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任家镇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如同蛰伏的巨兽。义庄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九叔当先走出,依旧是一身灰色的长衫,神色肃穆。跟在他身后的是秦朗,换上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深色布衣,但眉宇间的清朗气质未减,那枚定气罗盘被他小心地收在随身的布囊里。
秋生和文才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一人扛着铁锹,一人提着装满法器等物的竹篮,嘴里还在小声抱怨著起得太早。
“师父,任老爷家迁坟,我们去那么早干嘛呀?”文才嘟囔著。
九叔头也不回:“时辰不等人。迁坟动土,讲究的是吉时吉刻,误了时辰,轻则冲撞先人,重则引发不测。让你们平日多用功,都当耳旁风。”
秋生凑近秦朗,挤眉弄眼:“师弟,听说你那个罗盘很厉害?待会儿让师兄开开眼?”
秦朗微微一笑:“只是家传的小玩意儿,希望能帮上师叔的忙。”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回响。越靠近镇外,雾气似乎更浓了些,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湿润气息,但秦朗敏锐地察觉到,这气息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阴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布囊里的罗盘,指尖能感到一丝微弱的、冰凉的震颤。
任家祖坟所在的山坡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任发任老爷穿着一身绸缎马褂,面色有些焦灼地踱步,旁边是挺著肚子、努力做出威严姿态的阿威和他的几个保安队员。几个任家的仆役拿着黑伞、提着装满白糯米的布袋等候在一旁。还有一些是镇上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看到九叔到来,任发立刻迎了上来,拱手道:“九叔,您可来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您主持了。”
阿威也赶紧上前,清了清嗓子:“九叔,你放心,有我和兄弟们在这里,保证秩序井然,绝对不会出任何乱子!”他说话时,眼睛却瞟向九叔身后的秦朗,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排斥。
九叔只是淡淡点头:“任老爷,阿威队长,有劳。时辰将至,我们上山吧。”
众人沿着修缮过的石阶往山坡上走去。秦朗跟在九叔身侧,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山坡植被茂密,但靠近墓穴的区域,树木的长势却显得有些异样,枝叶不如他处繁茂,甚至有些发黄枯萎的迹象。土壤的颜色也偏深,带着一种不健康的暗沉。
他悄悄取出定气罗盘,低头看去。只见罗盘中心的玉石,正散发出比昨夜在义庄时更为明显的淡绿色幽光,指针不再轻微颤动,而是稳定地指向墓穴的中心方向,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指向性。
“师叔。”秦朗低声唤道,将罗盘微微倾斜,让九叔能看到指针和玉光的异状。
九叔瞥了一眼,瞳孔微缩,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收敛心神,静观其变。”
来到墓前,这是一座修建得颇为气派的灰砖墓冢,墓碑高大,但仔细看去,砖缝间似乎有湿气浸润的痕迹,墓碑底座甚至能看到些许滑腻的苔藓。
任发指著墓穴,对九叔道:“九叔,这就是先父的墓穴。当年那位风水先生说,此乃‘蜻蜓点水’之穴,是一处难得的吉穴,须葬法得当,并且二十年后一定要起棺迁葬,方能福泽后代。我们任家这二十年,生意确是顺风顺水,不敢或忘先生叮嘱。”
九叔没有立刻回应,他绕着墓穴缓缓走了一圈,时而蹲下捻起一撮泥土在指尖搓揉,时而俯身靠近墓碑细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秦朗也手持罗盘,在墓穴周围缓步移动。罗盘上的玉光随着他的移动而明暗变化,越靠近墓穴中心,光芒越盛,那指针更是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定住。他甚至能感到一股阴寒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从墓穴深处渗透出来,试图侵蚀他的护体真气。
他停下脚步,站在九叔身侧,声音清晰却不高亢,足以让近前的九叔、任发以及旁边的秋生文才听清:“任老爷,晚辈冒昧。此地风水格局,确似‘蜻蜓点水’,但”
他顿了顿,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尤其是任发带着疑惑,阿威带着不屑,而九叔则是鼓励的眼神。
“但此穴有三处大异。”秦朗继续道,目光沉静,“其一,所谓‘蜻蜓点水’,穴应点在‘水’上,或活水,或地脉水汽充盈之处。可此墓周围,土质阴湿却不见水脉,地气沉滞,已是‘死水’、‘淤水’之相。其二,‘点水’之穴,贵在灵动机变,墓土应略带疏松,便于吸纳天地灵气。可此墓封土坚硬异常,阴寒刺骨,显然是地底阴煞之气长期郁结反渗所致。其三”
他举起手中的定气罗盘,让那散发著幽幽绿光的玉石和死死定格的指针呈现在众人眼前:“此物乃家传,对地脉煞气尤为敏感。如此强烈的反应,指向墓穴中心,绝非吉穴应有之象。此地,非但不是福泽后人的吉壤,若晚辈所料不差,经二十年阴煞滋养,只怕已成了一处养尸凶穴!”
