跃度”与“尸身僵化等级”进行粗略评估,得出的结论让他心头沉重。这绝非寻常尸变,其蕴藏的能量和潜在的危害,远超记载中的普通行尸。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桌角的罗盘上。那中心玉石的微光,如同墓中僵尸沉睡的呼吸,稳定而执拗地亮着。这光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危险近在咫尺。
“咚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门被推开,九叔端著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忙到这么晚,吃点东西。”他将面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秦朗写满字迹的纸张和那发光的罗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多谢师叔。”秦朗确实感到腹中饥饿,也没有客气。
九叔在对面坐下,看着秦朗吃面,缓缓开口:“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秦朗放下筷子,神色凝重:“师叔,任威勇所化之僵,煞气之烈,前所未见。墨斗线与糯米,恐怕只能阻其一时。我观其墓穴地气,阴煞已深入骨髓,加之可能存在的风水暗手,此僵一旦破封,必是铁尸之属,力大无穷,不畏寻常刀剑符法。”
九叔赞许地点点头:“你看得很准。铁尸成型极难,非天时地利与人为恶意不能成就。当年那位风水先生,与任家之仇恐怕不小。他以此‘蜻蜓点水’穴为饵,行养尸之实,是要任家家破人亡。”他叹了口气,“任老爷固执,不肯火化,如今只能兵来将挡。从明日起,你随我一同加固义庄封印,并需时刻留意棺椁变化。秋生和文才”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无奈,“他们心性未定,还需历练,守夜之事,你多费心。”
“弟子明白。”秦朗应道。他知道,九叔这是将他真正视作了可托付的助力。
接下来的两日,义庄的气氛紧张而忙碌。九叔带着秦朗和两个徒弟,在停尸房内外布下了更多的禁制。秦朗不仅协助九叔绘制复杂的镇煞符箓,更根据自己的理解,提出了一些改良建议。比如利用阳属性材料(如烈阳下暴晒三年的桃木屑)混合朱砂,增强符箓的破邪效力;又在停尸房四周埋设了按照简易阵法排列的铜钱,试图构建一个削弱阴气流动的“弱场”。
这些新奇的想法让秋生和文才大开眼界,虽然他们对其中的原理半懂不懂,但执行起来却格外卖力。尤其是文才,对秦朗这个“海外师弟”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跟前跟后,问个不停。
“师弟,你这铜钱埋下去,真的能挡住僵尸吗?”
“师弟,西洋有没有这么厉害的僵尸?他们用什么对付?大蒜?圣水?”
秦朗耐心解答,同时也从秋生和文才那里学到了许多本地化的、实用的茅山小技巧,比如如何快速辨别被尸气污染的土壤,如何利用常见的草药暂时压制低级的尸毒。这种知识的交流互补,让三人的关系迅速拉近。秋生虽然偶尔还会对秦朗吸引走文才的“崇拜”有些微词,但也真心佩服他的本事和沉稳。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停放任威勇棺椁的停尸房,始终是义庄阴气的中心。即使用了诸多手段封印,那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煞力,依旧如同水银泻地般,不断试图向外渗透。秦朗的罗盘,只要靠近停尸房,玉光便会明显增强。夜间,偶尔能听到棺木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指甲刮擦木头的“沙沙”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九叔每晚都会在祖师爷牌位前焚香祷告,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这日午后,秋生奉师命去镇上采买朱砂和黄纸。直到日落西山,才匆匆赶回,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眼神也带着一丝恍惚,不像平日那般跳脱。
“师父,东西买回来了。”秋生将东西放下,声音有些低沉。
九叔正在检查棺木上的墨斗线,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怎么去了这么久?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去哪里野了?”
“没没有。”秋生连忙否认,眼神却有些闪烁,“就是在镇上多逛了会儿,可能有点着凉了。”
文才凑过来,吸了吸鼻子,奇怪道:“咦?秋生,你身上什么味道?好像有股香味?”
秋生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掩饰道:“胡说什么!肯定是路过胭脂铺沾上的!我累了,先去歇会儿。”说完,不等九叔再问,便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九叔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疑虑更深。他走到秋生刚才站立的地方,微微抽动鼻翼,脸色沉了下来:“不是胭脂香是阴气沾染的檀腥味,混合著一丝魅惑的异香。这小子,怕是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秦朗也感应到了那股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异常气息,阴冷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甜腻,与停尸房那纯粹的尸煞之气截然不同。“师叔,这气息似乎是鬼物?”
九叔缓缓点头,语气凝重:“而且非是善类。希望他莫要自误。”
是夜,月隐星稀,乌云蔽空。
轮到秦朗与文才值夜。停尸房外间的耳房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门外,夜风呼啸,吹得门窗咯咯作响,更显得屋内死寂可怖。
文才裹着一条薄被,缩在板凳上,眼睛时不时惊恐地瞟向通往停尸房的那扇门,仿佛那后面随时会有什么东西冲出来。白日的“沙沙”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
“师师弟,你说任老太爷他会不会今晚就出来啊?”文才的声音带着颤音。
秦朗盘膝坐在一旁的蒲团上,正在闭目调息,闻言睁开眼,安抚道:“师兄不必过于担心。墨斗线完好,糯米未变黑,师叔的符箓也安然无恙。只要我们不主动惊扰,短时间内应无大碍。凝神静气,反而能更好地感知异常。”
话虽如此,秦朗自己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的灵觉始终笼罩着停尸房的方向,定气罗盘就放在手边,玉光稳定地亮着,如同一个沉默的哨兵。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到了后半夜,文才终究抵不住困意和紧张带来的疲惫,脑袋一点一点,开始打起了瞌睡。
秦朗没有睡意,他耳朵微动,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那声音并非来自停尸房,而是来自秋生的房间方向?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女子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想起傍晚秋生回来的异常,以及九叔的判断,心中一动。他轻轻起身,没有惊醒昏昏欲睡的文才,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那声音更清晰了些,确实是从秋生房间传来,带着一种莫名的诱惑力,牵引着人的心神。同时,他感觉到一股阴柔而冰凉的的气息,如同蛛丝般,从秋生房间的缝隙中弥漫出来,与停尸房的凶煞之气格格不入,却同样令人不适。
“女鬼”秦朗几乎可以肯定。他正犹豫是否要去查看,或者先去禀报九叔。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清晰无比的、指甲刮擦硬木的声音,陡然从停尸房内传来!
这声音比前几晚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持久!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棺椁内部,用尽力气地抓挠著棺盖!
秦朗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停尸房大门!手边的定气罗盘,中心的玉石光芒骤然变得刺眼,指针疯狂地左右摇摆,最终死死定住,指向停尸房内部,剧烈地颤抖著,几乎要跳出罗盘!
“文才师兄!醒醒!”秦朗低喝一声,同时一把抓起罗盘和靠在墙边的桃木剑。
文才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啊?怎么了?”随即,他也听到了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从板凳上滚落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爬,“来来了!他出来了!”
“闭嘴!稳住!”秦朗厉声喝道,声音中蕴含着一丝清心咒的法力,震得文才一个激灵,恐惧稍减,但依旧浑身发抖。
秦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手持罗盘,一步步靠近停尸房的门。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一片漆黑,但那抓挠声却愈发清晰刺耳,伴随着某种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棺椁周围洒落的糯米,靠近棺木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焦黑!
煞气在加剧!尸身在异动!
“你去叫醒师叔!快!”秦朗对瘫软在地的文才喝道。
文才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向九叔的房间,带着哭腔大喊:“师父!师父!不好了!任老太爷他他动了!”
秦朗则站在停尸房门外,桃木剑横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紧了数张阳煞符。他紧紧盯着那扇门,全身肌肉紧绷,灵觉提升到极致,感应着门后那滔天的凶煞之气。他能感觉到,棺椁内的存在,正在苏醒,正在积蓄力量,每一次抓挠,都仿佛撞击在他的心神之上。
几息之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九叔已然披衣起身,手持一柄刻画著七星的法剑,神色冷峻如冰。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停尸房门,又看了看秦朗手中光芒刺眼的罗盘和地上变黑的糯米,眼中寒光一闪。
“退后!”九叔低喝一声,示意秦朗和跟来的、吓得面无人色的文才退到身后。
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脚踏罡步,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金光自他指尖射出,没入停尸房的门板。门板上贴著的镇尸符瞬间亮起耀眼的金红色光芒,如同烙铁般灼烧着空气。
门内那疯狂的抓挠声和喘息声,在金光没入的瞬间,猛地一滞,随即变成了更加暴怒、更加用力的撞击!
“砰!砰!砰!”
沉重的棺盖被从内部撞击,发出闷雷般的巨响,整个停尸房似乎都在随之震动!门板上的镇尸符光芒剧烈闪烁,朱砂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暗淡!
“师父!顶不住了啊!”文才抱着头尖叫。
九叔脸色铁青,咬破指尖,迅速在门板上画下一道血符。血光融入金光,暂时稳定了局势,但门后的撞击声依旧没有停歇,反而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
“煞气冲心,已成气候!墨斗线恐怕也困不住他多久了!”九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连续施法,消耗亦是巨大。
秦朗紧握桃木剑,感受到那门后传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凶戾,心脏狂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面这种超越常理的恐怖力量。与面对西洋那些依托于负能量场的幽灵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暴虐的、物理性的死亡力量。
就在这时,秋生也被这边的动静惊醒,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惊扰好梦的惺忪和残留的异样红晕。“师父,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当他看到剧烈震动的停尸房门和门上光芒闪烁、颜色渐褪的符箓时,顿时吓得睡意全无,脸色煞白。
九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秋生脸上那丝不正常的红晕,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问。
撞击声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下去,最终恢复了死寂。门上的符箓光芒黯淡,几乎与寻常黄纸无异。地上的糯米,靠近棺木的一圈已尽数焦黑如炭。
九叔缓缓放下法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又仔细检查了门上的符箓和门缝,确认里面的东西暂时被压制了回去,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都回去休息吧。”九叔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今夜他耗力不小,暂时不会再有动静。但”他目光扫过三个徒弟,最终落在秦朗和秋生脸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文才,明日去多备些糯米,要最上乘的。秋生,你”他顿了顿,终究没有点破,只是严厉道,“好自为之!秦朗,随我来。”
九叔带着秦朗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面色凝重无比:“你也看到了,任威勇凶性已成,破棺只在旦夕之间。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除了加固义庄,还需设法炼制几样强力的法器。你那罗盘对煞气感应敏锐,明日随我去镇外寻几处阳气充沛之地,采集正午纯阳之气,或许能炼几枚‘阳雷钉’备用。”
“是,师叔。”秦朗应道,心中却思绪翻腾。今晚的经历,让他真切感受到了生死一线的压迫感。这东方的僵尸,其凶悍与暴戾,远超他的想象。同时,秋生身上的异常,也像一根刺,扎在团队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内忧外患,如同逐渐收拢的网,将义庄紧紧包裹。
秦朗回到客房,窗外依旧漆黑。他拿起桌上冰凉的罗盘,看着那虽然比之前稍弱、却依旧固执闪亮的玉光,知道暂时的平静,不过是下一次更猛烈风暴的前奏。
而秋生房间方向,那若有若无的阴柔气息,并未完全散去。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