“养尸地?”任发脸色骤变,失声惊呼。
阿威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用手杖指著秦朗,大声呵斥:“喂!你这个海外回来的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养尸地?我看你就是危言耸听!我舅舅家这二十年顺风顺水,这明明就是吉穴!九叔,你带来的这是什么人?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秋生和文才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秦朗手中的罗盘,又看看师父,一脸难以置信。
九叔抬手,制止了阿威的喧哗。他深深地看了秦朗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赞许和凝重。他转向任发,沉声道:“任老爷,秦朗所言并非虚言。此穴格局,确已变质。土质阴寒,草木枯败,尸气内蕴种种迹象表明,令尊的棺椁,恐怕出了问题。此时开棺,风险极大。”
任发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著:“这这怎么会当年那位风水先生”
阿威急了:“舅舅,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看就是九叔他这个师侄想显摆自己!什么罗盘发光,说不定是什么西洋戏法!吉时快到了,可不能误了事!”
任发内心挣扎,一方面是家族二十年的顺遂让他对风水先生的话深信不疑,另一方面九叔的威望和秦朗那匪夷所思却言之凿凿的分析又让他心惊胆战。最终,对迁葬利后代的期盼,以及对九叔能力的信任(或许还夹杂着一丝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的心理),压倒了疑虑。
他咬了咬牙:“九叔,开棺!既然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不能半途而废。有您在,我相信就算有什么问题,也能解决!”
九叔凝视任发片刻,见他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只是郑重道:“既如此,请任老爷下令,所有人退后三步。秋生,文才,准备黑伞,糯米洒在棺椁周围!秦朗,你持罗盘在侧,注意任何气息变化!”
仆役们连忙撑起巨大的黑伞,遮挡在即将开启的墓穴上方。文才手忙脚乱地将白糯米绕着墓穴洒了一圈。秋生和几个请来的壮劳力拿起铁锹、镐头,开始挖掘封土。
阿威指挥着保安队员:“都看好了,闲杂人等都退远点!”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好奇,伸长脖子往里看。
秦朗手持罗盘,全神贯注。随着封土被逐渐挖开,罗盘中心的玉光越来越亮,几乎有些刺眼,指针的颤动也愈发剧烈。那股阴寒的尸气更加浓郁,仿佛实质般从泥土缝隙中渗出,让周围温度都下降了几分。几个靠近挖掘的壮汉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脸色发白。
九叔站在最前方,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周身隐隐有淡金色的气息流转,将弥漫过来的阴煞之气逼退。
终于,“哐当”一声,铁锹碰到了坚硬的棺木。众人精神一振,同时也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
“起棺!”九叔沉声喝道。
壮汉们用绳索套住棺木,吆喝着号子,合力将沉重的棺椁从墓穴中缓缓吊起。那棺木竟是罕见的铜角金棺,上面还缠着几圈已经有些发黑的墨斗线。
棺椁被平稳地放在地上,落在糯米圈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具经历了二十年光阴的棺木上。
九叔上前,仔细检查著棺木,尤其用手指摸了摸那些墨斗线,脸色更加难看:“铜角金棺,墨斗线封这是当年就怕尸变!看来那位风水先生,没安好心!”
任发闻言,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开棺!”九叔不再犹豫,命令道。
壮汉们用撬棍插入棺盖缝隙,用力一撬。
“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中,棺盖被缓缓掀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著泥土腐朽和某种特殊腥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离得近的几个人当场就呕吐起来。
棺盖完全打开,众人探头望去,霎时间,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惊呼。
棺椁之内,任威勇的尸体静静地躺着。身穿清朝官服,面容干瘪青黑,但皮肤并未完全腐烂,反而紧紧地贴在骨头上,指甲乌黑尖长,在透过黑伞缝隙的暗淡光线下,泛著诡异的幽光。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尸身的额头贴著一张符纸,但那符纸的朱砂颜色已经变得暗红近黑,几乎失去了效力。
二十年,尸身竟真的未曾腐坏!
“爹!”任发发出一声悲鸣,双腿一软,就要瘫倒,被旁边的仆役连忙扶住。
阿威也是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怎么没烂”
秋生和文才更是吓得抱在一起,牙齿打颤。
秦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违背常理的景象,心头也是巨震。他手中的罗盘,此刻玉光大盛,指针疯狂跳动,直指棺中尸身!那尸身上散发出的阴煞死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与他感知中那种活跃的、带有侵略性的能量完全吻合!
九叔一步踏前,目光锐利如电,死死盯住任威勇的尸体,声音低沉而充满警示:“快!盖上棺盖!立刻移去义庄!”
他转向惊魂未定的任发,语气不容置疑:“任老爷,令尊尸身已生异变,煞气极重,绝不可再葬!必须尽快火化,以绝后患!”
“火化?”任发回过神来,连连摇头,带着哭腔,“不行!先父生前最怕火,我不能让他死后不得安宁,还要受烈火焚身之苦!九叔,一定有别的办法,对不对?求求您,想想办法!”
阿威也缓过劲来,虽然害怕,但还是强撑著道:“就是!怎么能烧了呢!我舅舅说得对!”
九叔看着苦苦哀求的任发,又看看棺中那煞气冲天的尸身,眉头紧锁,最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先将棺木移至我义庄,我再设法镇压,从长计议。但任老爷,此举风险极大,你需心中有数!”
“多谢九叔!多谢九叔!”任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道谢。
九叔不再多言,指挥着众人:“盖上棺盖!用新的墨斗线,弹满整个棺材!特别是底部,不能遗漏!秋生,文才,你们亲自来做!”
他又看向秦朗:“秦朗,你用罗盘感应,确保棺木煞气没有外泄之虞。”
“是,师叔!”
众人忙碌起来,重新封棺,秋生和文才战战兢兢地拿着墨斗,仔细地在棺材上弹印着朱砂墨线。每弹一下,那棺材似乎都隐隐有黑气试图抗拒,但在墨线成型后又被压制回去。
秦朗手持罗盘,紧盯着棺木。在墨斗线逐渐覆盖棺木的过程中,他能看到罗盘上的玉光和指针的躁动在缓慢减弱,这证明九叔的方法确实有效。但他心中那丝不安却并未消散,这尸身的煞气之重,超乎想象,墨斗线能封得住一时,能否封得住一世?
棺木重新封好,由壮汉们抬着,缓缓向义庄移去。队伍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充满了压抑和恐惧。乡民们远远躲开,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敬畏和惶恐。
任发失魂落魄地被仆役搀扶著跟在后面。阿威则带着保安队,远远地吊在队伍末尾,再没了之前的威风。
九叔和秦朗走在棺木旁,面色凝重。
“师叔,这任威勇所化僵尸,恐怕非同小可。”秦朗低声道。
九叔缓缓点头,目光深邃:“铜角金棺,二十年不腐,煞气凝而不散这已不是寻常尸变。当年那个风水先生,怕是用了极为阴毒的手法,故意造就了这具铁尸。墨斗线至多能困他几日,必须尽快找到彻底解决之法。”
他看向秦朗,语气带着一丝期望:“你心思缜密,所学亦不拘一格,或许能想到些我未曾想到的办法。”
秦朗感受到肩上的压力,也感受到九叔的信任,郑重应道:“弟子定当竭尽全力。”
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具被墨线缠绕的棺木,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移动,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的阴影,笼罩了整个任家镇,也预示著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回到义庄,棺木被安置在停尸房的正中央,周围洒满了厚厚的糯米,九叔又亲自在门窗上贴上了镇尸符。一切安排妥当,夜色已然降临。
义庄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秋生和文才心有余悸,早早躲回了房间。九叔则在祖师爷牌位前焚香静思。
秦朗回到客房,并未休息。他点亮油灯,拿出纸笔,开始根据白天的观察和罗盘的感应,详细记录任威勇尸身的特征、墓穴的环境数据,并结合祖父手札中的记载,试图推演这具僵尸可能的能力和弱点。
窗外,夜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定气罗盘静静地放在桌角,中心的玉石,依旧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光,如同墓中僵尸沉睡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著这个世界。
山雨,已然欲来。而那具被墨线封锁的凶物,正在黑暗中,积蓄著破棺而出的力量。